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點二十七分,江明秀照常打卡,遲到三分鐘。她嘴角翹了翹,發出一句無聲的「早啊」,眼前立刻浮起一串綿軟的黃色氣泡,像打哈欠時冒出的漫畫對白,慢慢升到辦公室天花板。沒有人抬頭看它。
她習慣了。這一週以來,她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會在空中留下「痕跡」。不只是她——應該說,每個人說話時,嘴巴都會吐出東西,只是只有她能看見。
坐在她對面的行政主管說「午餐訂個便當」,語氣一急,空中就劃出一支淡紅色的巨大驚嘆號,像拐杖一樣插進影印機。午餐兩字像橘色紙飛機在半空飛一會兒,最後落在她電腦螢幕上,閃了一下,消散。
最離譜的是吳主任。他發脾氣罵人的時候,嘴巴就像裝了高壓水槍,「你搞什麼啊」會噴出螺旋狀的金屬條,在空氣中轉個圈,啪一聲打到牆壁。每當他講到「這不能犯第二次」時,總會冒出一串黑色刺球,黏在天花板上搖搖欲墜。
這些語言殘影沒人清理,也沒人看得見。只有她,一個個收進視線角落,慢慢學會避開。像走在一條說話構築的迷宮裡。
而她的耳朵呢?她聽不見語意,只聽得見事物的狀態本身——同事剛講完話,她耳邊傳來的是對方心跳突然加速的聲音;有人微笑點頭,她卻聽見那個人胃液翻攪的聲響、鞋底黏著地板的低頻摩擦。
她不再相信說出口的語言。她看見語言的形狀,也聽見它們的虛假與疲憊。
這個世界變得無比清楚,也無比陌生。
午休時間,她一個人坐在茶水間角落,一邊攪拌咖啡,一邊盯著杯子上漂浮著的那句話。
那是剛才一個同事經過時對她說的:「你最近還好嗎?」
語氣是小心翼翼的,音量也壓得很輕,於是那句話只凝成一片灰白色的細沙,漂在咖啡表面,像是還沒溶解的奶精粉末。她沒回答,只點了點頭。
可她的耳朵聽見的,卻是對方皮膚表面快速冒出的冷汗聲——她已經可以分辨得出那種摩擦聲來自腋下還是手背——以及褲管輕微摩擦椅角的悶音。語氣溫柔,聲音卻在說:「我不想坐在你旁邊太久。」
她低頭喝了一口,那句灰白色的「還好嗎」黏在嘴唇邊,一直到喉嚨。
她突然想起分手那天。男友——前男友——對她吼出最後一句話時,語調暴裂,尖銳又沙啞。她沒來得及看清那句話的樣子,只記得它像是一整面牆倒了下來,砸爛了她的客廳、手機、還有她剩下的信任。
後來她才發現,那句話一直卡在她房間天花板上,像一根刺穿燈罩的長釘。
她每天晚上都看著它。
他說的是什麼?是「你才自私吧」?還是「你從沒愛過我」?
她不確定了。那句話在她耳邊已經沒有聲音了,只剩下形體:一支殘破的、冒煙的箭頭,永遠指著她的額頭。
她後來試著對著牆說出自己的想法:「其實我也……」但那句話總在「也」這個音節時崩散成碎玻璃,閃閃地落在地上。她彎腰想撿起來,卻發現自己手裡只握住了空氣的顫抖。
她的語言不再成形了。
只要講到關於他的事,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像被風捲走。
那天傍晚,她提早一小時離開辦公室。
走在人行道上,每個迎面而來的人嘴裡都飄出話語的痕跡——有人在講電話,空氣中掛著一連串紅色的括號;有人咒罵,滿街都是灰塵般飛舞的「去死吧」與「白癡」,像蒼蠅一樣貼滿了公車車窗。
她拉起外套帽子,把這些光和字擋住,耳朵卻仍聽見世界的真聲:輪胎與柏油的磨損、呼吸中的焦慮、手機殼與手指的碰撞聲,一個孩子哭聲裡那句「別走」的聲波破碎感。
每一聲都紮實得像利器,每一字都不像語言,而像事實。
她回到自己的租屋,屋內安靜無聲。客廳的正中央,那句前男友最後留下的話還懸在半空,像一塊燒焦的木板,靜靜地旋轉、微微冒煙。
她走過去,看著它。
很久沒有說話了。她也忘了自己聲音的形狀。
她嘗試開口,沒有試圖修飾語氣,沒有思考語法,像把某個壓在心底的結晶體推出來那樣,一字一句地說:
「我……不討厭你。」
語氣輕,卻清晰穩定。
空氣沒有爆炸,也沒有散裂。她看到一行淺金色的絲線從她嘴邊緩緩流出,蜿蜒飄過屋子,穿過那句焦黑的過去,把它一層一層包覆起來。
像是包紮傷口那樣。
然後,那句話安靜地碎掉了,像粉筆在黑板上斷裂。
房間裡不再有語言的遺骸了。
她坐在窗邊,望向夜空。城市還在喧囂,滿街都是語言組成的殘光。她不再說話了,也不再期待有人能聽懂她。她只是靜靜地看著那些聲音在空中閃爍、飄浮、消散。
她想,也許這樣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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