墮樂園 - 《CH.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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謎團積聚成海，已然把我淹沒。

我惴惴不安地敞開睡房門，房間佈置簡潔平庸，大小跟我家主人房相若，衣櫃側旁放著一張雙人床。床下裏頭似乎擺著雜物，卻應有足夠空間予我躲藏──

客廳傳出開門的聲響，似乎怪女已闖入13D。

我氣急敗壞地竄進床下，幾乎擠到最裏頭去，身軀被床渾然覆蓋。我關掉Sony Expedia屏幕，抱著痲痹的左腳，不敢吭聲。

寂靜。

單位內黑黑黝黝，氛圍瀰漫萬般詭譎，卻又彷彿平凡寂夜。我捂嘴屏住氣息，怕稍一不慎暴露位置，怪女就會把我……

誠然，我全然不知她想對我做什麼，但單憑客廳的狀況推斷，真相想必驚悚……我不欲沈溺遐想，腦海偏偏湧現種種殺戮的畫面，讓床底滲進縷縷寒懼。

我從床與地板的縫口窺探，視線僅暼到睡房的地板──仍然不見蹤影，怪女似乎還在客廳徘徊。

難道她沒看到我進了睡房？那可是不幸中之大幸，但客廳狹小如斯，她瞬即會搜索到這裏，屆時我還可怎樣？

「咕咚……咕咚……咕咚……」客廳傳來腳步聲，微弱而斷斷續續，每步如冷刃痛戳我的思緒。

「夕彥……夕彥……」客廳傳出怪女聲線，語氣平淡又微弱，宛若自言自語。

屏氣良久的我，終按捺不住吸口氣，卻皺起眉頭來。

嗅到一陣……怪味。

它聞起來宛若街市肉店的……腥臭……嗯，倒不如說像……像是……

血。

詭譎之處是，倘若血腥味從客廳傳來，我尚可合理解釋：血味是從客廳男屍散發的。

事實卻是，這陣血味是從睡房內……某處傳出的。

媽的，我身無傷口，睡房內怎會瀰漫此味？

正當我困惑驚愕，一隻腳遽然踏進門口，地板發出「咿呀」聲響。

是……怪女。

那兩只瘦削的腳踝蒼白不已，她就這樣赤腳走著。

「夕彥……夕彥……」

她在床邊停下，與床底的我僅咫尺之遙。

她沒動。

我立刻掩嘴屏息，盯緊那雙詭腳，嚇得淚水快飆出來。她一聲不發，雙腿如塗了膠漿般停著，靜謐就是至為詭異的樂章。

我應……突襲她嗎……但試問畏葸不前的我，豈會有能耐為之？

她沒動。

分秒彳亍流逝，我聽見噗通噗通的心跳，它從未如斯急促過。或者怪女只需稍微一動，我就會嚇得爆血管而亡。

她沒動。

我抵不住窒息氛圍，只能緊閉雙目，內心默念祈禱……千萬不要找到我、千萬不要找到我、千萬不要──

耳際泛起腳步聲響，我的身子猛然顫抖，卻全然不敢張眼。

「咕咚……咕咚……咕咚……」

約莫二十秒後，腳步聲響遏止，空氣滲進腥臭的寂寥。

她……離開了嗎？

我於床底半睜著眼，房間黯淡無光，似乎已是凌晨3、4時。眼簾下是滿佈髒塵的地板，卻不睹怪女蹤跡。

她，彷彿人間蒸發了般。

我起初精神繃緊之至，待確定怪女不在附近後，才逐漸擱下戒備。

「呼哧……呼哧……」我吃力喘息著，瞧著地板的鮮血滴滴，那是怪女走過時遺下的。我檢視手中的Sony Expedia，屏幕已然沾滿冷汗。

我才稍一鬆懈，淚水瞬即傾盆，猶如醞釀已久的潮漲。數分鐘內發現太多事，屢屢沖垮我的理智……

太恐怖了。

這女人先在13D宰殺那被稱為「夕彥」的男人，再用額頭猛撞我家大門，衝破鐵鍊後破門而入……還有疑團種種，例如那麻醉劑，例如怪女口中的數字，例如她口中念念的「夕彥」，例如13D裏的無頭男屍，例如鐵櫃裏的女人……

著實受夠了。

怎麼要我孤身面對……我自問沒做虧心事，只是罹患社交障礙、孤僻怯懦的雙失青年，為何命運要處處愚弄我？每次都奪走我傾慕的對象，每次都害我淪為眾人笑柄，每次都使我生活一塌糊塗？而現在，又安排這趟詭譎的夢魘，要怎樣？把我迫至瘋癲嗎？

Why always me？

就因為我懦弱？就因為我好欺？

抑遏已久的愁緒，如决堤般收拾不可，我瞬即啜泣起來，要將數天以來的鬱鬱沽清──

「鈴鈴……鈴鈴……」

掌心的連番震盪，使我肌膚長滿雞皮疙瘩，思緒再次墜落冷懼裏。

此時方才悟到，自己犯下愚蠢至極的錯誤。

「鈴鈴……鈴鈴……」

竟然……忘了關掉手機聲效。

「陽痿酷」，屏幕來電顯示寫著，鈴聲堪比死神呼喚。

我心驚肉跳地猛按「拒絕來電」、啓動「震機」模式，暗斥陽痿酷偏在此時致電。隨之而來，就是驚懼蔓生的痲痹感。

該死的……豈不暴露了自己的位置？慘了、慘了、慘了……

聲音戛然而止，是寂寥無響的煎熬。

我捏緊微亮的Sony Expedia，提心吊膽地左顧右盼。依舊躲於床底的我，依舊只看到骯髒地板。

不見怪女，亦不覺其跡象。

「呼哧……呼哧……」我戰兢忖度著怪女位置。她相當可能不在屋內，否則鈴聲定會引起她注意，從而觸發其行動。

而此刻萬籟俱寂……即是她離開了13D單位？此刻……是否我逃離的契機？

我忑忑忐忐之際，或許是長期捲縮緣故，右腿遽然抽起筋來。我忍住不呼不喊，往床底裏伸出右腳──

腳、踝、蹬、到、東、西。

根據位置推斷，我觸碰到床底裏頭的雜物，如斯觸感卻叫人毛骨悚然。

黏答答的。

詭譎一擁而至，到底什麼「雜物」會有這種觸感……我戰競回眸，在手機微光照射下，瞥到床底的……景象。

＝＝

先前曾經斷言，13D客廳的狀況是我看過最可怖的畫面。

現在，不再是了。

倘若我觀察敏銳半分，思緒細膩半寸，根本不會忽略床底的這件事。

這件，恐怖之至的事。

我轉身猛地爬離床底，惶悚不安地慘號，窒息恐怖排山倒海！

我瞥到了……瞥到了……那是怎麼……一回事？

置於床底的，並非什麼「雜物」。

是、一、個、人。

準確而言，那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堆……殘肢！

床底兩側是兩隻瘦削斷腿，肌膚僵硬而發白，似是已被截斷須臾；至為觸目驚心的，離不開表面的大量血漬。

而剛才被我蹬到的，竟是一個頭顱。

它就在床底盡頭中央，脖子以下均被鋸掉。它死不瞑目，神緒扭曲驚異，彷彿親睹過煉獄。

即便它塗滿黏黏髒血，我卻一眼認出了他是誰。

不修邊幅的真毒短髮，大眾臉。

竟是那夜被怪女帶進13D的，第一位「夕彥」。

他就這般安然置於床底，睜著眼盯著我。難道是因為，我剛才踹到他的臉龐嗎？

黏答答的。

終究洞悉，房內的腥臭從哪處散發。

「嗚嗚……呼哧……嗚嗚……」我舌頭痲痹談吐不能，只管睜口亂喊，將心坎慄慄和盤托出──怎可能。

怎麼他會死了的？怎麼他被截肢了？怎麼沒有身體雙臂？

驚心，豈足以描繪這刻的動魄？

我上半身逃離床底，左腿痲痹站立不可。我如墮深邃淵谷，只欲結束猖獗醞釀的荒謬──

「When I feel lonely…… Please stand beside me……」

音樂。

我徹底一愣，趴在床前地板覷著門口。客廳倏忽播放著歌，似是藍芽喇叭的音質，在13D單位迴盪又迴盪。

我脊背不絕發寒，怎麼……又是這一首歌？

「And feed me that milk…… I always dream of……」

我驚恐地下顧地板，驀然察覺到一點怪異：一條滴血舖成的曲線，從門口延伸至我的位置，想必是怪女步行時，額頭淌血形成的。

而我處於床邊。

「No more deep sorrows…… No more cheap love songs……」

為何只得一條血路……她沒有走回頭嗎……難道……啊？

我才恍然醒悟，後頸頓感冷冷黏感，是液體從正上方滴落造成。

滴、滴、滴。

液體不絕墜落後頸，我隨手往頸亂摸，一陣黏黏的濕潤……

我慄慄危懼垂手一瞥──掌心竟是滿滿的赤紅。

「Now come inside me…… Let me drink you all up……」

我瞧著滿手鮮血，霎時想透了這回事，渾身髮毛全然直豎。

滴、滴、滴。

我仍身朝著地板，而某東西正處我背後的上方，鮮血源源不絕墜落。

你、猜、是、誰。

「Love to love to love to you my lovely milk……Forever I will love you my sweet milk……」

藍芽喇叭重複播著《Milk》，勾起縷縷恐怖憶記：過去怪女把兩位「夕彥」帶進13D後，都是重複播放這首歌，吵得幾乎遮蓋所有聲響。

這兩位「夕彥」後來均慘死，甚至是身首異處。

頸盛著滴滴鮮血，眼淌著滴滴驚淚。身呆愣原地發抖，頭彷彿綁了千斤恐懼，渾然乏力擰轉看──

倏忽，脖子是一陣刺痛。

我還未反應過來，脖子已然動彈不得，熾熱痲痹蔓延至胸口及下巴處。

麻醉劑。

「And I will always be the one to be with you my lovely milk……」一隻冰手從上方伸出，抓住我的右手臉頰，粗長指甲幾乎戳進皮肉。我被那隻手硬生生擰轉頭，被迫瞰著背後的畫面。

她就趴在床上，上半身探了出來，破爛額頭不絕地滴血。她右手抓緊我的臉，左手持一支盛著透明液體的針筒。

長髮雜亂烏黑，肌膚蒼白沾血，詭眼睜得老大。

「Thanks all the tender care you helped me through……And even in the hardest time we shared……」

她，原來才沒離開睡房呢。

她，其實一直伏在床邊呢。

她，默待我從床底探頭呢。

她，把我全身都麻醉了呢。

「The wonderful relation with you……lolololo Lovely milk……」

她脫下染血口罩，露出觸目驚心的爛嘴──雙唇破損瘀腫，兩側……各半公分部分……被針線密密麻麻地縫合，破爛唇邊溢出髒血。

我居然喊不出聲──噢，是口鼻亦痲痹起來了……我宛若標本，傾聽天使的旋律，端詳鬼魅的輪廓。

「lots and lots and lots love to you my lovely milk……Forever I will love you my sweet milk……」

她頭部抽搐如痙攣，鮮血傾盆灑落我臉，溶掉我僅餘的理性。

她端出一條軟尺量度我的頭，指甲圍繞我脖子畫了一圈。

「25。」她以甜美聲線說道，又以食指敲我臉上的痣，眉邊一顆，嘴邊一顆。

「噠、噠、噠。」

「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耳際傳來某種電器運轉的刺耳噪音，但幾乎被音樂全然蓋過。

噢，播放嘈吵聲音，原來是為了掩飾……不見得光的行為啊。

「And I will always be the one to be with you my lovely milk……」

她朝我露出詭譎的笑容，儘管只有半個嘴懂笑。

「夕彥，小心你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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