墮樂園 - 《CH.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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霎那間，大雨淋灕。

「呼哧……呼哧……呼哧……」

我心力交瘁地喘息著，雙手劇烈顫抖──又是老毛病在發作。

我環視四周，竟不是在九龍塘站月台，而是坐在3B班課室內，近窗口的第一行最後一排。

是我的座位。

我……剛剛不是在月台候車歸家嗎？怎麼轉瞬就轉移到課室了？我看著黑板寫的日期、黑板上的時鐘……現在已然是翌日早上八時有多……

或許，是我發呆太久了？

課室內死氣沉沉，襯托嘹亮的嗒嗒雨聲。我們每逢在課室就很靜，因為老師只喜歡沉默的學生。課室內坐了三十多名同學，可跟我彷彿置身兩個不同的世界──我跟他們一向沒什麼好交流的，我不在乎。

「呼哧……呼哧……呼哧……」

我頓感精疲力竭，頭暈發冷，恐怖的記憶在腦海縈迴：提著時鐘的「狐狸先生」、播出小孩聲的收音機、舉止怪異的出同學……然後……事情到底怎樣了？

可能因驚懼過度，事情後來的記憶模糊，彷彿從沒經歷過般。

奇怪。

教授第一課的班主任──體態肥胖的李老師踏進班房，把手中的大疊紙「噼啪」丟至教師桌上。她全名「李蕗薇」，學生卻不敢稱呼她全名──至少在她面前。

同學不聲不吭地發呆，李老師塗著濃濃紅唇，默默翻查著點名簿。

「各位同學，31號缺席。」李老師合上點名簿，一臉裸露著漠然。我環視課室，班中的確只有「31號」的座位空著──正是坐我側旁的晨羽樂，不知是否病了。

李老師甚至連「晨羽樂」這名字都不提，僅以一個號碼稱呼他。她說記名字太耗時，分辨我們用號碼方便多了。

原來在大人眼中，學生不配擁有名字，只是一堆數字──早應習慣，又何須介懷呢？

可李老師接下來說的話，徹底震撼著我。

「各位同學，有一件事宣布。尋晚，3A班嘅16號喺九龍塘站跳軌死亡，係本校本月第7宗自殺案。」

什麼？

我聽罷不寒而慄，愣視面如土色的李老師。

的確，本學自殺案的數目驚人，印象中先前才5宗已引起轟動，短時間內竟又驟增2宗……

但真正重點，是這次的死者「3A班16號」，正是出同學。

我腦海湧現昨夜的記憶：出同學呆站月台，遽然被狐狸先生纏上，倏忽痛苦地抽搐，驀地瞪著我怪笑……

而他現在死了，死因竟是「跳軌自殺」。

李老師沒提及過，自殺案牽涉「狐狸先生」之類的怪人，這著實怪異不已。

窗外是無垠灰黯，映照我空洞的思緒。

窗外是無盡雨嚎，戳痛我死寂的心坎。

「最近好多學生自殺，老師感到『如喪考妣』。」李老師執手帕輕拭眼角，我看不出半滴淚，看不出「如喪考妣」──或許她是在傳授好詞吧，真是細心有愛。據說3A班班主任林Sir正圖謀升職為副校長，他任教的「皇牌」出同學素來盡討校長校監歡心，因而盡惹競爭對手的不忿，包括李老師。這次出同學死去，李老師臉上沒半點難過，那是副藏起亢奮的面具。

何況，我確信出同學不是自殺死的，他的死定必跟「狐狸先生」有重大關連……我該把這件事告訴大人嗎？不，他們定必把我當作瘋子！社會教導我們，凡事別提出問題就好，事情自然會好起來。

但是……

我雙手捏著狐狸筆袋顫抖，其他同學卻一聲不吭，面無表情地對老師點頭，彷彿有學生自殺是件平常事。

李老師分發著通告之類，我瞥見前方桌子的兩張紙，第一張是「不自我傷害契約書」，第二張是紫色的反自殺宣傳單張，都是些口號式的勵志標語，例如「辦法總比困難多」、「生在福中應知福」之類……老師先前已派發同一份單張6次，只是每次不同紙色，現在加上這張紫色，就剛好湊成一抹彩虹了！真是細心有愛。

遽然，李老師揚起嘴角，眉梢蕩漾笑意。

「今日係每月嘅『生命滿希望日』，我地一齊頌唱《紅日》，表達對家人、學校、社會嘅熱愛！」

喇叭播放嘈雜的輕快前奏，老師嘴形浮誇地朗聲頌唱，對生涯充滿希望。

「命運就算顛沛流離！

命運就算曲折離奇！

命運就算恐嚇著你做人沒趣味！

別！流！淚！心！酸！更！不！應！捨！棄！」

同學們都沒人打算開口唱，塑成最諷刺的對比。

雖然我頗喜歡這首歌，卻一直詬病「生命滿希望日」的荒謬：是否把歌唱完，生命就會滿希望了？抑或是我唱得不夠多？

我「閉關」雙耳沉澱思緒，如常打量桌底抽屜的一堆狐狸圖案。我是個愛繪畫的內向少女，每逢上課都會在抽屜畫狐狸。我只想匿於角落畫自己世界──那世界美多了，色澤由我塗上，不會剩下黑白。

人們常說狐狸陰沉厭世，但我絕不苟同。狐狸弱小卻玲瓏可愛，寡言卻擅於觀察。就在草原無拘無束，毋庸陷於黯淡窒息的世界……咦？

印象中，抽屜是空空如也的，沒存放任何書本文具。

可我瞄到抽屜裏有一本簿子，於是抽出來端詳著：A5尺寸，啡色表皮，散發難以言喻的異味──

我盯著簿子封面，心底霎時一寒。

封面頂部，是鮮紅的字跡，是小孩的幼稚字體。

孩、子、們，

來、玩、狐、狸、先、生、幾、多、點，

輸、了、要、死、喔。

紅色字跡正下方，繪畫著一個圓鐘，時間為「十二點」。

我的脊背，滲進冰冷若霜的痲痹。

我從沒見過這本簿，它絕對不是我的。

簿面，隱約傳來一陣……血腥的氣味。

＝＝

「命運就算顛沛流離！

命運就算曲折離奇！

命運就算恐嚇著你做人沒趣味！

別！流！淚！心！酸！更！不！應！捨！棄！」

窗外瀰漫嘈吵雨嚎，窗內迴盪嘈吵音樂，卻是攝氏零下的冷寂。

這本簿不是我的，是誰放在抽屜裏的？而且為何是……血字？

狐、狸、先、生。

周遭同學都沒在注意我。

我惴惴不安地揭開簿子，心坎萌生不祥之感……

心呯呯地紊亂躍動，右手抖顫變本加厲，呼應著起伏的情緒。

「呼哧……呼哧……呼哧……」

揭開第一頁，著實出乎意料……我本還預期目睹驚嚇血腥，一直擔驚受怕……

沒有。

映入眼簾的，竟是幅簡陋幼稚的小孩畫作，僅鮮紅一種色。畫作線條粗疏不整，推斷是用蠟筆所畫的，畫中內容是一個火車站，站中有一名乘客……

等等。

紙張左上角畫了個時鐘，顯示著「十二點」，中間畫了某種火車站的月台……一輛火車從左側駛近月台……月台的圓柱，寫著「九龍塘」……

車站裏的一個火柴人，揚起嘴角懸浮路軌上……不，這凌空動作豈不是……

我心念一動，洞悉其畫作的含義，心坎傾注一公升寒意。

他、在、跳、軌。

他、在、笑、著、跳、軌。

他、在、對、我、笑、著、跳、軌。

它似是幼嫩的孩童畫作，卻是匿藏詛咒的夢魘。

我不禁憶起昨夜在月台的情況：狐狸先生靠近出同學，出同學在劇烈抽搐，朝我怪笑說了些話。

根據李老師所言，出同學後來「跳軌自殺」了。

細心聯想，這幅蠟筆畫作，豈不畫了出同學的自殺畫面？

細、思、極、恐。

為何我抽屜裏，會藏著這種恐怖的東西？誰會畫這種變態恐怖的畫？為何，要刻意給我看到？

一切著實非比尋常……而且……

莫名其妙，我甚至感覺某種體積龐大的怪東西，正緊貼我的椅背，從後窺探著我……

「呼哧……呼哧……呼哧……」

我上氣不接下氣，萬萬不敢回眸察看，腦內呈現諸多詭異的畫面。我渾身動彈不能，除了猛烈顫抖的右手……是幻覺來的……是幻覺來的……一切根本正常得很……

它越靠越近……越靠越近……越靠越近……

我感到噁心、窒息，忍不住擰頭望向身後！

什──麼──

「呼哧……呼哧……呼哧……」

油漆剝落的牆壁。

身後並無怪東西，難道真是我有妄想嗎……或者是我筋疲力盡，腦袋壞掉了……

「命運就算顛沛流離！

命運就算曲折離奇！

命運就算恐嚇著你做人沒趣味！

別！流！淚！心！酸！更！不！應！捨！棄！」

老師情熱若火，學生臉冷如霜，卻沒人察覺我異樣。

我徐徐擱下戒心，回頭卻瞥見簿子右下處，那幼嫩的字體。

遊、戲、繼、續、喔。

什麼……意思？

我猶疑半晌，發抖右手掀起頁面，戰競翻到後一頁──

竟然，是第二幅畫。

同一隻鮮紅，同一種畫風，內容卻截然不同。

左上角是「十二點」的時鐘，繪畫著一個鬱鬱雨天。雨裏一棟七層高，外型似屋邨的建築物。畫中僅一個角色，就是愣立天台的火柴人，綻露誇張詭祕的笑顏。

而且，他懸浮在半空中。

貌似，是從建築物墜落──自殺。

思緒組織著排山倒海的事態……倘若出同學是「狐狸先生幾多點」遊戲的「參與者」，而他「自殺死亡」代表這一回合結束，而「遊戲繼續」……

靈光一閃。

這幅畫難道是……「遊戲繼續」開展第二回合，下位「參與者」的死狀？

這忖測，著實合理。

我思緒紊亂，卻瞄到畫中建築牆壁，原來寫著四隻字。

堅、強、不、息。

我霎時如坐針氈。

畫中的「七層建築」，竟非什麼屋邨──而是我就讀的這所學校啊。

我透過濕漉漉的窗口，看到對面的舊翼大樓。由於舊翼大樓很近我們課室位處的新翼大樓，即使在朦朧雨裏，亦能看清它的狀況。

舊翼大樓死氣沉沉，每一層都是狹長走廊，而大樓剛好是七層高……牆上刻著「堅強不息」的校訓……

我目睹那一幕，恍然若失。

舊翼天台最左側，愣立一個男孩的身影。我認識這位男孩，他正是3B班唯一缺席，坐我旁邊的晨羽樂。

他在天台欄杆前站直，手執一面圓鏡，對鏡面展露扭曲的笑靨──彷彿隨時從天台墜落──看似他正欲跳樓。

狀況跟第二幅畫，毫無二致。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是羽樂……

同一時間，我瞥見天台右側的鬼竄身影，他身材高大詭異，穿著一身黑色西裝，右手捏著收音機，左手托著顯示「一點」的黑色圓鐘，蒼白頭顱倒轉朝後。

鬼魅。

似曾相識的疑懼，如千針刺戳著肌膚。

「狐、狸、先、生、幾、多、點？

一、點！」

那部收音機響起一群小孩聲，沒一絲童真，沒一縷情感。

「遊戲繼續」。

我跼蹐不安之際，手中簿子卻驟然生變──情況詭異至極，使我徹底大驚失色。

簿中畫作化為漆黑，一堆噁心的東西，從漆黑伸出並猖獗晃動。

不……可…….能……的……

晃動著的，竟然是數之不盡的……

蒼、白、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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