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鏡草子（和風平安） - 天罰

大內裡，陰陽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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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京都罕見地下起了雷雨。此時不便再外出做占卜或驅鬼之事，時月便與族弟承彦坐在屋內閒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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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瀛的建築多為敞開式，此時此刻，倒真有些賞雨的意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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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已獲天子宣旨升殿，今日怎麼還冒雨來這裡，是哪位貴人要舉辦祭祀儀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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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彦，是關白家的千金將入內為東宮妃。」時月溫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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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白殿下哪來的女兒？哦，是那位蓮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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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月輕抿一口唐國茶湯，霧氣氤氳了他的眼眸，教人看不出他此刻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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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哎呀，不知道平安京多少公子要徹夜不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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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月大人不會也是其中之一吧，」承彦笑著揶揄他，「說起來大人與貴人們一直有來往，那位姬君果真如傳聞中那般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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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倒是受關白殿下委託教授姬君漢文，可關白一向規矩嚴你也知道，都是隔著御簾交談的，」時月的語氣沾染了一絲笑意，「不說容色，蓮之君那嘴可真是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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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一位內侍急匆匆地跑過來：「時月大人，內裡失火了！貴人們召您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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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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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雷擊……」內侍氣喘吁吁地答道，「雷擊擊中了弘徽殿的屋舍。所幸火勢不大，但陛下原本打算將弘徽殿作為關白嫡女入內後的居所。現在只能先讓姬君入住東宮所居的梨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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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白殿下剛忍痛割愛，就發生了這樣的事。這可真是……不吉之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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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月的嘴角依舊噙著淡淡的笑意，彷彿一切都不出他所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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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了嗎？弘徽殿突遭雷擊，其實是天罰呢。蓮之君僅是養女，冒充藤原氏出身成為東宮妃，冒犯了藤氏一族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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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裡，尚侍源貴子用檜扇遮面，壓低了聲音與同伴八卦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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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子乃右大臣兼通次女，容顏姣好，聰穎過人，尤擅書法，因此頗受兼通寵愛。出仕內裡後，也未改掉張揚跋扈的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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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位女房道：「我倒覺得，是關白殿下行事過於跋扈了。朝政上過於維護那些庶民不說，現在都把手伸向東宮了。莫不是想逼陛下退位之後，扶持蓮之君的幼子登基。不就可以以外祖父的身份做新皇的攝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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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關白本就非藤氏嫡流出身，竟也爬到如今的位子，不就是靠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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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房掩面輕笑：「這正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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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月款款走過鳳凰殿的簷廊，藤樹枝條在日影中輕輕搖曳，他抬眼望去，行晏早已在廊下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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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月頗通天文與卜算之道，從先皇一朝就是皇室最信任的陰陽師，乃至陛下踐祚後破格予其升殿之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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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雲一族原只是下級貴族，如今出了一位殿上人和一位後妃，風頭直逼公卿，其家在京中也占得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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祐子在殿內聽見談話的聲音，想起近日甚囂塵上的天象之說，心中深覺不安，便悄悄走出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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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來人是時月，她連忙藏進一處附近的廂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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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內裡失火之事，時月大人可看出什麼玄機了嗎？」行晏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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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徽殿一般為中宮或最受寵愛的妃子所居，如今突遭雷擊，依臣看，主後妃無運無德入主中宮，恐是詛咒的徵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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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月本就生得俊美，眼旁畫著的薄紅便為他添了幾分妖異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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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麼？那我倒認為，喜慶之事，伴隨風雨也算尋常。」行晏似是不以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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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傳，東瀛皇族乃天照女神後裔，受命於天統治葦原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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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瀛人看重天象，不吉之兆有時甚至可以動搖當權者的統治。也正因此，時月的才能格外受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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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祐子暗忖，既然需要靠人為的占卜，吉凶也只在當權者的一念之間，陰陽師不過是貴人們的喉舌罷了。出雲兄弟屹立多年不倒，靠的自然不是裝神弄鬼的本事，而是對人心和大勢的把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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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白殿下，」時月正色開口，「所謂天象，都是神明給人間行事的提示與警醒。若順天意，施德政，自會得神明眷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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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行晏不再直視時月，而是望著院中的藤樹，這也是鳳凰殿的絕景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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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花開放的盛景如同紫色祥雲，象徵關白一族的榮華，也有青雲直上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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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據說這裡原本種的並不是藤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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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人無累，知命不憂。鵩鳥入室，何足以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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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晏公，天無二日，地無二主。」時月緩緩抬眸，目光如星辰般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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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曲解神意，即便是臣，也難免折損自身的壽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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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晏若有所思，沉默良久，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罷了。時月大人可要好好愛惜自身，畢竟您的預言，對這個國家的存亡可是至關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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祐子暗自思量。若說時月是為了維護自家兄長在內裡的地位而布下此局也不奇怪，但流言一事不像是他慣用的手段，也並非一個小小神棍能做成的。所以，背後之人，是陛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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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聽二人對話，時月並非全心忠於陛下。這倒也正常，時月出身不高，做到今日地位自然要靠給朝中其他勢力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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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所謂「行德政」，看來，兄長成為後妃一事也滋長了他的野心，若陛下誕下皇子之後指給承香殿撫養，出雲一族想要爬上大臣之位也並非痴人說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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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靜，穿著壺裝束的女子在女房們的簇擁下駕臨鳳凰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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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風輕拂，撩起笠帽垂落的薄絹，無雙容顏霎時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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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是她來了。祐子輕嘆口氣，獨自轉身回房，取出一張藤色的箋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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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正想去院中折一支藤花，卻又怕與陛下打個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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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想著，望著院中的月色，她提筆蘸墨，思索片刻，作和歌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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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罷，她小心地將彩箋封好，喚女房進來：「阿滿，待我入內之後，把這個交給爹爹。記住，裡面的東西不能讓任何人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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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內，行晏跪坐於案前，恭順地低著頭，視線凝滯在女子緋色的袿衣下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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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千萬別忘了，這座鳳凰殿原本的主人是誰。」女子緩緩展開手中扇子，凝視著上面精美的大和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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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生得嫵媚動人，舉手投足之間卻又不失端華之氣。不過，這張臉比起帝王，倒更像……妖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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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感念陛下榮寵，」行晏緩緩抬頭，露出一抹扭曲的笑容，低語道，「自然了，臣更不敢忘元貞親王殿下的提攜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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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剛落，檜扇飛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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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晏並不躲閃，任由檜扇砸中他的額角，鮮血霎時間湧出，瞳孔中閃過譏諷之色，在這幽深的夜中竟顯得如鬼魅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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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配提他的名字。」照姬淡淡掃視那落扇，目光中滿是不屑，隨即徑直起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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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息怒。看來是臣年老色衰，不能讓陛下盡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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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不妨去見見少納言的幼子……一定會給您一個驚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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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京的另一處，清寒的月色灑落院中，一道頎長的身影緩緩步入月影，漸漸與夜色融為一體。時月輕輕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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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緲霧籠九重

我心似遙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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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莫要怪我窺視你的心意啊，畢竟，這也算禮尚往來呢，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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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自《源氏物語》裡藤壺的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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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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