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遠的遺書 - 第四話一頓飯的觀察紀錄

沈知遠傳訊息給我，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午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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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大概是下午兩點多，天氣不怎麼樣，灰灰的，看起來隨時會下雨。我躺在宿舍床上滑手機，滑著滑著，突然那個通知跳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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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有空嗎？我想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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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主詞、沒有餐廳名，也沒有加上「我們一起去」那種語氣緩衝的說法，就是一句乾乾淨淨的陳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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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盯著那幾個字看了三分鐘，第一個反應是：他是不是傳錯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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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遠會想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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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對，應該說，他會「主動約人」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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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來想裝死，假裝沒看到，但手指還是比腦袋快一步，直接回了句：「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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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麼回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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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因為我太無聊吧，我想。但一起吃飯應該也不會糟到哪去。再說……我實在對他很好奇。有些事想知道、想了解，說不定這頓飯，是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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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某種偵測模式突然啟動，我開始默默地、甚至有點神經質地記錄起來：他每一個字、每一個選字、每一個可能的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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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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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打訊息會不會打錯字？（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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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我想吃飯」是代表他想跟我吃飯，還是他只是單純餓了？（尚無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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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不是對別人也會這樣講話？（應該不會，但我也不能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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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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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約在學校外那家義大利麵店，中午熱鬧得像星◯克買一送一，晚上卻意外地安靜。

氣氛鬆散，燈光昏黃，是個說話會不自覺變小聲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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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提早五分鐘到，結果他已經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穿著那件灰外套，袖口有點捲，頭髮的尾端有些濕，看起來像剛洗完澡，沒時間完全吹乾就出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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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起來沒特別打扮，但那種自然的乾淨感，本身就像某種打扮。他的手放在桌上，一隻拿著手機滑著，另一隻轉著點餐用的蠟筆，頗有節奏地繞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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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到我來，招呼我坐下，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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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幫你點了奶油醬的。」他說得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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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愣了一下：「……我有說過我喜歡奶油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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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啊。你上次不是講過？在……秘密基地那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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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接什麼，只能坐下，心裡有點發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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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居然記得這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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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不得自己講過，但他記得我講過，這種事情發生的次數太少了，少到我一時之間不太會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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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意識地把嘴角壓住，不讓表情跑太多出來。之前也是這樣，別人突然說「你不是喜歡○○嗎？」我嚇到說了反話，後來那人再也沒跟我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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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下的時候還在想，我到底什麼時候講過這種話。沈知遠是真的會把這種無聊小事記住的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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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連我媽都不記得我不吃番茄，他怎麼會記得我講過這種不重要的芝麻小事。一瞬間我竟然有點想否認：「沒有啦我只是亂講的」這種話，但最後還是吞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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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邊吃邊聊，話題大多是關於某門全班都在抱怨的必修、或者是哪個教授的評分標準開始變怪。都是些不痛不癢的東西，像墊在盤子底下的紙巾，不重要，卻又無聲承接整段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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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因為義大利麵太燙，或者因為那間店晚上真的太安靜，我一時之間沒什麼可以做的，只好把注意力都拿去觀察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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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話時，他一直沒插嘴，表情平靜。但我發現他不自覺在轉那支蠟筆，轉得比剛剛快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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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話的時候，語氣總是恰到好處。要具體形容的話，他像是在朗讀，知道哪句該重音、哪句該停頓。就連他說「很難」的時候，語尾也會自然收掉一點，好像怕自己的情緒多溢出一點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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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吃飯的樣子也安靜。叉子一圈一圈捲著麵，節奏平穩得像他在計算每一口該幾圈一樣。那畫面過於異常，我忍不住開口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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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連吃飯都會算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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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愣，笑了：「沒有啦。我只是吃飯本來就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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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他還在咀嚼，忍不住又說：「你應該會排那種超細的時間表吧？幾點起床、幾點讀書、幾點刷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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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被你猜到。」他嘴角彎了一下，「沒有寫到刷牙啦，但時間表……我確實會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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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講完那句話後停頓了一下，好像還在猶豫要不要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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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不是因為會忘記，而是……寫下來，就比較安心。」他語氣裡沒什麼情緒，但我聽出一點藏得很深的疲憊，就好像在被什麼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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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怎麼回應，於是輕輕「哦」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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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一刻我心裡真的有什麼晃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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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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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遠也需要安心這種東西嗎？他的生活不是都已經像是作文稿紙一樣整齊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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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凡•伊里奇」，我想這個形容他再貼切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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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頭戳著盤子裡的麵，一圈圈纏著，也不確定自己到底吃了幾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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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斷在內心反問，可始終沒有開口詢問，直接問的話太怪了，於是為了避免尷尬，就低下頭繼續吃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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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問我在想什麼，我也沒問他那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們就這樣各吃各的，偶爾交換幾句不痛不癢的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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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的時候，店裡只剩我們兩個還沒離開。盤子被收走了，桌上只剩兩杯水，我那杯還剩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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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了看手機，說：「我等一下還有點東西要看，先回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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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好。」我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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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起身的時候順手把椅子推回去，動作安靜輕巧。離開前，他看了我一眼，說：「那改天再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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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意識地笑了一下：「你說的喔，不准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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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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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轉身走了，背影挺得一板一眼，像他在筆記本上寫的字。俐落、乾淨、有一種不帶情緒的穩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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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口的風鈴響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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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原位沒有馬上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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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確定他說的「再約」是真的，還是只是禮貌客套。如果是我說「再約」，多半只是話術，但他不是我。他說話總是像解過一次的題，不會多說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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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記得我喜歡奶油醬，我卻連他喜歡什麼都不知道。要是有下次……我想做得更好，大概會連菜單都背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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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的杯子還有一點霧氣，剛好能映出自己臉上的表情。我看了看反射在玻璃上的自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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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遠真的是那種你越了解，就有越多疑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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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幫我點的奶油醬義大利麵，那是我平常真的會點的味道，但今晚吃起來卻有點不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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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味道的問題，是一種我自己也講不清楚的後味，像是某種說不出口的情緒，在食道裡沒散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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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就是因為這整頓飯裡，我始終搞不懂他在想什麼，也不確定是不是我自己想太多。所以那盤奶油義大利麵，才會變得像某種考題一樣，怎麼吃都不太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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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喝完那半杯水，坐在椅子上又待了一會，直到服務生來收桌，我才慢吞吞地起身，離開那間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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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飄起了小雨，細細的，像要把喧囂清洗乾淨。我沒撐傘，就那樣走在騎樓下，一邊回想剛才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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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遠說：「那改天再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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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你說的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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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的有要「再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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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宿舍後，打開手機。沒有訊息。螢幕亮著，像一張空白的便條紙，什麼都沒寫，但我卻莫名地一直看著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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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打開他傳來的那幾句訊息，想重讀一遍，結果才發現那句「晚上有空嗎？我想吃飯。」之後，他還補了一句我沒注意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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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當時太快回覆，沒點開完整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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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手指停在那句話上，盯著看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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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寫的是：「最近總覺得事情有點多，想找個人說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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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我沒看到，也沒回應。我只以為是場普通的飯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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