夜色已深,洞外海浪輕拍岩岸的聲音如絮語呢喃,彷彿這天地間只餘他們二人相擁的靜謐時光。
阿念安靜地窩在相柳懷中,像是一隻疲憊又沉醉的貓兒,軟軟地、暖暖地貼著他。她臉頰還殘留著一抹未褪的潮紅,睫羽輕垂,呼吸細長綿延,緩緩地拂在他胸前的肌膚上,酥酥麻麻的。
忽而,她睫毛微顫,緩緩睜開眼眸。
那雙眼還帶著些未醒的迷濛與怔忡。下一瞬,她微微屏息,感受到了一道熟悉又溫柔的靈動。
彷彿有細微的光,自她體內悄然劃過。那是靈胎的回應,是尚未出世的小生命,正用它最純粹的方式,在這靜夜裡輕輕回話。
「……相柳,」她低聲呢喃,唇邊藏著柔光,「他動了一下。」
他原本正低頭吻著她的髮,聽見這話,眸色一緊,立刻坐直身來,動作極快,卻仍小心地替她理好被衾,掌心覆上她腹側。
「哪裡不舒服?」
他靈識探入,細細查探那點靈息波動,語氣沉穩,卻藏不住關切與一絲慌亂。
阿念搖了搖頭,輕聲說:「不是痛……就是……像在撒嬌、在鬧彆扭。」
相柳聞言神情一鬆,向來冷峻的眉宇卻藏著幾分心疼與歉意。他垂首,聲音低啞:「是我貪心……他在裡頭不高興了。」
話落,他俯下身,將臉輕輕貼近她的腹部,側耳傾聽那細不可聞的靈息脈動。手掌依舊溫熱地覆著她的肚腹,靈力如潮水般溫潤流淌,似一圈無形的光,靜靜撫平那片悸動。
「……你也知道,今天娘親很乖,對不對……」他的聲音低柔,帶著一絲笑意與不自覺的寵溺,「那你也要乖乖長大,不許再亂踢,別讓她累著。」
那語氣,簡直比哄她還溫柔。
阿念紅著臉輕拍他一下,小聲嘟囔:「你才讓我累呢……」
他抬頭看她,眼底一派笑意,卻不帶半分調侃,反而滿是柔情。他湊近,輕輕吻住她的額心,語氣低低的:「我會小心的。」
阿念望著他,他的掌心依舊溫柔,靈力仍在她腹側緩緩流轉,彷彿為她與靈胎撐起了一片最安穩的靜夜。
她隱約感覺靈胎的躁動漸緩,彷彿那尚未出世的小小生命,也因父親的安撫而沉入夢境,安然蜷縮於她體內。
阿念驀地想起,初來這座幽深洞府的日子。
那時的她尚未與相柳親近,心中滿是不安與小心翼翼,每一次言語都如履薄冰,深怕一個措辭不當,便觸怒了這位傳說中冷傲無情的妖王。
她曾鼓起極大的勇氣,在一個夜色靜謐、海浪低鳴的時刻,側身看著坐在石榻一隅閉目調息的他,小聲問了一句:「大人可有妻妾?」
她問得極輕,眼角餘光悄悄瞥著他,屏息等著他的回應。
相柳並未睜眼,只冷冷答了句:「沒有。」
語氣平淡至極,聽不出喜怒。
她心中揣測——妖族無婚配之禮,兩情相悅便可為伴,無需如人族那般三書六禮、明媒正娶。那麼……他從未與誰共處過麼?還是,根本無心戀情?
她沒忍住,又問:「那……大人可有子嗣?」
畢竟妖族一脈向來重視血統承繼,尤其像他這樣身份尊貴、靈力天成的存在,所出子嗣必是無雙之資,豈會輕棄?
誰知他聞言,卻只不緊不慢地答道:「沒有。小孩子,吵得很。」
那語氣不帶半分溫情,像是在說一件無趣且煩人的事。那一瞬,阿念心中便涼了半截,只覺他大概天性冷淡,既無情愛之意,也不容孩童之歡。
她曾以為,他那樣的妖,或許永遠也不會懂得何謂親情、何謂柔軟。
——可如今呢?
如今的相柳,會在她腹側靈息微動時,第一時間低下頭,傾耳細聽,溫柔又耐心地安撫小靈胎。
她眼見他眼神柔得能滴出水來,語氣輕得彷彿怕驚動了腹中的小靈光。
阿念望著他,眼眶微微泛熱,卻不聲不響地將掌心覆上他貼在她溫暖腹部的手,一起感受那跳動中的小小生命。
靈息交織,心念緊扣。
她忽然明白,這世上有一種愛,不是轟烈起始,而是悄無聲息地在每一個夜裡發芽、扎根,最終長成一方無可取代的歸處。
***
海淵的日子靜靜流轉,像浪潮輕拍岸石,沒有喧囂,卻潤物無聲。
阿念日間便在洞府外的水晶礁臺設下一個小織坊,這裡與世隔絕,不乏奇珍異材。她以靈絲為引,輔以相柳從海中尋來的海蠶、水雲、碧蜃殼線,以細膩嫻熟的織功織出一匹匹光華流轉、紋路如潮似浪的織品。
她會將織好的布匹送到之前在人族集市買下的大織坊,那裡由她親自取名為「念織坊」,由幾位信得過的織娘與染工看管打理。店面不大,卻窗明几淨,牆上掛著以靈絲織成的水霧圖軸,輕輕晃動,似能映照出晨潮初生的光影。
每日清晨,阿念便將礁臺間新織好的布匹裝入藤箱,由相柳化出的水羽獸駝運送,一路穿過暗潮與隱道,送至集市。她自己則會在每月初一、十五親自前往,坐在織坊後院的小榻上,與姑娘們一邊喝著海茗茶,一邊翻閱織帳、試染新色,偶爾也會親手演示她新構思的潮紋花樣。
集市之上,多的是識貨的商人與手藝人,他們初見那靈絲海織之布時,無不驚歎其柔韌與光澤,稱其為堪比鮫紗的「潮華之緞」,甚至有修士願以靈石重金訂製,只為做一身祭服或贈禮。
但阿念從不多織,也不接大訂單。她說自己的織布之心,不為汲汲營營,只為日子悠悠,有織有息,如潮來潮去,自成天地。
偶爾有人問起她的靈絲從何而來,她笑而不語,只輕撫指間柔亮如月的絲線。那是她與相柳共渡的光陰,是他從海底潛尋回來的貝珠、月錦、與水雲共同織就而成,每一縷,都藏著真切的溫柔。
如此日復一日,潮音不息,織聲不斷。
而相柳則持續往來於海族諸部之間,處理海淵疆域的事務,威嚴不減,卻不再冷漠無情。每每歸來時,便會帶她出遊——有時是靈泉瀑下的礁石,有時是海底煙雲蒸騰的溫泉潭,有時便是更深的幽藍之地。
這日,他帶著她穿過碧浪靈燈,深入海底千尋之下。
「今日帶妳見個稀奇的。」他握住她的手,靈力裹住她的四肢,使她能如魚一般自在游動。四周海水像薄紗般透亮,遠方水光瀲灩,一道奇影緩緩遊來。
那是一種奇異的海獸——魚身人面,手足俱全,面容溫順卻異常空靈,游動時長髮如海藻,浮散四方。
「那是陵魚,海中異種,面如幼童,性情極為溫和,偶有智者可言語,據說能知人悲喜。牠們若自海底浮出,常是風雨將至、潮變將臨的預兆。」
阿念看得入神,眼神不自覺地帶上溫柔,「……像是海的精靈。」
相柳偏頭看她一眼,唇角輕翹:「妳若喜歡,改日讓牠來陪妳說話。」
「我可捨不得牠遠離族群。」阿念笑著搖頭,「這樣的生靈,就該自由自在地游在它自己的海裡。」
她語氣輕柔,指尖輕觸相柳的掌背。
相柳眸光頓了一瞬,彷彿那一點輕柔的觸意落進了心湖深處,蕩起不肯平息的漣漪。他望著她,眼神沉靜又幽深,像是將千年潮聲都藏進那雙黑曜石般的邃眸之中。
「……自由自在地游在自己的海裡?」他低聲喃語,俊眉微蹙。
他素來孤傲自持,從未覺得萬物有什麼能牽住他。可如今,卻偏偏被她這樣一句無意的話,輕易地攪動了心念。
「念念……」他低喚,聲音像海底緩緩升起的潮流,帶著壓抑不住的熾熱與柔情。
「妳也是這樣的靈物。」他握緊她的手,掌心微熱,指尖緊扣不放,「我不捨妳離開海淵,也不許妳屬於別處。」
語畢,他俯身輕吻她的指節,動作極輕,卻帶著極深的佔有意味。
阿念指尖輕顫,像是被他吻進了心底最柔軟的地方,胸口泛起一陣難言的悸動。
她仰起頭,望著他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眼眶有些發熱,唇角卻緩緩翹起,柔聲回道:
「可我本就是屬於你的,不是嗎?」
語氣輕緩,卻字字如誓。她靠近,主動將額頭貼上他的胸膛,耳畔是他沉穩的心跳,一下一下,彷彿正回應著她的告白。
她的指尖反扣住他的掌心,十指緊扣,笑意淡淡,眼波中卻盈滿情潮。
「所以,你也不許我後悔。」
她的聲音溫柔如水,卻帶著幾分俏皮的挑釁。這一次,是她反過來將他給困住了。
相柳垂眼望她,只覺心底一寸一寸沾染上她的溫度,那份獨屬於她的柔與韌,竟比海中萬潮都難以抵擋。
他低笑一聲,將她擁得更緊。他的掌心緊緊扣著她的後背,一絲靈力緩緩自他指尖滲出,像春潮初融,無聲無息地浸入她的骨血。
阿念下意識閉上眼,呼吸也跟著靈息的流轉慢慢沉了下來。那股來自相柳的靈息,初時冰涼,似深海幽流,漸漸卻透出一股異樣的溫熱,宛若火焰潛行在血脈深處,又似潮水撫過心湖,每一次觸及,都勾起一陣酥麻與共鳴。
他垂首吻了吻她的髮頂,低聲呢喃:「放鬆些,讓我……走進妳的魂裡。」
她的身子一顫,卻沒有拒絕,只是更貼近了他。
那一刻,他們的靈息開始真正交融。
他的靈息如水,帶著海淵的古老氣息,滲入她的神識,與她內裡那團溫潤純淨的光輕輕相觸。靈胎似有所感,微微顫動,竟發出一道極輕柔的靈光,像是在回應父親的靠近。
那光在阿念體內綻放,層層如花開水中,又似天光初透。
她輕輕喘息一聲,眉心微顫,體內那團光因相柳的靈息而輕柔顫蕩,如水波漾開,又似初春破雪的花,一瓣一瓣地朝他綻放。
相柳緊緊攬著她,神魂隨著靈息探入她的識海。那是她靈魂深藏之地,清透而溫軟。他心念一動,將自己最本源的神魂氣息一寸寸渡予她。那股氣息強大、深沉,帶著他獨有的靈韻與記憶,像潮水,緩慢卻勢不可擋地向她湧來。
阿念睫羽輕顫,只覺全身似被柔光包裹,暖得叫人顫慄。識海之中,她的魂光本是一汪靜水,此時卻被相柳的氣息牽引,泛起層層漣漪。那些靈息與她的本源交纏相融,像是風與雲的擁抱、水與月的交會,不斷湧入、回旋、交疊、激蕩……
她的神識發出輕微顫吟,一聲低喘宛如落在靈海的顫弦,帶著無所遁形的悸動與歡愉。
靈胎像是被這份融合的熱流喚醒,小小的靈意輕輕一動,便在兩人交融的神魂中閃過一縷金白色的微光,純淨無邪,如星子初亮。那一瞬,相柳心神劇震。
他聽見自己血脈中最原始的聲音在呼喚——這是他的家,是他的魂與血所系。
阿念睜開眼,眸中已染上一層薄霧,氣息微喘,聲音輕顫:「……你在我心裡了。」
「不只是心裡。」相柳的聲音也低啞下來,靈息已與她的心神相纏,他的每一寸思念、每一點情動,彷彿都能在她體內生出回音。
他的手覆上她圓潤的腹部,靈息順著那隆起的弧線緩緩流轉,與胎息相融,護佑著那團成形不久的小生命。
「這是我們的命契……血脈為橋,心神為根。念念,我如今與妳,一息共存,一念共生。」
她輕輕點頭,淚光在眼角閃爍,不知是情潮未歇,還是這份交融太過震魂攝魄。
他們的氣息已無分彼此,一道靈光自兩人之間升起,宛如宿命簽結,緩緩在海水中旋繞成形。那是命契之印,只有真正以心神相許、靈胎為媒的異族伴侶,才能留下的神魂之證。
相柳凝視著她,低低喃語,似在魂海深處對她發下誓言:「從今往後,不論天涯海角,我都能尋到妳,因為妳……已是我的一部分。」
「念念,我已入妳魂中,永生永世,再不分離。」
潮聲為歌,海流為證,這一刻,不止是肉身相擁,更是神魂深處的熱吻與交纏。
他們的靈息終於徹底交融,魂與魂緊密纏繞,彼此深陷,萬劫不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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