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西市的喧囂,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水,日復一日地拍打著鱗次櫛比的店鋪。然而,「雲裳閣」這方小小的天地,卻彷彿陷入了一潭凝滯的死水。櫃檯上,原本琳琅滿目的絲綢日漸稀少,空出的位置在午後斜射進來的陽光下顯得格外刺眼與空曠,像一張張飢餓的嘴,無聲訴說著窘迫。偶有熟客上門,帶著慣常的笑容詢問幾句新貨,福伯只能賠著小心,用盡量平穩的語氣告知暫時缺貨。客人眼中掠過的惋惜與理解,反而像細針一樣扎在賈雲裳心上。福伯每日依舊一絲不苟地將鋪面擦拭得一塵不染,烏木櫃檯光可鑑人,但那動作裡透著一股沉重的無奈,擦拭的布巾彷彿也沾滿了看不見的灰塵。小翠則像隻受驚的小鳥,時常豎起耳朵聽著門外的動靜,任何稍重的腳步聲或陌生的語調都會讓她緊張地望向門口,小手不自覺地攥緊衣角,生怕崔承嗣那張令人厭惡的臉龐和刺耳的嗓音再次出現,帶來新的噩耗。
賈雲裳的心,如同懸在凜冽寒風中的蛛絲,飄搖不定,隨時可能斷裂。紀瀚文在悅來居後院石亭中那句「容我仔細參詳幾日」、「靜候消息」,是她沉入黑暗深淵時抓住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卻也如同水中月鏡中花,虛幻得讓人心慌意亂。每當鋪子裡冷清得只能聽到銅壺滴漏單調而固執的「嗒、嗒」聲,那份深沉的無力感便會如冰冷的潮水般洶湧襲來,幾乎將她徹底淹沒,連呼吸都變得艱難。她只能強迫自己將所有殘存的精力、將那份幾乎被現實碾碎的希望,一股腦兒投入到後院那方小小的染坊中。在那裡,在那些變幻莫測、難以馴服的色彩裡,她試圖尋求一絲心靈的寄託,或者……等待一個渺茫的奇蹟降臨。
她按照紀瀚文指點的新思路,開始嘗試先染極淡的槐米黃作為底色,再進行靛藍的疊加覆蓋。然而,構想的美好藍圖一旦落入實踐的泥沼,艱難便如影隨形,遠超她的預期。槐米黃的濃度如同最狡猾的敵人,極難把握。稍濃一絲,那暖黃便會頑固地顯露出來,霸道地搶奪靛藍的清冷基調,染出的布匹渾濁如深秋泥濘的池水;若過於稀薄,則又如同未曾染過,在素綃上留不下任何痕跡,所謂的「暖意光暈」成了空談。浸染的時機、水溫的微妙變化、甚至晾曬時空氣中那難以捉摸的濕度,都成為左右成敗、難以精確控制的關鍵魔鬼。染缸旁堆積的廢棄小樣越來越多,像一片失敗的墳場:有的黃藍交織,混沌不清,污濁得令人沮喪;有的藍色過於強勢,徹底蓋過了底層的黃,依舊是單調乏味的藍,毫無層次與意境;有的則因扎縛過緊或過鬆,留下了生硬僵直的色塊邊界,全無她夢寐以求的自然過渡與氤氳流動之美。那夢幻般的「雨過天青」,如同一個頑皮而殘忍的精靈,總在她屏息凝神、以為指尖即將觸碰到的剎那,倏然遠遁,只留下冰冷的嘲弄。
「娘子,求您了,歇會兒吧!您眼都沒合過,都熬了兩個通宵了!」小翠端著一碗溫熱卻略顯寡淡的粟米粥,看著油燈昏黃光暈下賈雲裳蒼白的臉頰、眼瞼下濃重的烏青,以及那雙原本纖細白皙、如今卻被各色染料反覆浸染而變得斑駁陸離、甚至有些紅腫破皮的手指,心疼得聲音發顫,淚水在眼眶裡直打轉。賈雲裳正對著一塊剛從染缸裡撈出、呈現出詭異灰綠色的素綃發呆,眼神空洞,彷彿靈魂都被那失敗的顏色吸走了。
小翠的呼喚讓她猛地回過神,她茫然地眨了眨眼,揉了揉因長時間專注而痠痛僵硬的眉心,接過粥碗,溫熱的觸感傳來,卻勾不起半分食慾。「沒事,小翠,我不餓。」她勉強扯出一個笑容,聲音嘶啞乾澀,帶著濃得化不開的疲憊,「別擔心,我感覺……就差那麼一點點,真的,就差一點點就能抓住那關鍵了。」她的目光很快又變得倔強而專注,緊緊鎖定在那些刺眼的失敗品上,彷彿要透過那扭曲的色澤,看穿通往成功的隱秘路徑。她再次翻開那本珍貴卻也沉重的《蜀錦圖樣譜》,以及一堆從瀚海書林借來的、紙張泛黃發脆的染纈雜書,將臉幾乎埋進書頁裡,藉著微弱的燈光,一行行、一字字地反覆對照、琢磨,鼻尖縈繞著陳年墨香與染料混合的奇特氣味。寂靜的染坊裡,只有書頁翻動的沙沙聲、她壓抑而短促的呼吸聲,以及偶爾幾聲撕心裂肺般的咳嗽——那是連日勞累與染坊潮濕氣息侵襲的結果。
就在賈雲裳在染缸的迷霧與故紙堆的瀚海間苦苦掙扎、幾乎耗盡心力之際,紀瀚文的行動卻如同他舞動的劍光,迅疾、精準,且帶著雷霆萬鈞之勢,悄然鋪開。
悅來居後院石亭那晚簡短而清晰的指令,如同投入看似平靜湖面的巨石,瞬間激盪起層層擴散的漣漪。他經營多年、深植於長安乃至更遠商路的龐大而高效的情報與行動網絡,立刻被喚醒,如同一架精密儀器般高速運轉起來。無數條看不見的線索被牽動,訊息如同蛛網上的露珠,迅速匯聚。短短三日,一份墨跡猶新、內容詳盡得令人咋舌的密報,便已悄然擺在了紀瀚文位於崇仁坊那處清幽別業——「聽松軒」的紫檀木書案上。
聽松軒,名符其實。它巧妙地隱匿於長安繁華的坊市之間,鬧中取靜,既無商鋪的市儈喧囂,也不同於瀚海書林那份外顯的文墨書香,更顯私密、雅緻與底蘊深厚。庭院異常寬敞,匠心獨運地引來了曲江的活水,蜿蜒環繞,水流潺潺,清澈見底,幾尾錦鯉悠然擺尾。院中幾株不知歷經多少風霜的百年古松,蒼勁挺拔,虯枝如鐵,針葉森森,風過處,松濤陣陣,如低語,如吟嘯,賦予了這片天地獨特的靈魂與名字。主廳軒敞明亮,巨大的格窗糊著潔白的輕紗,將天光溫柔地引入。陳設低調至極,卻處處透著不菲的匠心與深厚的底蘊。紫檀木的桌椅几案,線條洗練流暢,觸手溫潤如玉,散發著歲月沉澱的幽光。牆壁上懸掛的並非俗豔的錦帛,而是寥寥幾幅當代隱逸名家的山水真跡,筆墨蒼潤,意境高遠。博古架上,沒有金玉的炫目,只錯落有致地擺放著幾件造型古樸典雅、釉色瑩潤如玉的越窯秘色青瓷,靜靜訴說著內斂的奢華。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沁人心脾的松脂清香,與書案上端硯散發出的清冷墨香交融,營造出一種令人心神寧定的氛圍。
紀瀚文獨坐書房,身著一襲質地柔軟的深青色家常便袍。窗外晨光熹微,透過輕紗,在他身上鍍上一層淡金。他凝神靜氣,就著這柔和的光線,逐字逐句地仔細閱讀著密報上的蠅頭小楷。那位精幹的青衣夥計垂手肅立一旁,如同融入陰影中的雕像,只在紀瀚文目光掃過關鍵處時,才適時地低聲補充幾句更為隱秘的細節或背景。
「……綜上所述,『聯合采買會』明面上由西市五家綢緞莊牽頭輪值主事,掩人耳目,實則『錦華莊』崔萬金隱於幕後,操縱一切,猶如提線木偶。市署掌管商貿登記、課稅稽查之權的主簿王有財,乃崔萬金妻弟,兩人勾連甚深,沆瀣一氣。京兆尹府下掌管倉儲轉運的倉曹參軍趙元禮,亦收受崔氏重賄,對其壟斷行徑不僅視而不見,更在關鍵環節予以方便。」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vL9RULc60
紀瀚文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堅硬的紫檀桌面,發出沉悶而規律的「篤、篤」聲,如同戰鼓的前奏。「嗯,蛇鼠一窩,互為表裡。」他聲音平靜,眼底卻掠過一絲冰冷的寒芒。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5DIeLIEaRk
「其貨源壟斷,主要構築於三大支柱:其一,長安京畿要地,涇陽、渭南數縣七成以上蠶農,皆被威逼利誘,簽下獨家供貨契書,收購價被惡意壓低,僅為市價之八成半,蠶農苦不堪言,卻敢怒不敢言;其二,江南東道蘇、杭二州三家產量最大、絲質最優的大織坊,其貨物經由『錦華莊』暗中掌控的漕運線路運抵長安,到岸後即被其加價至少三成,再轉售予被迫加入『聯合會』之小商戶,層層盤剝;其三,西市本地兩家最大的生絲批發行『永順源』與『通泰號』,已被其用高價收買或武力威逼,徹底斷絕向非會員商戶供貨,成為其壟斷網絡的終端鎖鏈。」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3m9L37WPt6
「貪婪無度,吃相難看至極。」紀瀚文從鼻中發出一聲冷峭的輕哼,「受害的,豈止是賈娘子這般的小商戶?」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ZTsOgebvw
「正是!東家明鑒萬里。」青衣夥計語氣帶著欽佩,連忙接道,「『錦華莊』此舉,抬高原料價格於源頭,不僅將小商戶逼入絕境,更直接導致下游依賴生絲、綢緞原料的諸多產業成本飛漲,利潤被極度壓縮。東市『瑞錦軒』成衣鋪鄭掌櫃、『天工坊』繡莊吳娘子,甚至永寧坊那幾家專為宮中貴人供應高級繡品的官辦織造點管事,私下皆怨聲載道,只是懾於崔家勢力與其背後錯綜複雜的官府勾結,暫時隱忍,敢怒而不敢言。此其一害。其二,」夥計壓低了聲音,「因眾多小商戶不堪盤剝,紛紛關門歇業或轉行求生,西市絲綢行區域的市稅(交易稅),較去歲同期已銳減兩成有餘!這筆虧空,最終還不是要記在市署和京兆府考績的賬上?王有財、趙元禮之流或可中飽私囊,但整個衙門的考評、乃至長安城的歲入,皆受其累!」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pw70niCg5
「呵,」紀瀚文嘴角勾起一抹洞悉一切的了然弧度,那弧度冰冷而銳利,「利慾薰心,動了太多人的乳酪,觸碰了官府的底線。貪婪過甚,反成其致命破綻。這張看似天衣無縫的壟斷巨網,實則早已千瘡百孔,漏風漏雨!」他霍然起身,挺拔的身影在晨光中拉長,踱步至敞開的雕花木窗前。庭院中,古松蒼翠,松針上掛著晶瑩的晨露,在陽光下閃爍著細碎的光芒。他深邃的目光凝視著那勃勃的生機與堅韌,片刻之後,一個清晰而周密的計劃已然在他胸中勾勒成型,如同棋盤上落下的第一顆關鍵棋子。
「去辦幾件事,務必隱秘、迅速。」紀瀚文轉過身,語速平穩清晰,每一個字都帶著沉甸甸的分量,「第一,以我個人名義,向『瑞錦軒』鄭掌櫃、『天工坊』吳娘子,以及永寧坊織造點的劉管事遞上泥金帖子。措辭要雅,就說聽松軒新近機緣巧合,得獲幾幅前朝古畫真跡,意境高遠,請他們務必於明日午後撥冗前來品鑑雅玩。」他略作停頓,深邃的目光掃過夥計,「再給柳文謙柳公子,還有……京兆府戶曹司專責商稅簿籍核對的張錄事、市署負責市廛(市場)秩序管理的陳令史,同樣遞上帖子,也是賞畫。言辭要懇切,突出一個『雅集共賞』。」他特意點出的這兩位官員,品級雖不高,卻身處錢糧稅收與市場管理的關鍵位置,且據密報所查,與王有財、趙元禮並非同一派系,甚至私下頗有齟齬。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hf140Ck3A
「第二,」紀瀚文語氣轉為果決,「挑選得力可靠之人,持我親筆信函,兵分兩路。一路快馬南下,聯絡密報中提到的、蘇杭那幾位對『錦華莊』壓價盤剝極為不滿的織坊大主事;另一路速去涇陽,尋訪那幾位帶頭簽下契書卻滿腹怨氣的老蠶農代表。告訴他們,長安有實力雄厚、信譽卓著的誠信買家,願以公道市價甚至略高於市價長期收購優質生絲綢緞,絕不拖欠!運費方面,可由我名下『通達貨運行』承擔部分。問他們是否願意三日後,派絕對可靠的心腹之人,攜帶最具代表性的樣品,秘密前來長安一晤?地點……就在聽松軒。」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NBI2FzNSP
「第三,」紀瀚文的目光最終落在書案一角,那裡靜靜躺著賈雲裳留下的那塊水墨氤氳的輕羅小樣。他走過去,用指尖輕輕拈起,柔軟的布料在晨光中流轉著獨特的光澤。「你親自去一趟雲裳閣。告訴賈娘子,務必於明日午後,攜帶她復原『雨過天青』的所有試驗小樣、心得筆記與構思圖稿,前來聽松軒。就說……」他略一沉吟,眼中閃過一絲深意,「有幾位醉心於古法技藝、雅好絲綢之道的文士與商界前輩,聽聞其名,慕其巧思,誠邀她一見,共論染纈之妙。」他特意強調了「文士」與「前輩」,既是抬舉,也是給賈雲裳一個不得不來的理由,更是為即將到來的「沙龍」鋪墊基調。
青衣夥計心領神會,肅然領命:「是,東家!屬下明白!」身影如同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迅速退下,去執行這環環相扣的指令。
紀瀚文獨自立於窗前,指腹感受著那塊輕羅小樣獨特的、深淺不一的柔軟觸感,如同撫摸著一份沉甸甸的期望與掙扎。他低聲自語,聲音沉穩而有力,迴盪在靜謐的書房:「商道不公,則百業凋敝,萬馬齊喑。匠心蒙塵,技藝斷絕,實乃明珠投暗,國之憾事。崔萬金,你織網自縛,怨不得旁人。這場『破界』之會,就從這『雨過天青』開始,為長安商道,撕開一道口子吧!」
翌日午後,聽松軒內松風陣陣,清越的流水聲潺潺入耳,驅散了夏日的幾分燥熱。主廳軒敞,光線明亮柔和。受邀的賓客陸續抵達,各自帶著不同的心思與氣度。
「瑞錦軒」的鄭掌櫃是個富態圓潤的中年人,一身簇新的寶藍色團花暗紋綢袍,手指上戴著碩大的翡翠扳指,一進門便被牆上懸掛的一幅青綠山水畫吸引,口中嘖嘖稱讚:「好!筆力遒勁,設色大膽!李昭道真跡,果然名不虛傳!」然而,那雙精明的眼睛深處,卻掩不住一絲生意人的焦慮與盤算。「天工坊」的吳娘子約莫四十許人,身著素雅的月白色銀線纏枝蓮紋襦裙,髮髻僅簪一支溫潤的羊脂白玉簪,顯得幹練而內斂。她正與永寧坊織造點的劉管事低聲交談,話題很快從寒暄轉到了近來飛漲的緙絲原料價格和宮中催逼的壓力上,兩人的眉頭都微微蹙起。柳文謙依舊穿著那身洗得發白卻漿熨得筆挺的靛藍布袍,安靜地坐在靠近窗邊的角落裡,面前放著一杯清茶。他並未急於賞畫,而是目光沉靜如水,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廳內形形色色的眾人,如同一位冷靜的記錄者。戶曹司的張錄事和市署的陳令史則顯得較為拘謹,兩人品級不高,能受邀來到紀瀚文這等名動長安的巨賈私邸別業,既感榮幸,又帶著幾分官場中人的謹慎與小心,言行舉止都透著一絲刻意的低調。
紀瀚文身著一襲質地極佳、色澤溫潤如玉的雨過天青色寬袖博帶常服,腰束同色絲絛,綴以一枚古樸的青玉佩飾,更襯得他身姿挺拔,風度翩翩。他笑容爽朗真誠,周旋於眾人之間,言談風趣而不失文雅,引經據典信手拈來,從前朝畫風流變到長安城最新的牡丹花會,將原本可能略顯沉悶的氣氛調節得輕鬆而融洽。他絕口不提絲綢,不提生意,更不提「錦華莊」半個字,營造出一派純粹風雅的氛圍。
「……諸位且看此幅《春山行旅圖》,」紀瀚文引著眾人來到一幅青綠山水前,手指優雅地劃過畫卷,「李將軍筆法細膩處可察毫芒,設色清麗脫俗,層層渲染,將春日山野的生機盎然、旅人的悠然自得,描摹得淋漓盡致。觀此畫卷,便覺胸中俗慮頓消,如沐山風,神清氣爽啊!」他的點評精準而富有感染力。
「紀東家法眼如炬,所言極是!」鄭掌櫃立刻撫掌大聲附和,滿臉讚歎,「此等意境,令人心馳神往,恨不能化身畫中之人,寄情山水。只是……唉,」他話鋒極為自然地一轉,臉上的陶醉瞬間被愁雲取代,嘆息聲沉重得彷彿能壓彎人的脊背,「如今我等身陷市井,為些許蠅頭微利終日奔波勞碌,案牘勞形,哪裡還有半分這等閒情逸致?別的不提,單是這做衣裳的料子,價錢是一日貴過一日,進貨難如登天,利潤薄得跟蟬翼似的,風一吹就破!生意……唉,難做,難於上青天啊!」他搖著頭,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6dL9LDVRg
「鄭掌櫃說到我心坎裡去了!」吳娘子立刻接過話茬,她的無奈顯得更為真實,帶著匠人的耿直,「我們『天工坊』的繡娘,哪一個不是十年磨一劍,指上功夫爐火純青?可手藝再好,也架不住好絲好線貴得離了譜!『錦華莊』那邊的貨,價錢壓得我們心口疼,喘口氣都難!可放眼望去,別處又拿不到足夠的量,更別提穩定的好貨色。長此以往,老祖宗傳下的這份精細手藝,怕是真的要砸在我們這代人手裡了!愧對先人啊!」她說著,眼圈竟微微有些發紅,情真意切。
劉管事也適時地長嘆一聲,捋著頜下短須,語氣沉重:「吳娘子所慮,亦是吾等心病。宮裡頭貴人們要的東西,講究的就是一個精益求精,一絲不苟。可這原料成本像斷了線的風箏一樣往上躥,我們這些官辦織造點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賬面上窟窿越來越大,上峰問責的板子打下來,我們這些具體辦事的,夾在中間,兩頭受氣,裡外不是人啊!」他這話,明顯是說給在場的兩位小官員聽的,點出了壟斷對官辦機構的實際損害。
張錄事和陳令史聞言,下意識地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煩惱。陳令史輕咳一聲,放下手中的茶盞,順著話頭,語氣帶著官場特有的謹慎與無奈:「咳……說起賬面,下官在市署當差,近來也頗為頭疼。西市絲綢行那邊,好些個老字號、小鋪面,眼看著關門歇業,或者轉行做些別的營生,這人氣一落,市稅(交易稅)就跟著往下掉,止都止不住!較之去歲同期,怕是少了兩成不止。上峰問將起來,我等也難以交代。商貿凋敝,市井蕭條,終非長安之福,更非朝廷樂見啊!」他巧妙地將「商貿凋敝」與「朝廷樂見」聯繫起來,點出了壟斷對稅收的致命影響,這直接關係到官府的考評和實際利益。
一直靜坐旁觀的柳文謙,此刻緩緩放下手中的茶盞。他並未急於發言,而是等到眾人的目光因陳令史的話而略顯凝重時,才清朗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喧囂的沉靜力量,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諸位所言困境,令文謙想起《管子》之言:『市者,天地之財具也,而萬人之所和而利也……市不成,則貨物乏。』」他稍作停頓,目光掃過眾人,繼續道,「管子又云:『市廛而不稅,法而不廛,則商賈歸之。』其意深遠。市集暢通,如百川歸海,公平交易如日月經天,則商賈自然雲集輻輳,貨物自然豐盈如山,賦稅焉能不充盈?官府只需立法公正,維持秩序,而非橫加干預盤剝,便是大善。反之,」他話鋒一轉,語氣帶上一絲沉痛,「若市道被豪強壟斷操縱,律法形同虛設,公平蕩然無存,則商賈離心,如鳥獸散,貨物必然匱乏昂貴。此害所及,豈止商戶利薄?民生凋敝,市井蕭條,官府稅源枯竭,根基動搖!此乃自古顛撲不破之理,興衰之兆,不可不察!」他的話引經據典,條理清晰,將眼前具體的困境,瞬間提升到了經濟規律、治理之道乃至國家興衰的宏大層面。沒有半句指責「錦華莊」,卻字字句句如同重錘,敲打在眾人心頭。在座的商人代表和底層官員聽得頻頻點頭,面露深思,深以為然,胸中積壓的不滿與憂慮被這通達的論述點燃、共鳴。
紀瀚文見時機已然成熟,氣氛烘托得恰到好處,如同水到渠成。他臉上露出溫和而讚許的笑容,輕輕拍了拍手:「文謙兄博古通今,高論發人深省!市道暢通,公平交易,誠乃百業興旺、國泰民安之基石!說到巧思技藝,」他話鋒再次巧妙一轉,目光溫和地投向廳外迴廊,「紀某前日偶遇一位深諳古法染纈的匠人,於復原一道失傳已久的『雨過天青』之色,頗具心得,其構思之巧,匠心之獨運,令瀚文嘆服不已。今日恰逢其會,諸位高賢雅士齊聚,不如請她前來,略作展示,為這賞畫品茗之雅會,添一縷別樣的韻致與生氣?有請賈娘子。」
眾人的目光,帶著好奇、期待、審視等複雜情緒,隨著紀瀚文的話語齊齊投向門口。只見賈雲裳身著一件素淨得近乎樸素的月白色窄袖交領襦裙,外罩半舊的艾綠色細麻半臂,洗得微微發白。烏黑濃密的髮絲簡單綰成一個圓髻,僅以一支式樣古樸的銀簪固定,別無半點珠翠。她懷中小心地捧著一個打開的樸實木盒,裡面整齊地碼放著大大小小十幾塊絲綢小樣,顏色深淺不一,以及一卷邊角略有磨損的圖稿。她的步履略顯遲疑,纖細的身影在寬敞華麗的廳堂映襯下顯得有些單薄。清澈的眸子裡帶著難以掩飾的緊張,如同誤入鶴群的小鹿,但當她的目光觸及盒中那些傾注了無數心血的小樣時,一種面對自己珍視之物的專注與沉靜便迅速壓倒了不安,如同潮水退去後露出的堅韌礁石。廳內眾多衣著光鮮、氣度不凡的商賈和官員的目光聚焦在她身上,讓她感到無形的壓力,手心微微沁出冷汗。
「諸位先生、娘子在上,」賈雲裳在廳中央站定,將木盒暫放於旁邊小几上,雙手交疊於腰側,向眾人盈盈行了一個標準的萬福禮。她的聲音清越,帶著江南水鄉女子特有的溫婉柔潤,卻並無半分怯懦,反而透著一股沉靜的力量。「小女子西市雲裳閣賈雲裳,技藝淺薄,微末之學,實不足掛齒。今日蒙紀東家錯愛,諸位前輩不棄,斗膽在此獻醜,惶恐之至。」她深吸一口氣,彷彿要將所有的緊張壓入心底。當她再次抬起頭,目光落在自己精心準備的小樣上時,那份對技藝的純粹熱愛與執著追求,如同火炬般點亮了她的眼眸,驅散了最後一絲躊躇。
她先從木盒中拿起一塊巴掌大的素綃小樣,這是她失敗多次後相對接近目標的淡青色。她雙手輕輕將其展開,讓天光充分透過布料:「此為小女子欲復原之『雨過天青』初試,取其清透空靈之感,如雨後初霽,塵埃落定。然,」她微微搖頭,指尖點著布料上略顯單薄的色澤,「染液層次不足,過於均勻,失之於氤氳流動的層次感,意境未足。」 接著,她又拿起另一塊稍大的輕羅小樣,正是紀瀚文曾反覆觀看的那塊水墨氤氳效果。這塊布料在聽松軒明亮柔和的光線下,更顯出深淺不一、如同墨汁在水中自然暈染開的流動韻味,深處如濃雲翻滾,淺處似薄霧輕紗。「此為小女子嘗試以多次浸染與不同疏密扎縛法所得,意在模仿潑墨山水之氤氳意境,追求雲霧繚繞、山色空濛之變幻。然,」她坦誠地指出缺點,「因追求層次而浸染次數過多,靛藍沉積過厚,色澤略顯沉悶渾濁,且未得『天青』那份特有的、源自晴空的明淨透亮,意境雖有,神韻未全。」
她將兩塊最具代表性的小樣並排舉起,對著窗格透入的光線緩緩轉動角度,讓眾人清晰地看到各自的優點與缺陷。她的聲音清晰、平穩,條理分明,如同山間清泉流淌:「真正的『雨過天青』,據《蜀錦圖樣譜》及相關古籍所載,當如盛夏驟雨初歇,厚重烏雲被撕裂開縫隙,天光乍現時,天地間所呈現的那一抹朦朧而清透至極的青碧之色。它絕非單一死板的色塊,而是蘊含著豐富的層次:既有雨霧瀰漫未散的氤氳朦朧、深淺流動,又有雲破處天光乍洩的明淨透亮、生機勃勃。其難,難就難在如何於一方素帛之上,完美平衡這看似矛盾的『層次氤氳』與『清透空靈』!」
賈雲裳放下小樣,拿起那捲自己親手繪製、寫滿密密麻麻註解的圖稿,鄭重地展開。娟秀工整的小楷如同列隊的士兵,旁邊配以簡潔卻精準的圖示,清晰標註了扎縛的位置、染液的流向。「小女子參考古法記載,結合自身摸索,構思以『絞纈』技法為骨幹核心,輔以精準控制的浸染次數與時機。成敗關鍵,竊以為在於三處精微掌控:其一,靛藍染液濃度需形成由淡至濃的清晰梯度,分次疊加,如同畫師暈染,層層遞進;其二,扎縛技法需疏密有致,富於變化。大面積採用疏鬆有度的捆紮,營造出雲霧自然流淌、聚散無常的宏大意境;局部關鍵處,則需借鑑『鹿胎絞』之精髓,以粟米粒為墊,進行極其細密的點狀或線狀扎縛,模仿雨絲之纖細、雲絮邊緣之精微,於細微處見精神;其三,也是最難之處,」她指著圖稿上一處醒目的標註,「在於如何疊染一絲極淡的槐米暖黃於底層。此非為奪目,而是取其『天光初透』之『意』,營造雲破瞬間,金色暖陽將透未透、隱約渲染於青碧底色之上的剎那光暈與生機。濃度需精準至毫巔,多一分則濁,少一分則無痕,如同高手作畫,意在筆先,墨斷意連。」
她指著圖稿上一個關鍵步驟的圖解,聲音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嚮往:「譬如這一步,構思先以極淡、近乎無色的槐米黃染液浸染底層,取其『意』而不著其『痕』,僅在纖維深處留下極微弱的暖色傾向。待其將乾未乾之際,再覆蓋上精心調配的靛藍染液。利用布料在扎縛處與非扎縛處對不同染液吸附力的天然差異,以及染液自身在纖維間自然滲透、暈染的深淺變化,最終在青藍的主色調中,隱隱透出那絲若有若無、如同呼吸般微妙的暖黃光暈。如此,方能真正營造出『雨過天青雲破處,者(這)般顏色做將來』的詩意瞬間!此色所蘊含的,非僅視覺之美,更是天地經風雨洗滌後煥發的澄澈新生氣象,是意境與生命的交融!」她引用了自己最鍾愛、也最契合此色意境的詩句,將冰冷的工藝昇華到了藝術與哲思的高度。
賈雲裳的講解,條理之清晰,剖析之深入,將複雜玄妙的工藝流程與深邃詩意的審美追求完美地融為一體。她談及技術難點時,態度坦誠懇切,毫無隱瞞;描繪理想中的色彩與意境時,眼中閃爍著動人心魄的純粹光彩,那份對技藝近乎痴迷的執著追求與獨到深刻的美學見解,讓廳內這些見慣了世間奢華的巨賈、精通百工技藝的行家、滿腹經綸的文人、乃至閱歷豐富的官員,都不由自主地收起了最初的審視與可能存在的輕視,轉為專注的傾聽、由衷的讚賞與深深的觸動。
「妙!絕妙!」吳娘子第一個忍不住擊掌讚歎,她作為頂尖繡坊的掌舵人,最能體會這其中蘊含的匠心與難度,「賈娘子這番解析,抽絲剝繭,將繁複工藝與空靈意境融會貫通,實乃匠心獨運!此等巧思,此等追求,令人嘆服!」她的讚美發自肺腑。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CSHC0321n
鄭掌櫃也收起了商人的算計眼神,連連點頭,臉上露出真摯的驚喜:「此色若能成功復原,用於裁製女子春日襦裙、夏日披帛,其色澤變幻,意境幽遠,必能風靡長安,引領風尚!這等蘊含天地大美的巧思,若因區區貨源瑣事而埋沒,那真是……暴殄天物!是長安城的損失!」他語氣中帶著強烈的惋惜。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2xXWKOKXVy
劉管事撫著短須,眼中精光閃爍,看到了更實際的價值:「此等精妙獨特的染色技藝,若能穩定產出,其絲綢無論是供應宮中貴人製作華服,或是作為頂級繡品的底料,都必能脫穎而出,價值千金!賈娘子之才,實乃我長安織染行當之瑰寶!」他直接點出了巨大的商業潛力。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6f3VQ8MWXO
連張錄事和陳令史這兩位平日裡與絲綢技藝並無深交的底層官員,也被那「雨過天青雲破處」的絕美詩意描繪,以及賈雲裳眼中那份純粹、熾熱、不屈不撓的匠人精神所深深打動。他們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欣賞與認同,微微頷首,陳令史更是低聲感慨:「技近乎道矣!」
紀瀚文見眾人情緒已被充分調動,對賈雲裳技藝的認可與對壟斷的潛在不滿達到了頂峰。他適時上前一步,聲音溫潤醇厚,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清晰地迴盪在廳堂之中:「諸位前輩高賢所言,字字珠璣,道盡瀚文心聲。賈娘子此等巧思妙想與執著匠心,正是我煌煌大唐、錦繡長安百工興盛、技藝璀璨之縮影與明證!」他目光緩緩掃過在場每一個人,語氣變得莊重而懇切,「然,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縱有經天緯地之巧思,鬼斧神工之妙手,亦需公平通達之市道、源源不絕之良材,方能綻放光華,澤被世人!」他話鋒一轉,語重心長,直指核心,「若因貨源被惡意壟斷、交易被蠻橫操縱,致使明珠蒙塵,匠心凋零,絕藝斷絕……此等憾事,豈止是賈娘子一人之痛?實乃我長安商界之悲歌,亦是萬千如賈娘子般心懷赤誠、孜孜以求的能工巧匠之殤!公平交易,暢通貨殖,」他聲音陡然提高,帶著金石之音,「不僅關乎商賈利潤多寡,更關乎祖宗技藝之傳承,關乎市井百業之繁榮,關乎朝廷賦稅之豐盈!此乃一城一地活力之源泉,社稷民生元氣之根本!」
他這番話,高屋建瓴,氣勢磅礴,巧妙地將賈雲裳個人的困境與才華,瞬間提升到了整個行業生態健康、千年技藝存續、城市經濟活力乃至國家稅賦根基的宏大層面。沒有半句提及「錦華莊」,卻字字句句如利劍,直刺壟斷之害的本質與惡果!在場眾人,無論是深受其害的商賈,還是感同身受的官員,聯想到自身的艱難處境與肩負的責任,無不心潮澎湃,感同身受,對「錦華莊」及其背後勢力的不滿與憤慨,在這一刻達到了頂點,形成了無形的、強大的共識與壓力。
這場名為賞畫品茗、實則暗流洶湧、意義深遠的「長安物華」沙龍,在看似風雅和諧、實則已達成重要默契的氛圍中接近了尾聲。賓客們帶著對前朝名畫真跡的由衷讚賞,更帶著對「公平交易」理念的強烈認同、對壟斷行徑的深層反思與不滿,以及對賈雲裳那份執著匠心的深刻印象,紛紛告辭離去。紀瀚文親自將眾人送至聽松軒那古樸厚重的門樓之下,言談舉止依舊是那位風度翩翩、熱情好客的主人。
柳文謙刻意走在最後。當其他客人登上馬車或轎子離去後,他轉身,對著紀瀚文深深一揖,清臒的臉上帶著前所未有的鄭重與欽佩:「瀚文兄今日之會,如春風化雨,潤物無聲,卻又似庖丁解牛,直指肯綮!布局之精妙,引導之自然,收放之自如,令文謙歎為觀止,受益匪淺!兄長心懷商賈,志在破壁,文謙今日方窺其堂奧!」他眼中閃爍著激動與思索的光芒,彷彿看到了一條全新的道路。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fSxn5lilM
紀瀚文連忙上前一步,雙手扶住柳文謙的手臂,真誠笑道:「文謙兄過譽了!若無兄台今日引經據典,以聖賢之言點明壟斷之害,切中時弊,直指本源,令在座諸公皆深以為然,我這點微末心思,又如何能引起共鳴?文心點化商道,兄台今日功不可沒!」他對柳文謙的才華與見識給予了高度肯定。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U5JAj09eR
「瀚文兄謬贊。」柳文謙謙遜搖頭,隨即目光灼灼地看著紀瀚文,帶著請示與熱忱,「若蒙兄長不棄,文謙願將今日沙龍所見所聞,諸公之言,尤其是那『公平交易乃百業元氣』之論,以及賈娘子匠心之可貴,壟斷之可憎,略加整理,潤色成文。或可假託古人事跡,或可借他物喻今,以雜記、策論之形,於士林文友間流傳一二?雖是杯水車薪,或可為兄長心中之志,為這長安商道清平之願,稍作宣揚,播下一粒種子?」他敏銳地捕捉到了紀瀚文不僅僅是為賈雲裳解困,更懷著打破陳規陋習、建立公平有序新商序的宏大抱負,並願意為之貢獻自己的力量。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dBCMqazGb
紀瀚文聞言,眼中瞬間迸發出驚喜與讚賞的光芒,用力握住柳文謙的手:「好!文謙兄此言,正中瀚文下懷!此乃雪中送炭,求之不得!有兄台生花妙筆,深入淺出,定能引人深思,啟迪人心!此事便拜託文謙兄了!」兩人的手緊緊相握,一種志同道合的默契在無言中流淌。
送走柳文謙,紀瀚文臉上的笑容收斂了幾分,眼神變得更加銳利務實。他並未返回主廳,而是直接將鄭掌櫃、吳娘子和劉管事三人,請到了旁邊一間更為私密安靜的書房。僕役奉上香茗後便悄然退下,關好房門。
「諸位都是明白人,客套話瀚文就不多說了。」紀瀚文開門見山,語氣沉穩而直接,「『錦華莊』及其『聯合會』之害,想來諸位比我體會更深,無需贅言。紀某不才,願牽頭搭建一個更為公平、透明、互惠的貨殖平台。」他目光掃過三人,清晰地拋出方案:「我可利用名下產業網絡與信譽,聯絡江南、蜀中等地未被崔家完全掌控或深受其壓價之苦的優質絲綢供貨商,繞開『錦華莊』控制的漕運節點,建立直接供貨渠道。貨價,必以公道市價為基準,甚至可視品質略高於市價,絕不壓榨源頭!運費方面,」他頓了頓,展現出強大的實力與擔當,「可由我名下『通達貨運行』承擔三成,以降低諸位最終到貨成本。此其一。」
他話鋒一轉,目光投向一直安靜坐在一旁、捧著木盒的賈雲裳,眼中帶著鼓勵與認可:「其二,賈娘子傾盡心血復原的這『雨過天青』之技藝與未來成品,其獨特與珍貴,諸位今日已有目共睹。若此技藝能成,其絲綢成品,可由在座諸位優先選用!『瑞錦軒』可用其裁製高檔成衣,『天工坊』可用其作為頂級繡品底料,宮中織造亦可將其列入貢品候選。我們共同開拓市場,共享其利!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這提議如同久旱甘霖,直擊要害!不僅從根本上解決了困擾他們已久的貨源和成本問題,更提供了一個潛力巨大、獨一無二的利潤增長點和市場競爭優勢!鄭掌櫃、吳娘子、劉管事三人互相看了看,眼中都流露出難以抑制的興奮、激動與決斷。他們早已受夠了「錦華莊」的蠻橫盤剝,紀瀚文的雄厚實力、良好信譽以及這份洞察先機、敢為人先的魄力,本身就是最強有力的保障。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bf6x4pezJ
「好!紀東家高義!目光如炬!此議深合我心!」鄭掌櫃第一個拍案而起,滿臉紅光,再無半分在廳中的愁苦模樣,「鄭某願傾『瑞錦軒』之力,附紀東家驥尾!共抗不公!」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A4HmAVw0I
「吳氏天工坊,願與紀東家共進退!」吳娘子也站起身,語氣斬釘截鐵,眼中閃爍著對未來的憧憬,「能得此獨特絲料,我坊繡品定能更上一層樓!」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mx6FxvbZ3
劉管事捋須含笑,沉穩地點頭:「劉某雖身在官辦織造,不便直接經商,但必當竭盡所能,為諸位引薦可靠的宮中及宗室貴戚下游需求,並在原料品質把關、工藝要求等方面提供便利!」他表明了自己的立場和支持方式。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zppSsrTea
一份充滿希望的初步合作意向,就在這間瀰漫著松香與墨香的安靜書房裡,迅速而堅定地達成。紀瀚文強大的資源整合能力、對商機的敏銳捕捉以及破局的勇氣與智慧,在此刻展現得淋漓盡致。
當賈雲裳懷抱著她的木盒(裡面的小樣和圖稿在沙龍後已被紀瀚文鄭重地放回),走出聽松軒那氣派的門樓時,已是日影西斜,金色的陽光將古松的枝影拉得長長。松風拂面,帶著山林特有的清冽氣息,似乎也吹散了她心中積鬱多日的陰霾。她腦海中不斷迴盪著廳中眾人真誠的讚賞話語,紀瀚文那番擲地有聲、振聾發聵的宣言,還有書房裡那充滿生機與力量的合作意向。一種前所未有的、被真正看見、被深刻理解的感覺,如同暖流般充盈著她的心間,連日來幾乎要將她壓垮的絕望陰霾,似乎被這股力量強行驅散了不少。紀瀚文不僅給了她一個展示才華、證明價值的珍貴舞台,更為她那風雨飄搖的雲裳閣,為所有像她一樣在強權下掙扎的小商戶,點亮了一盞實實在在的希望之燈!
「賈娘子,」紀瀚文親自送她到二門處,溫言囑咐,聲音沉穩而令人心安,「今日辛苦你了。『雨過天青』之事,乃畫龍點睛之筆,功不可沒。還望娘子回去後,繼續潛心鑽研,攻克難關。技術壁壘,非一蹴可破,然其價值與潛力,今日沙龍之上,諸公反應已可見一斑。貨源之困,」他語氣篤定,「我已有眉目,正在加緊落實。娘子暫且放寬心,守好雲裳閣。若有確切消息,必當第一時間派人告知。」他的目光沉穩、溫暖而充滿力量,如同堅實的後盾,讓賈雲裳漂泊無依的心,第一次感到了踏實。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oaXdJHwWu
「多謝紀東家!今日……雲裳感激不盡!銘感五內!」賈雲裳懷著滿腔的暖意與重新燃起的鬥志,對著紀瀚文深深一禮,久久未起。千言萬語,似乎都凝聚在這深深的一躬之中。
然而,當賈雲裳懷揣著這份沉甸甸的希望與感動,腳步輕快地回到雲裳閣後院那方小小的、瀰漫著染料氣息的染坊時,現實的冰冷與技術的殘酷,再次如同當頭冷水般襲來。聽松軒的成功展示與眾人的讚譽,如同夜空中短暫綻放的絢爛煙花,照亮了她的世界,卻無法直接點亮她染缸中那變幻莫測的色彩,更無法跨越那橫亙在理想與現實之間的技術鴻溝。
她迫不及待地按照在沙龍上得到眾人啟發、特別是紀瀚文和柳文謙話語中隱含的鼓勵所激發的新思路,再次投入試驗——重點嘗試先染極淡的槐米黃作為底層。為了達到「取其意而不著其痕」的神妙效果,她將精心熬煮的槐米染液稀釋了又稀釋,清澈得幾乎如同清水。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將一塊素綃浸入其中,輕輕晃動。然而,染液濃度實在太低,待取出晾乾後,布料上幾乎看不出任何黃色的痕跡,與未染無異。她不甘心,又嘗試稍稍提高濃度。這一次,染出的底層帶上了一層明顯的、略顯渾濁的淺黃色。當她懷著忐忑的心情,再將這塊布浸入靛藍染液進行疊加覆蓋時,預想中那青藍底色隱隱透出溫暖光暈的夢幻效果並未出現!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沮喪的、不倫不類的、偏向橄欖綠的渾濁色調,死氣沉沉,毫無靈氣。
「怎麼會這樣……不該是這樣的……」賈雲裳盯著染缸裡撈出的這塊失敗品,眉頭緊緊鎖成一個川字,喃喃自語,聲音裡充滿了困惑與挫敗。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又嘗試調整扎縛的疏密,將「鹿胎絞」的思路融入其中,在局部區域用粟米粒墊著進行更精細的點狀捆紮,試圖製造更豐富的濃淡變化。然而,粟米粒的大小、墊放的疏密間距、扎縛時棉線的力度鬆緊……每一個細微的變量都如同調皮的妖精,難以精準控制。一次次的試驗,換來的是一塊塊顏色或深或淺、或渾濁或生硬、總是與她心中那抹夢幻的「雨過天青」相距甚遠的廢料。染坊角落裡,廢棄小樣堆積如山,散發著混合的染料氣味,像一座座無聲嘲笑她無能的小小墳塋。
油燈昏黃的光芒在牆壁上跳躍著,將她伏案埋首於書堆的孤獨身影拉扯得搖曳不定。她幾乎將臉貼在《蜀錦圖樣譜》和那些借來的染纈書籍上,藉著微弱的光線,逐行逐字地搜尋可能被遺漏的關鍵。手指因長時間浸泡在各種染液和反覆翻閱粗糙書頁而變得紅腫、粗糙,甚至有些地方被強鹼性的染液灼傷,傳來陣陣刺痛。眼底的烏青濃重得如同墨染,連日熬夜與心力交瘁帶來的虛弱感陣陣襲來,時而劇烈的咳嗽讓她不得不停下手中的工作,伏在冰冷的案几上喘息,瘦削的肩膀隨著咳嗽劇烈地顫動。
「娘子……娘子您喝口水……」小翠端著一碗溫熱的清水進來,看著油燈下賈雲裳那張憔悴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還有染缸旁那堆積如山的、散發著失敗氣息的廢料,眼淚終於忍不住撲簌簌地掉下來。「您別再熬了!再這樣下去,身子骨怎麼受得了啊!那顏色……咱們就不能慢慢來嗎?等……等紀東家那邊有了消息再說,不行嗎?」她帶著哭腔哀求。
賈雲裳費力地抬起頭,對小翠擠出一個蒼白而虛弱的笑容,試圖安慰她:「咳……咳咳……沒事,小翠,別哭。我……我感覺就差一點點……真的,就差一點點就能抓住那關鍵的訣竅了。」她用手背抹去額頭因劇烈咳嗽而滲出的虛汗,目光卻再次變得執拗而專注,投向書卷上那些密密麻麻、晦澀難懂的古法記載。突然,她的指尖停在一頁邊角處一行模糊不清的蠅頭小楷旁,眼神瞬間爆發出驚人的亮光,如同在無邊的黑暗中驟然捕捉到了遠方微弱的燈塔之光!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zZgsBT1Ks
「……陳年槐米……三蒸三曬……蜜漬取其精華……?」她喃喃念出那行幾乎被忽略的文字,心臟因激動而狂跳起來,立刻將臉埋進書頁,渾然忘卻了周身的疲憊、指尖的刺痛與胸腔的憋悶,整個靈魂都沉浸到這新發現的古老密語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