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我的一半線給妳 - Chapter3

來到彰化縣城的第二天，林綾在灰藍的清晨轉醒。

她揉了揉乾澀的眼睛，適應了微熙的晨光，滑下竹椅，略作洗漱，就前往新町通。

林綾沿著礫石子路漫不經心地往新町通走，遠方天際漸露出一抹白，似乎有人拉長著聲音在喊話。她沒太在意，不停思索著小男孩的消息，和易昭給的那寥寥數語，沒發現沿街的路人狐疑的眼神。

「誒？那不是⋯⋯福德祠口雜貨舖的老闆娘嗎？怎麼今天穿得一身黑！」

隔街早起下棋的鄰里探討探腦地小聲議論著，林綾輕飄飄的步伐一頓，轉頭注視著他們。

幾個老伯太太住了嘴，像看到髒東西似的急忙往屋裡縮。林綾面色沉了一瞬。但轉瞬她就揚起一個笑臉，對他們說：

「今天心情好，穿黑色出來曬曬太陽。能不能勞煩你們給我指個路？新町通要往哪裡走？」

幾人面面相覷，有個老頭慢悠悠地從後面走來，說道：

「姑娘，我給妳帶路吧。最近在做什麼⋯⋯道路改正？」他嫌煩似地揮一揮手，「反正近來那兩旁路也不好走，這地方我熟得很。」

說罷，他背著手，踏著閒適的步子，徑直往孔廟方向去了。林綾略驚訝地一挑眉，快步跟上了老人家的步伐。

晨曦的霧氣勾勒出兩人隱約的身影，鄰里不禁有些恍惚，道：「哎，這老爺子平日連鄰里聚會不參加的，這次怎麼突然這麼熱心哪？」

「誰知道呢？許是因為人家是年輕姑娘吧？」一旁路過的婦人飄過一句。

空氣靜默了一會，眾人神情古怪，若有所思，巷道內迴盪著那兩人遠走的談笑聲，襯得這沉默越顯尷尬。

一位大爺猛地咳了兩聲，清了清嗓，像要講故事似地說道：「嗯⋯⋯我倒是覺得還有其他故事—他小時候是不是經常念叨著一個黑衣女子？唉，這麼多年我也記不清了，只記得他那時候，就被一直笑撞了邪！他家裡人還請了乩童給他驅邪，說那是⋯⋯是什麼鬼怪。」

他嘆了口氣，「⋯⋯哪有人能憑空消失？從那以後，他就越來越孤僻了，固執的不行。也是白費。唉⋯⋯現在人老了、眼也花了，可能是看到雜貨舖老闆娘，想到了那個突然消失的女人罷！」

眾人紛紛搖頭唏噓。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2HjqU7hcGq

五十公尺外的林綾側耳傾聽著他們的對話，露出一抹玩味的微笑。

想不到這個老爺子竟然還見過她，是她疏忽了。但這件事可以之後再解決⋯⋯先來問問關於孔廟的事情吧。

林綾俯下身來問老爺子：「最近孔廟好像很熱鬧啊，爺爺您知道發生了什麼嗎？」

爺爺悠悠哉哉的步伐一頓，嗤笑了幾聲，道：「哪有什麼熱鬧不熱鬧的，就是遇上了一年一度的祭孔罷了。近來許多鄉紳都在幫忙籌備慶典！人來人往的，也不知道哪裡好玩⋯⋯。」說罷嘆了口氣。

林綾瞇起眼睛，頗感興趣地問道：「爺爺可以多講給我聽嗎？我去年剛搬來，還有很多不清楚的地方。這個節慶是做什麼的？」

老爺子斜眼瞟了一下她，轉了個彎，說道：「這老師節還能幹嘛？當然是慶祝老師啊！那些教書先生整天『之乎者也』、『之乎也者』、傳六經教人考試，養出好幾個秀才，還說要感恩仲尼先生，辦個聲勢浩大的節慶慶祝他的生日，老人小孩都會去囉。」

說著也到了孔廟大門，只見現場摩肩擦踵，只大人小孩都十分肅穆，大成殿前的台子上站著兩位身著紫衣的⋯⋯司儀？穿紅袍子的鼓手忽然拿著粗重的鼓棒快速地敲響那放在櫺星門前的大鼓，鼓聲初響後復又微弱，重複兩次之後，「咚」的一聲，清亮的鐘聲迴響在霧濛濛的空氣中。

是鐘！林綾眼睛一亮，呼吸快了幾分。

老爺子誤以為她初見世面太高興，主動解釋道：「剛剛聽見鼓沒？跟妳說，這個鼓聲代表釋奠禮要開始了，在台上那兩個執事剛宣佈呢，可惜錯過了。等等那鼓和鐘就會各敲⋯⋯我想想，唉，人老了就是記憶力會變差⋯⋯」

沒等老爺子念叨完，執事就用拖長的、莊嚴的語調宣布——「鼓——再——嚴——」

鼓手蓄勢待發，先敲了兩次鼓邊，復又敲起那特殊的韻律，越來越快後又漸次微弱，再升起，最後「咚」的兩聲收尾，鐘鳴也振了兩聲。

「唉對！等下一個就是三下了，然後讓各個獻官按順序排好。我清楚得很哪！」老爺子聽起來格外興奮。

執事道：「鼓——三——嚴！」

果真三下鼓邊，結尾三下鼓面，鐘又復三聲響。

老爺子沒再說話，屏息等待執事下個口令。

「執事者，各——司——其——事——！」

只見台子兩側穿綠袍子的禮生打頭，紅袍子的樂生、黃袍子的佾生和著鼓的節奏五步一頓，在台子上排成一行行人頭，兩排紫袍人士也和著鼓就定位。

接著是糾儀官，他身著黑衣藍袍，隨著引贊（註1）到大成殿就位；一群身著類似服飾的陪祭官接著到大成殿南側就位，想來那些應是地方鄉紳。

接著分獻官、正獻官⋯⋯林綾以手掩嘴偷偷打了個哈欠，拭了拭眼淚。

他們盥洗後就定位，接著執事高喊：「啟扉！」

禮生將櫺星門的門大開（註2），天光頓時撒洩一地，將整個廣場映得聖潔光亮⋯⋯林綾⋯⋯林綾睡過去了，不省人事。

她隱約聽到有人要把什麼毛血盤⋯⋯埋到土裡？叫瘞（ㄧˋ）毛血的樣子，她實在不知道，執事的聲音實在太催眠。

不幸的是，她剛昏迷沒兩秒鐘，就被一陣急促的鼓點和鏘鏘鏘三聲鐘響震醒了。

執事喊道：「迎——神——」

大成殿裡的禮官邁著小步子，手裡各拿著幾樣東西，一路走樂聲一路伴隨，有幾個小孩跟著哼起來了，大人們連忙訓斥：「咸和之曲也是你能唱的？！」

林綾本以為這樣已經夠了，沒想到⋯⋯還有一次。

她麻木著臉，問老爺子：「這還要多久？」

老爺子不屑地從鼻子裡噴出一口氣，道：「至少一個時辰吧。」

林綾感到十分絕望。

釋奠禮實在太長，中途她又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被老爺子拉著敬了幾個禮，聞到一陣香火味，打了幾個噴嚏⋯⋯重複著被鐘聲震醒的兩個小時。

真是辛苦那些一直演奏的學生了。她困倦地瞟了一眼由學生組成的國樂隊，還有敲鼓敲到汗如雨滴的年輕學子。鐘聲未歇，鼓聲未斷，樂聲隨舞奏起，正獻官在大成殿內拿著小香爐恭敬地彎身敬禮。

接著到了恭讀祝文的環節，禮官以像歌頌的語調吟唱：

「維大日本帝國歲次壹玖貳零，月玖日貳捌，彰化縣城孔廟，

謹以香、花、果、饌、帛、醴，致祭於大成至聖先師孔子，並恭祝

夫子誕辰。

伏惟夫子，道貫古今，德配天地，創立儒學，垂範萬世。

闡揚仁義禮智信，教化人民，啟迪智慧。

弟子後學，仰止高風，承先啟後，光大聖業。

祈求夫子，庇佑斯文，昌明學術，社會和諧，國泰民安。

謹此致祭，尚饗！」

那拖長的詠嘆和全場肅穆的氛圍讓林綾心頭為之一顫。

看著台上佾生和台下樂生揮灑著汗水舞動、吹奏的模樣，不禁使她生出許多感慨。

現在⋯⋯不，未來的世界都不這樣了啊。大家不再看重孩童，輕視文化⋯⋯。林綾本也對這類習俗嗤之以鼻，認為不過是浪費時間、造成經濟負擔的蠻夷傳統，但當真正身處於這樣的場面，她才發現，以前的想法不過是坐井觀天。

怪不得易昭這麼喜歡呢。

接下來的時間過得飛快，眨眼間就到了闔扉的儀節。

執事以同樣中氣十足的聲音喊道：「闔——扉——」

現在日頭正炎，白熾的光芒打在每個人汗津津的面頰上，竟映得格外神聖。

正獻官、分獻官、陪祭官隨引贊退位，禮、樂、佾生再按照著五步一頓的節奏往回撤。

也是真的結束了吧。林綾抬頭望向萬里晴空，深吸一口氣。

執事最後一次喊道：「禮——成——！」

現場湧起潮水般的掌聲。

這時台上地面突然散發出一道紫紅色的微光，像是時空線散發出的光環，在烈日下一閃而逝。林綾瞇起眼睛，蹙了下眉，懷疑自己看錯了。

老爺子道：「發什麼呆呢？走了！」

林綾繼續瞇著眼瞪著那台子，老爺子糟心地看了她一眼，伸出手把她拖走了。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TC5oE4hK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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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引贊為祭孔大典的執事人員，負責引領佾生、樂生、分獻官、正獻官等人就位。

註2：一般孔子廟會打開櫺星門及儀門，但由於彰化並沒有儀門，而是戟門，研究者並不確定開的是不是戟門，以及戟門會不會開。1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2v53BLoAg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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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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