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整個世界拋棄,是什麼感覺?
直到今夜之前,林夜以為自己已經領教過了。但現在他明白,那只是絕望的開胃菜。真正的孤獨,是在獲得希望之後,再次面對無法逾越的現實。
孤兒院的儲藏室,成了他最後的避難所。這個半地下的狹小空間裡,空氣沉悶得讓人窒息。舊書本散發的塵埃氣息、潮濕木頭的腐朽味道,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霉味混合在一起,構成了一首關於被遺忘的悲傷頌歌。這裡曾經是他童年的秘密基地,收藏著所有的小秘密和小快樂。而現在,這裡是他逃避全世界惡意的最後角落。
他癱坐在角落那張從垃圾堆撿來的舊藤椅上,整個人像一個被抽去了骨架的布偶。希爾維亞修女的話語還在他腦海中迴響——靈魂風暴、星淚石、三千多人的犧牲——每一個詞都重如千鈞,壓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上一場關於身世的談話留下的震撼還在持續發酵。原來他不是被拋棄的孤兒,而是背負著整個村莊希望的倖存者。這種認知轉變本應該給他力量,但實際上,它帶來的是更加沉重的責任感。三千多個無辜的靈魂,一個村莊的血與淚,都壓在他瘦弱的肩膀上。
但責任再重大,現實依然殘酷。
明天,或者後天,星辰選拔賽就要開始了。而他,一個連最基礎的火球術都經常失敗的學渣,一個被全校當成變態的怪胎,要如何去面對那些從小就接受最優質教育、擁有最強天賦的精英們?
那些積攢了十幾年的實戰經驗,那些由家族傾注無數資源培養出來的絕技,那些他連聽都沒聽過的高階魔法——他拿什麼去抗衡?
絕望,如同黑色的潮水,從四面八方向他湧來。
「為什麼……」他將臉深深埋進掌心,聲音沙啞而無助,帶著一絲瀕臨崩潰的顫抖,「為什麼偏偏是我?為什麼要把這麼重的東西壓在我身上?我只是個普通人啊……」
沒有人能回答他。在這個與世隔絕的空間裡,只有他自己的心跳聲和急促的呼吸聲,無情地放大著他的孤獨。外面的世界彷彿已經與他完全隔絕,他就像一顆被拋入深海的石子,在黑暗中無聲地下沉。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口,觸碰到那塊從小佩戴的黑色石頭。根據希爾維亞修女的說法,這就是傳說中的星淚石,是他能夠施展「靈魂共振」的根源。但現在,它只是一塊冰冷的石頭,毫無反應,就像一個沉睡的巨人,對他的痛苦充耳不聞。
四年來,它從未顯示過任何異常。溫潤而冰涼,安靜地躺在他胸前,就像一個普通的紀念品。如果不是希爾維亞修女的揭露,他永遠不會知道這塊不起眼的石頭,竟然承載著如此巨大的秘密。
然而,就在他的絕望與精神壓力達到臨界點的瞬間——就在他的意志即將徹底崩潰的那一刻——一種微妙的變化悄然發生了。
一股極其微弱的熱流,突然從那塊石頭傳來。
林夜的身體猛地一僵,就像被雷電擊中一樣。
他愕然地掏出那塊吊墜,放在顫抖的手心中。在儲藏室昏暗的光線下,這塊通體漆黑的石頭,表面竟然開始泛起一層極其微弱的、宛如螢火蟲般的幽藍色光芒。
那光芒很淡,淡得幾乎察覺不到,但在這個黑暗的空間裡,卻顯得格外神秘而美麗。就像深夜的海面上漂浮的浮游生物,帶著一種來自異世界的魔幻色彩。
「這是……」
他屏住呼吸,以為是自己壓力過大產生了幻覺。但下一秒,星淚石在他手中開始輕微地震動起來,那震動的頻率規律而緩慢,竟像極了另一顆心臟在溫柔地搏動。
不是他的心跳,而是某種完全陌生的、古老的、充滿生命力的律動。
就在他以為這就是星淚石覺醒的全部時,一股他無法理解的、溫柔而強大的力量,猛地從石頭中湧出,如同海嘯般瞬間攫住了他的意識。
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奇異體驗。
他的意識彷彿被一根無形的絲線輕柔而不容抗拒地牽引著,緩緩地從沉重的肉體中抽離。這種感覺很像溺水時的瀕死體驗,但卻沒有恐懼,只有一種奇妙的解脫感。
他「看」到自己癱坐在藤椅上,臉上還掛著震驚和困惑的表情。整個儲藏室的景象在他的「視野」中變得扭曲而模糊,就像隔著一層不斷波動的水面在觀看世界。
靈魂脫離肉體的輕盈感,與一種即將觸碰到未知存在的緊張感,交織成一股矛盾的洪流,沖刷著他的心智。
緊接著,一個聲音,在他腦海的最深處,輕輕響起。
那是一個女孩的聲音,溫柔、聖潔,帶著一絲空靈的顫音。聲音本身就像是從天堂的豎琴上滑落的音符,又像是穿越了無盡時空的祈禱。僅僅是聽到這個聲音,林夜就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安詳與寧靜,彷彿所有的痛苦和煩惱都被這個聲音輕柔地撫平了。
「你……能聽到我嗎?」
林夜的靈魂——或者說他的意識——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他想開口回應,卻發現自己沒有嘴巴;他想環顧四周尋找聲音的來源,卻發現自己沒有眼睛。他只能「感覺」到,那個聲音的源頭遙遠得彷彿在世界的另一端,卻又近得彷彿就貼在他的靈魂之上。
這種矛盾的感受讓他感到不安,同時又充滿了好奇。
「是……幻覺嗎?」他在心中發出無聲的疑問,聲音在這個奇異的空間裡沒有回音,卻能被清晰地感知到。
那個聲音似乎「聽」到了他的想法,語氣中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欣喜,就像一個長期獨自玩耍的孩子突然找到了玩伴:
「你真的……能回應我?太好了……我還以為這次又失敗了……」
她的聲音中有著純真的快樂,但同時也透露出一絲深深的疲憊和絕望。這種復雜的情感層次,讓林夜意識到眼前的絕不是簡單的幻覺。
為了證明自己的真實存在,那個聲音繼續說道,語氣變得急切而認真:
「為了讓你相信這不是幻覺……我試著描述一下我『看』到的景象……」
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仔細觀察什麼,然後以一種令人驚訝的精確度說道:
「你現在在一個很小很舊的房間裡,地面是用粗糙的石板鋪成的,有幾塊已經裂開了。你的左手邊堆著三個大木箱,上面覆蓋著發黃的白布。你的正前方有一扇很小的窗戶,窗戶的玻璃上……有一道裂痕,形狀像一道彎曲的閃電,從左上角一直延伸到右下角。」
林夜的意識瞬間凝固了。
儲藏室窗戶上的那道閃電裂痕,是他七歲時不小心用彈弓射石頭時砸出來的。他當時嚇得要死,因為位置隱蔽,連希爾維亞修女都從未發現過。這是只屬於他一個人的、埋藏了十一年的小秘密。
而現在,一個素未謀面、甚至可能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女孩,用如此肯定的語氣,一字不差地道出了這個連他自己都快忘記的秘密。
這絕對不是幻覺。
「你……你是誰?」林夜用盡全力,將自己的意念集中成一句清晰的問話。
隨著他這個念頭的發出,他手中的星淚石突然光芒大作。石頭的表面不再是單調的黑色,而是如同夜空一般,浮現出無數流光溢彩的瑰麗圖案。那些圖案在不斷變幻,組成了一幅幅美得令人屏息的畫面:
水晶構成的宏偉宮殿,在紫色的雲海中緩緩漂浮,反射著七彩的光芒。
散發著柔和光暈的奇異樹木,雖然沒有風,卻在輕輕搖曳,樹葉發出如風鈴般的悅耳聲響。
成群的、身體半透明的、類似於魚的美麗生物,在空中優雅地游弋,留下一道道銀色的光跡。
以及……七個顏色各異的巨大月亮,懸掛在深紫色的天幕之上,每一個都散發著不同的光輝,將整個世界染成夢幻般的色彩。
這些景象美得如同夢境,卻又真實得令人震撼。林夜從未見過如此瑰麗的世界,那種美麗超越了他想像的極限。
「這些……是我的世界的景象。」那個聲音帶著一絲驕傲,但更多的是一種難以掩飾的悲傷,「你可以叫我……月詠。」
月詠——這個名字在林夜的意識中回響,帶著一種天然的詩意和聖潔感。
林夜徹底被震撼了。他一個被全校孤立的失敗者,一個被當成變態的邊緣人物,竟然在此刻,窺見了另一個世界的絕美風景,與另一個世界的存在進行著超越語言、超越維度的靈魂交流。
這種體驗如此超現實,如此不可思議,讓他幾乎懷疑自己是在做夢。
「月詠……」他在心中默念著這個美麗的名字,每一次念出都讓他感到一種奇妙的親近感,「那……你為什麼會……」
「我們的世界,正在被『虛無』吞噬。」月詠的聲音突然變得低沉而憂傷,就像大提琴奏出的悲傷樂章,「天空……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顏色了。」
隨著她的話語,星淚石上的畫面發生了變化。那些美麗的景象開始扭曲、黯淡,被一種難以形容的灰色侵蝕。天空失去了紫色的瑰麗,變成了死寂的灰白;那七個月亮中的幾個開始黯淡,其中一個甚至變成了令人不安的墨黑色;美麗的水晶宮殿出現了蛛網般的裂痕……
整個世界都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走向衰亡。
月詠繼續說道,她的聲音帶著一絲純真的好奇,但那種好奇背後隱藏著深深的渴望:
「你那裡的天空……是藍色的嗎?我從古老的記錄裡讀到過這個詞——『天藍色』,但……我無法想像那是什麼樣子。還有『陽光』,那真的會發光發熱嗎?」
這個問題,像一根細針,輕輕刺破了林夜心中那層由自卑和怨恨結成的硬殼。他想到自己平時從未在意過的藍天白雲,想到那些被自己視作理所當然的溫暖陽光,在另一個世界的女孩眼中,竟然是遙不可及的奇蹟。
一種難以言喻的衝動,驅使他想要與她分享自己世界的一切美好。
「是的,」他急切地在心中回應,語無倫次但充滿熱情,「是藍色的,像最純淨的寶石,像無邊的海洋!白天有金色的太陽,會發出溫暖的光和熱,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晚上有一顆銀色的月亮,還有滿天的星星,一閃一閃的,特別美!還有雲朵,白得像棉花,會變成各種形狀……」
他語無倫次地描述著,而每當他集中意念去描述某樣東西時,星淚石的表面就會浮現出相應的圖案——一輪熾熱的金色太陽、幾朵悠閒飄動的白雲、一片閃爍的星空、茂密的綠色森林、清澈的藍色湖泊……
「好美……」月詠發出由衷的讚嘆,聲音中帶著孩子般純真的快樂,「真的好美……我做夢都想看看這樣的世界……」
但緊接著,她的聲音又變得哀傷起來:「可是,我的世界快要消失了。如果我無法阻止虛無的侵蝕,不僅我們的世界會徹底消失,連我也會……」
她沒有說完,但林夜能感受到她話語中隱藏的絕望。
初次的連結極不穩定,就像調頻錯誤的電台,時斷時續,夾雜著大量的雜音和干擾。但林夜毫不在意,他全神貫注地,將自己的感知與手中的石頭緊密相連。
通過這種奇妙的聯繫,他不僅看到了月詠世界的奇觀,更重要的是,他「感受」到了她此刻的情感狀態。
那是一種令人心碎的複雜情緒:極度的疲憊,就像背負著整個世界重量的巨人;深切的絕望,彷彿知道末日即將到來卻無力阻止;還有一種巨大的孤獨感,那是只有承擔者才能理解的、無人分擔的沉重責任。
但在這片無盡的黑暗中,卻又頑強地燃燒著一簇微弱的、幾乎隨時會熄滅的火焰。
那是希望。一個背負著整個垂死世界的女孩,在絕望的盡頭,向未知的虛空發出的最後求救,而他,竟然是唯一接收到這個信號的人。
這種認知,讓林夜的靈魂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共鳴。
他能感受到她靈魂深處那無盡的孤獨——那是一種即使被無數人仰望、被整個世界依靠,卻沒有任何一個同類能夠與之交流、分擔重負的,屬於「聖者」的孤獨。
這種孤獨,林夜太熟悉了。雖然程度不同,但本質相同。他們都是被命運選中的人,都要承擔超出自己年齡和能力的重責,都要在沒有人理解的情況下,獨自前行。
兩個來自不同世界的孤獨靈魂,在這一刻,跨越了維度的障壁,觸碰到了彼此最真實的內心。
這不再是單純的同情或好奇,而是一種更深層次的理解與認同。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不再是孤單一人。在遙遠的另一個世界,有一個女孩也在承受著同樣的孤獨和重壓。
「謝謝你……」月詠的聲音帶著濃濃的哭腔,彷彿在強忍著眼淚,「謝謝你……回應了我……你是第一個……也可能是最後一個能聽到我聲音的人……」
她的感激如此真摯,如此深切,讓林夜的心臟都為之一顫。
星淚石的溫度在他掌心變得越來越高,那溫暖的觸感不僅僅是物理上的熱度,更像是靈魂之間的溫柔撫慰,治癒著他這些天所受的所有委屈和傷痛。
連結開始變得不穩定,月詠的聲音時斷時續,夾雜著越來越多的雜音。顯然,這種跨越維度的交流對雙方都是巨大的負擔。
「我……我必須暫時停止連結了……」月詠的聲音變得虛弱,「但是……請記住……無論發生什麼……至少有一個人——在另一個世界的我——曾經真心相信過你……」
「等等!」林夜急切地想要挽留這種連結,但星淚石的光芒已經開始變得暗淡。
「我會再次嘗試聯繫你的……」月詠最後的聲音如同風中的呢喃,「我們……都不是孤單一人……」
光芒徹底消散,星淚石重新變回那塊普通的黑色石頭。林夜的意識猛地被拉回現實,他發現自己依然坐在那張破舊的藤椅上,但整個人已經被汗水浸透。
但他的內心,卻被一束來自異世界的光芒徹底照亮了。
窗外,夜幕已經降臨,但林夜第一次感覺到,黑暗並不可怕。因為在無盡的黑暗中,還有另一個靈魂在與他共同承擔著命運的重量。
他緊緊握著那塊重新歸於平靜的星淚石,感受著上面殘留的微弱餘溫。
他不再是孤單一人。
而這個認知,比任何力量都要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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