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係一個無牌輔導員，可以令你每日重溫同一件事。//《記》 - 步步驚心（完）

「我就係因為咁而坐監。」賈步喻說。

我暫時放寬心，始終，他也叫付出了一些代價，縱然一條活生生的生命難以被牢房復活。

「咁你對呢件事嘅感受係點？」我問。

「有啲掛住對仔女。」他想了想，說。

「後悔？」我確認。

「有啊。始終我都四捨五入咁殺咗人。我個女而家好似你咁大啦，我想見佢，佢都唔畀我見。」他有懊悔的神色。

「你嘅願望係，可以見返佢？」我問。

「話晒都係自己親生嘅，點都會想見返嘅。」賈步喻點頭。

一時之間，我理不順他的觀點。

既然是親生骨肉，為什麼要以罪惡之手籠罩他們的童年？為什麼要蹂躪他們至沒有一寸肌膚從組織層面無缺？為什麼要將兒子逝世的責任推卸給同樣身受其害的女兒？

賈步喻女兒沒有忘記過弟弟。

在賈步喻的故事裏，她叫「囡囡」，可是，她不認為自己有父親。聽說，名字「賈楚虹」的第一個字是那個男人給她的，所以，她都只當自己叫「楚虹」。

當年五歲的她渺小、脆弱，而弟弟則與她度過了五份之一的人生。

弟弟是一個傻小子，再小一點的時候什麼都會放進口，譬如遇水就會萎縮的紙巾；她很緊張，怕他吞下，連忙伸手到他的口腔，卻不斷被他咬到。

她也傻傻的，不知道尿是「髒」的，見人會用尿來淋花，她就將弟弟的玩具車放在尿盆內，希望它快高長大。那是弟弟唯一的玩具車，是幼稚園的同學送的。

她和弟弟都很珍惜上學的時光。

他們不明白，為什麼會有人抱怨茶點不好吃呢？至少，乾糧乾淨，熱食還熱，完完整整不用擔心下一秒就不能食。而且，還能安安樂樂睡個覺，眼皮立即合上。

生活能夠如此，其實已經極好。

她沒法想像更多的未來；人類的想像力，很大程度都基於生活認知。

有時被賈步喻打得傷勢太過嚴重，不能上學，她就會陷入了一整天的抑鬱——她會哀求上蒼，能不能創造一種完全不留痕的痛楚？那麼，即使她的身心早不成一曲奏唱，仍然哼出幾個美妙的音符，舒爽地向幼稚園的方向走去。

她的成績不好，弟弟同樣，但他們同樣擁有繼續接受教育的權利。

而弟弟已經無法再上學，他早在血泊之中逝亡。

社工郁善悅努力接觸楚虹。

郁善悅看着眼前的小小軀——比同齡人更小——十分心痛。即使別人說世事如此沉常，若為每一杵人間慘劇惻然，會耗損許多心力；她仍然次次感觸。楚虹的防禦心很重，一直都不肯說話，直到叫她畫到「傷心」和「快樂」，她才開始動筆。

傷心是弟弟死去，背後有賈步喻夫妻的黑影，她卻站在旁邊看。

被打的感覺很痛，但有人陪她，已經沒有那麼難捱。她不覺得自己可以感知快樂，直至弟弟出世。

快樂是和弟弟一起上學。

楚虹不知道，原來，人類的死亡是「冇呼吸」、「上法庭」、「流晒血」；每次她都痛得眼水直流，即使如此，還是離死亡很遠。死亡是她再看不見弟弟，而今，不知道她還是否叫活着。

她成功「活下來」了。

她要繼續活下去，連同弟弟的份。

漸漸長大的楚虹經常都會發惡夢，想起父母，想起弟弟。

她一直都聽話，從來沒有不乖的舉動，因為不乖就會被打的想法沒有在她的心抹去；她一點都不懷念那段在幾百呎房屋裏扮狗被大人拖行的日子，現在她能洗熱水涼了，但仍無法適應。

郁善悅知道，楚虹會用一生的時間治療童年的創傷。

不要感激傷害過你的人，有些傷害致人死亡，談何後續的感激；感激捱得過的自己，感激自己的靈性將創傷變成力量，感激自己的堅強，仍然允許有脆弱的權利。

楚虹努力生活，終於，亭亭玉立。

她心上，承載了不止她一個的記憶。以往，她與弟弟共同經歷了沒有溫飽的生活，來日，她要以她的眼，讓他接觸更多的世界。

她好不起來了，怎麼可能長大了就能「好」了？

但這並不妨礙她繼續活着。

她發誓，一定不會將受過的傷加諸他人；因為她了解那種滋味。

世間的惡，不應循環下去。

「我都係呻吓啫，出返嚟，又冇人冇物，個個都睇我唔起、好憎我。」賈步喻說。

「因為咁樣，覺得好煩惱？」我問。

「還好。不過我只係呻吓，都真係後悔，想多一個人聽到我咁諗，屈住喺心都好辛苦。我又見唔返我老婆咯，大家都唔想搵大家。」

「所以，其實你都期望有更多人聆聽你？」

「唔係，始終大人會有太多質疑聲音，但你唔係，就算你有，都唔會表現得太明顯。」他輕挑地笑。

「多謝你願意同我分享。」我只道。

我知道賈步喻已沒有其他事想說，因為他的腳開始不停指向門口。

於是，我循例問：「好奇一問，你有冇啲咩係發生過嘅事係想重溫㗎？一啲回憶咁？」

「有啊。」賈步喻立即答。

沒有，什麼都沒有發生。

「有——？」我再確認一下，照理我會陷入他的回憶。

「有啊。」

賈步喻說，他很想記住兒女最可愛的時候，本來，他們也有朝氣、有活力，對明天心存希望的他們，其實就像雨過天晴一樣燦爛。只是，兒女最後再沒有神采——

「仲有啊，我都唔想忘記嗰時嘅愧疚，希望呢種感覺可以提醒我，唔好再傷害人。」他補充。

然而，仍舊沒有畫面。

原因應該是：

他並不是真心想回憶
他的意識中並沒有這些回憶

或者，是一時失靈？

嗯……

我不願再想。不論是哪個原因，我都希望他安好，心不要再躁動，做出損人不利己的事。

賈步喻說：「拜拜啦阿妹。」

他看起來，心情很好，像被一個人肯定。感覺上，他很想我相信他，為什麼呢？

「拜拜。」我點頭。

我沒有看到他的回憶，這一點，後勁很強。

我努力思考他說的每一字每一句，為什麼他說想重溫愧疚的舊記憶呢？是因為希望我認為他真心悔過嗎？那懷念兒女舊時可愛的日子，又是為什麼呢？

毫不了解。

可能，也只是人與人之間的客套吧，我問到他就答，不一定是真心的。

好像也不出奇。

算了，就這樣吧，總不能再去窺探別人的私隱。我又頭痛了，今晚不用查看後續故事了，好好休息吧。

「賈步喻，19：00離去，步步驚心，暴虐暗如光。」

晚上，我也睡不好，想起賈步喻的故事，希望他的女兒將來能夠過好日子，不要重蹈覆轍。這樣的慘劇，香江還有多少？我聽過的，是如此；那麼，在不為人知的陰暗角落呢？

我緩緩入睡，看見「她」，真是親切的臉龐，比我漂亮一點。

「點解我睇唔到賈步喻嘅記憶？」

「就係嗰兩個原因，都係意識上，一係唔想重溫，一係冇嗰段記憶。」

「咁其實係邊個原因？」

「呢一樣嘢就唔到我哋知，因為超出咗能力範圍，入唔到佢嘅意識。不過算啦，好重要咩？」

「唔係——啩。」我說，也不知道是否真的重要，可是，只能猜想，無從驗證。

「你顧掂自己先啦。」她說。

最近，我總想起一些很零碎的片段，或者，是一種感覺。我「感覺」自己愛過某人。記不清細節，但感覺，我愛的那個男人是中年漢、我妒忌過其他人、我因他催吐過、我想要一個孩子。

這是真的嗎？

毫無邏輯，我突然想起賈步喻的家，又想起自己今早調侃過父親掛羊頭賣狗肉，然後認為家已融洽和諧，相較他人，已經圓滿許多，不似別人悽楚，突然睡意襲來，不願再想更多。

我已經很幸運。

睡吧，一切明日再算。

（Case 5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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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驚心（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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