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如歌。夢緋簪 - 第十九折、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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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松挺拔，蔚然成林。

其中，由金絲楠木構築風雅的隱世別院。

層層竹簾、潺潺溪泉，眼前景緻並非郊外，正是柳國舅坐落於盛京的宅邸。為了營造清高之風，硬生生徵收百姓的房舍，移樹造林、開渠建溪。

東方萌踱於雅舍的廊軌之上，見著那片片竹簾，每座庭裡都眷養雅士。

她的思緒紛飛，自小便聽聞許多關於國舅爺的傳說。雖是大司徒的庶子，然慧穎華貌，深受先帝喜愛。滿腹風雅頌，卻不慕功名。素日常以空竹伎人為伍，少時在先帝的壽宴上，以一齣九星連珠的技藝轟動盛京。其長姊也沾了他的光，次年便入潛邸為太子側妃……

僕役將她引至主室，便恭敬的退去。

有奇香自室內溢出，她永生難忘，那是千年沉香，只有在帝王壽誕時才能點燃的珍貴貢品。

竹簾被侍女捲起。風姿綽約的身影乍現。

柳國舅的狐裘褪至腰間，坦露出他異於中原人的精實肌理，他的背上黥繪著龍鳳圖騰，琥珀色的長髮隨興批散。是了！柳國舅的母親是胡人。

黥身並非受刑，僭越帝后的龍鳳紋，國舅爺素來驚世駭俗，無視禮教。長姊柳淑妃獨攬帝心，放眼天朝，無人敢置喙柳國舅的荒唐……

柳國舅的氣息，讓她屏息。美矣、卻透著危險。

「臣女東方氏，見過國舅爺。」奚瑯告訴她，父親被囚於國舅府，她必需來這一趟。

「萌兒，用不著生疏，我們是舊相識了。」

「承蒙國舅爺賞識，但臣女與國舅爺應是初見。」

「人生若只如初見……」他漫不經心。任憑西風緊，卻不落家門。

東方萌漾起傷感，自己確實是盛京的一則遺憾。旋即振聲道：「既是相識，還請國舅爺高抬貴手，放過我父親。」

「大司樂暗通敵邦，是謀逆。」

「父親忠君之心日月可鑑，其中必有誤會。」話雖如此，她自己都覺可笑；君要臣死，並不需要理由。

「妳的夫君奚瑯，來自西域，他的真實身分，正是那伽國的後裔。」

那！那伽國──西域三十六古國之首，上個甲子亡於天朝。時為太子的先帝御駕親征，在謀士宇文若的建言下，血戰屠城。

「父親他並不知情。」她面無血色，辯解道。

劉國舅繞題而語：「萌兒的歌聲，感天地、見眾生。我初識不知曲中意，再聞已是曲中人。不如……留下相伴？」

她能感受他眼中的炙熱與眷戀，他的身體透著沉水的香韻。

仙長曾言：她、仍有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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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一生，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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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朝尚樂，她出身官宦，父親是位列九卿的大司樂，音律造詣已臻化境，掌宮廷宴飲雅樂縟節。

她從小便嗓如天籟，歌聲能令春鳥附吟、冬雪止息。豆蔻年華已是欽定的秀女，待到及笈，便要入宮以報皇恩。

然天命匪然，辛酉年臘月，有刺客入府，不取其命，卻在她眼角留下一道疤痕。相士謂之不詳，自此奪了她秀女的身分。

……從此，她成了盛京的一則嘆息！

爾後，父親為她招了一名來自西域的弄蛇人為婿，此人名喚奚瑯，生得怒目環眼，虎臂熊腰。

她其實不解父親的用意，但父母之命，更遑論已是破相之顏，故只能接受長輩的安排。

好在奚瑯待她以禮，閨房之樂也不強求。她依然是她；而奚瑯依舊是鬧街的弄蛇人，不因攀附權貴而移志。

離奇的是，父親對此置若罔聞，任由旁人的猜忌與嘲諷。時間，就這樣過去了。

這日，她來到鵲思橋畔，一眼便覓得那名身穿黑衣的書生，她上前問道：「得聞公子著述奇書，今特來請公子割愛。」

黑衣書生看了她一眼，奇道：「妳是……東方小姐？」

她坦然頷首。身著華服，又絲毫不遮掩臉上殘疾的立於睽睽眾目，大司樂的千金──東方萌。盛京裡不作第二人想。

她道：「若已付梓，還請公子莫吝相與。」

黑衣書生問道：「不知小姐所指為何？」

「正是《無常誌異》一書。」她難掩激動，昨夜聽夫君言道，鵲思橋畔有一不第秀才，專說奇聞軼事，並敘載於書中，題為《無常誌異》。

黑衣書生面露難色道：「實不相瞞，小可拙作只贈有緣人，小姐所言之書，已於不日前贈與他人；如今小姐來尋，小可身上另有一本奇書，還望笑納。」

語落，黑衣書生將一冊封面緋紅的書籍遞到她面前。

她覷見書目，問道：「不知書中所云何事？」

黑衣書生笑道：「此乃《夢緋簪》，所錄之事，玉樹迷離、風月無邊。」

她聞言，面露酡紅。「風月之事，甚是荒唐。」

「小姐莫要見笑，此書與《無常誌異》相去不遠，若能靜心細覽，必有所得。」黑衣書生眼若燦星，嘴角的淺笑帶著幾許蠱惑人心的真誠。

她心下猶豫，然對方卻逕自將《夢緋簪》置入她的手中。那黑衣書生又道：「此行千凶萬險，還請小姐珍重；若有回京之日，願能將其見聞說予小可。」

她詫異：「公子怎知……？」

黑衣書生道：「小姐命帶丁火，盛京雖納百川，卻容不下妳這燎原之焰；出走，乃為必然。」

她思及自己的處境，確實早已倦棄目前的生活，正思量瞞著家人，不辭而去。

她嘆了口氣，道：「放眼九州，卻不知何處容身？」

黑衣書生道：「東海之濱，相傳有仙島蓬萊，小姐何不乘風而探？」

又過了些時日，秋意彷彿滲入同情的嘲弄與笑囈。

趁夜，她悄然而別……瞞著所有人，包括奚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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窮極東海，蒼茫天水對愁眠。

轉瞬，她彷彿已來到仙氣縈繞的絕塵之境。

一名白衣男子面如冠玉，目光清澈。他翩然迎向東方萌，道：「小姐終於來了。」

她誠心徵詢：「見過仙長，此處可是蓬萊？」

男子頷首，語帶旭日：「正是，我已等候小姐多時。」說罷，他轉身帶領東方萌進入島中的雲笈七浮屠。

觸目所及，塔內盡是古老經卷與玉簡，四周浮現著異世的光影，彷彿連結著無數迷離的大千世界。

「小姐既已來到盡頭，何不就此歸位？」男子從架上取下玉簡，語出珠璣。

她心中一震，問道：「仙長這是何意？」

男子莞爾：「小姐所經歷的一切，從出身到破相，乃至當下的遠行，皆是書中的一部分；而妳……是這書中人物。」

猶聞雷鳴，她難以置信的望著白衣男子。

男子將玉簡遞到她面前，上面赫然篆書：『盛京東方氏，善曲樂、損及貌……』她回憶起黑衣書生那雙洞悉世事的眼眸。

「原來……這就是我的一生！」她渙然冰釋，不禁失笑。

還到餘生甚荒唐，原是他人掌上書……

目光來到最後一卷，她赫然發現，那裡空無一字。

「我……仍有選擇？」

男子道：「仙島本是妳的終章，但妳亦可回到盛京，改寫自己的命運。只不過……」溫潤如玉的容顏嘆言：「只不過，莫要太過執著。」

秋意霏霏，醒來時已是黃昏。她凝視琥珀色的蒼海盡頭……

這只是一場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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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盛京，眼前景象令她驚駭──曾經繁華的帝都，如今蕭條冷清，百姓神色憂戚，行人寥寥無幾。

更令人震撼，東方府門前佈滿衛兵，氣氛肅殺。

侍衛攔住她返家的腳步。正欲辯駁，忽聽一聲冷喝：「讓她進來。」

抬眼望去，來者正是──奚瑯。

他身披鎧甲，氣勢如虹，眼神裡不再純樸，而是鋒芒畢露的威嚴。儼然絕非昔日低調的弄蛇人。

「夫君……你這是……？」她不自覺逃避奚瑯的目光。

奚瑯似乎了然她的去向，冷言道：「夫人終於回來了。我本以為妳會永遠留在那虛無縹緲的仙島。」

對方語氣似霜，她明白不告而別是自己的錯，但她天真的認為，那個樸質粗鄙、不爭權勢的弄蛇人，斷不至於為難她……

她眉頭淡鎖，試探道：「為什麼盛京會變成這樣？我父親呢？」

奚瑯語透不屑與憤怒：「妳走後，岳父因拒絕柳國舅的拉攏，被構陷下獄。妳的離去，成了朝野中權臣爭鬥的笑柄。我只能揭露自己的身分……」

「你的身分？」她心中隱有不祥之感。

此刻奚瑯的眼神鋒利且深邃，從前的他憨態若愚，東方萌也曾暗自怨嘆父親召婿的意圖……

天朝后庭，柳氏淑妃艷絕群秀。所有人都在盼望，待東方小姐及笈之年，能平分柳淑妃的春色。

但那終是旁人的期待，不是她的故事。

奚瑯將她攬入懷中，低語：「我並非弄蛇人，奉命潛伏盛京，是為了替我的族人復仇……妳父親早知此事，卻將妳交給我，他深知我能在動蕩中庇護妳。」

她這才發現奚瑯耳上的環痕，那是西域貴族的傳統。但她卻始終未曾將丈夫放在眼裡。

她如墜冰窟。「父親他……早已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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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朝詔曰：大司樂流放東夷之地。

柳國舅的府邸裡的庭臺裡，多了一縷婉轉的笙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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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又過了一甲子，天朝國運跌宕，奚瑯取而代之，他成了王。

但柳國舅依然是柳國舅！

他將府中的歌姬收為義妹，如今已是權傾后宮的──柳太后。

傳聞中，柳太后的容貌與奚瑯王的髮妻相似，多年來恩寵不絕。

東方萌放下手中的帛書，又是另一折《夢緋簪》。

今日，她又來到鵲思橋畔。

那名黑衣書生依然在那設攤著書，只是物換星移，已鮮有人佇足。

「東方姑娘終於回來了。」書生的容顏未染風霜，淺笑、蠱惑、真誠。他問道：「妳六十年前的祈願，實現了嗎？六十年後的妳，是否還擁有盼望？」

她莞爾，反問：「仙長曾言，我能改寫命運，為何我卻改變不了？」

黑衣書生難為情，遺憾道：「因為這是國舅爺的故事，不是妳的。」

每個人的心裡都有一卷《夢緋簪》，但我們往往執著於他人的故事，卻忘了要周全自己。

唉！她輕嘆一聲。

終於領悟仙長給她的忠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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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要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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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折、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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