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珈純離開後,黎姐看向我,「阿文,你呢?也要回去了?還是要待在這再陪我一下?」
「啊……我是沒什麼事,不然再待一下好了。」就算是我,在這種時候被這麼問也不至於不解風情到會就此拍拍屁股離開。我將幾乎涼透的馬克杯拉近一些。
「嗯。」她微微一笑,把原先擺在珈純面前那塊一口都沒動的蜂蜜蛋糕推到我面前後,又再度默默地望著窗外。
夕陽已經完全西沉,原先暖橘色的陽光已經被靜謐的夜色以及來往車燈締結成的流星雨取代。
緩緩攪著馬克杯眺望窗外這一切的黎姐散發著一種能令人不自覺安心下來,不可思議的氣質。我猜珈純多半也是因此才自然而然地敞開心房。
不過,就如同在體育館初次見到她時一樣,她此刻平靜的表情下或許比誰都還更千頭萬緒。
「打擾了,這邊幫您上餐。」一位手持托盤的女店員來到桌邊,她盯著手中托盤上的出餐明細,用有些懶洋洋的聲音問道,「呃,我看看……『青檸蜜桃卡士達千層派』是哪位的?」
「咦?抱歉,但我們應該沒有……」
「是我的,謝謝。」黎姐簡短的招了招手。但在我還來不及把內心的「原來還打算繼續吃嗎」以及「什麼時候跑去點的」脫口而出之前,便聽到了短短一聲驚呼。
「黎姐?」
聲音來自剛把千層派擺上桌的店員。黎姐聞聲轉回視線看向店員,然後——
「小澪!」
五分鐘後,那位店員回到廚房放下手中的托盤,趁著沒有其他客人點單的空檔再度來到我們桌邊。
「阿文,她叫夏澪,也是我學生,不過小你一屆,是三年級的。小澪,這位是社會系四年級的季煜文,我都叫他阿文……」
「季學長好。」她淺淺地點了點頭。
夏澪大約比黎姐矮上一截,繡有咖啡廳Logo的米白色貝雷帽底下,一頭及肩的深灰中長髮,髮尾隨性地剪成狼尾造型。戴了耳環的左耳側邊頭髮另外挑染成了靛藍色,在燈光下顯得格外顯眼。捲到前臂中段的制服袖口,把冷白色皮膚上的暗紅色彼岸花刺青遮住一半。
無論是剛剛送餐時,或是現在見到熟人,她都維持著一種介在慵懶與冷淡之間的神情,總之,給人的第一印象是位個性鮮明的女孩。
「之前很常聽小澪妳朋友提起妳在咖啡廳打工,原來就是這間哦?想說前陣子來過幾次都沒遇到……」
「期末考完了才請大叔幫我多排班的。」她指了指廚房示意,一位像是店長的男人在吧檯與廚房內場間忙進忙出。「話說黎姐今天怎麼會自己……跟學長兩個人來這裡?阿純跟柔柔沒有一起來嗎?」
「啊……」
這一問使黎姐的表情霎時蒙上一層陰影,夏澪並沒有看漏她欲言又止的微妙舉動,但是她顯然誤以為面前這位來路不明的學長是弄糟黎姐心情的元兇,只見她以近似責難的神情微微皺起眉望向我。
所幸尷尬的氣氛並未持續太久。黎姐示意夏澪湊近,低語幾句後,她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
「等我一下。」
她再度快步走回廚房,五分鐘後再次出現在桌旁並在黎姐對面坐下時,頭上已經沒有了貝雷帽,原先的制服也換成了黑色皮夾克。我一邊驚嘆於這間店的臨時請假難度之低,一邊在心中悄悄向看似變得又更忙碌了些的店長道歉。
「久等了。黎姐,妳剛剛說的是真的嗎?妳說柔柔她……她走了?」
黎姐沒有回應,只是表情苦澀地垂下眼簾。夏澪見狀又焦急地看向我,我只得點點頭。
「搞什麼……」她終於壓抑不住內心的動搖,忿忿地咬著牙,在桌面下猛地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警察怎麼說,是哪個混帳東西幹的?」
我搖搖頭。不過她的這番話有個令人有些在意的地方。雖然不清楚方才兩人交頭接耳的內容,不過我決定比照剛剛的經驗試探一下。
「夏學妹,妳問『是誰幹的』,為什麼妳會認為是他殺?」
「蛤?柔柔怎麼可能自殺?」她的反應幾乎與剛剛的我一樣。但她似乎敏銳地察覺到了異樣,眉頭鎖得更緊,「不會吧……認真的嗎?」
「……黎姐跟我也都不信。」我只得坦白,「所以,方便的話,可以說說看妳的依據嗎?」
她又望著我沉默了數秒,才輕嘆一聲靠回椅背。
「她昨晚來過我家。」她淡淡地說,「原本是我吉他社那邊的幾個朋友,說期末考前想在我家趕夜車唸書,後來他們說想要有學霸來當助教,一群人起鬨著把柔柔也找來了……這不是重點,總之昨天,她是在我家過夜的。」
「她在妳家時都還好嗎?」一直在旁邊默默聽著的黎姐也開了口。
「跟平常一樣,所以我才那麼說。上週研究所放榜後她整個人就輕飄飄的,昨天喝多了還一直要我們稱她為『天才準碩生a.k.a.台北絕命毒師』之類的……咳,扯遠了。總之昨天柔柔很早就喝掛了,不過在她睡死之前表現得都很正常,我不覺得有哪裡奇怪的。」
見她一臉面不改色的爆料,黎姐也只能苦笑,「我沒記錯的話剛剛是說你們打算讀書的吧……」
「你們是早上清醒後各自離開的嗎?在那之後妳還有見過她嗎?」
「怎麼?學長是想確認我的不在場證明嗎?」她冷笑一聲,不過並未發火,「柔柔早上有課所以是最早離開的,其他人大概待到九點左右,而我在那之後又因為宿醉頭痛睡到下午三點多,起床後就直接來上班了,所以結論來說……對,我沒有不在場證明。如何?還想問什麼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啦……」我尷尬地笑笑。不過既然她都這麼講了,再打聽一下倒也不是壞事,「夏學妹,妳說沈同學有考研究所是嗎?」
「那個稱呼聽起來有點彆扭,叫名字就好。」她說,「你跟柔柔是最近才認識的吧?跟她認識久一點的都知道,她大三就訂好目標了,說要考化學系研究所。說實話,當初包含我在內的幾個人都認為她瘋了……雙主修的學分還沒拿完,就已經在考慮研究所,甚至還是數一數二難考的所之一,連阿廣哥都覺得這幾乎可以算是天方夜譚……啊,你知道他是誰嗎?」
「是范珈純同學的男朋友嗎?」
「對,他是現任化研所的高材生。那時聽到有人立志進化研所,那人又剛好是自己女友的朋友,他當然就自告奮勇幫她做準備。
不過就像阿廣哥說的,即便有在學生輔導,以柔柔當時的狀況,加考研究所也差不多等同自虐行為。升到大四下後到放榜前的那段時間,她的狀態……老實說,不是很好。」
可以預料。雖然不清楚她的理由,但背負著這些光聽就令人感到窒息的重擔,其壓力之大恐怕並非一般人能夠想像。
「所以前陣子放榜後,看她終於解脫了恢復成原本的樣子,我們都很替她感到高興,結果才沒過多久就……」
她心煩意亂地抓了抓頭髮,視線無力地垂向桌面上的一點後陷入沉默。而黎姐也沉著一張臉,似乎也再提不起勁多說些什麼。
沉重的氣氛持續了半晌後,小澪倏地站起。
「我想喝酒。」她如此宣言後,視線輪流掃向我與黎姐,「黎姐,學長,要不要一起?我有幾家口袋名單……」
但黎姐帶著歉意地搖搖頭,「不了,今天想早點回去休息,下次吧。」我也如此附和。
「這樣啊……好吧。」她有點掃興般地坐下,片刻後又再度站起。
「自己去喝也沒什麼意思,我看我還是回去幫大叔的忙好了,有事做至少不會想東想西的……對了,學長,這個。」
她掏出手機推到我面前,螢幕上是個QRcode。
「咦?呃,我沒有要點東西了,謝謝……」
「我的Line啦。」她毫不掩飾地翻了個白眼,「還想知道什麼就傳訊息給我,心情好就會回的。相對的,如果你們打聽到什麼新消息希望也能聯絡我,行嗎?」
我有些意外她會主動提出這件事。儘管今天一天內就刷新了從大學至今單日與異性交換聯絡方式次數的紀錄,但再次看著已加入好友的通知,卻只感受到一股近似遺憾的酸澀情緒湧上心頭。
「那先這樣,你們慢慢坐。」我一邊望著慢慢踱回廚房的小澪,以及發現她又回到店內,露出夾帶著困惑與得救般鬆了一口氣的表情的店長,一邊喝乾杯中最後一點液體。
那天,在離開咖啡廳並各自回家以前,我與黎姐幾乎沒有再交談。
而那天晚上,也是我近幾年來第一次,因為遊戲與作業以外的原因徹夜難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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