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白應在標記之前 - 三

　　甜膩的氣息彷彿仍縈繞鼻尖，帶著微顫與怯懦，像某種刻意壓抑的呼喚。

　　燭光搖曳不定，映照在那片白皙的脊背上。那個Omega跪伏在他身下，細瘦的肩膀輕顫，指尖緊抓著床單，像是正忍受某種難以啟齒的歡愉與疼痛。

　　諾亞一動不動，只怔怔望著那道輪廓——

　　他想看清那張臉，想知道是誰。

　　他記得那一夜的身體反應，記得費洛蒙如何瞬間瀰漫整個空間，也記得自己在那一刻，是如何被對方吞噬了所有理智。那不是他第一次發情，卻是第一次，在無意識中與人交合。

　　他記得那氣味，也記得那聲音。

　　「是你⋯⋯」他低聲呢喃。

　　下一秒，當他伸出手試圖觸碰對方時，場景驟然崩塌。燭火熄滅，黑暗如海嘯般從四方席捲而來，將一切吞噬。

　　轉瞬間，他的身體被強行拉回另一個時間點。

　　更衣室的燈光昏黃，地板冰冷而濕滑。他無力地靠坐在牆邊，四肢發軟，視線模糊。一名年幼的Omega蜷縮在牆角，肩膀因啜泣而顫抖。

　　那氣味——

　　濃烈、刺鼻，明顯來自誘發劑。那個Omega並非自願，而是被人塞進這間鎖上的房間，與他一同困住。

　　他幾乎失控。

　　記憶裡，他曾伸出手，觸碰對方的衣角，幾乎要被壓抑多年的本能吞噬。呼吸炙熱，理智搖搖欲墜。

　　不可以——

　　他緊咬牙關，猛地將那隻手收回，反手咬住自己的手臂。

　　劇痛瞬間襲來，撕裂的傷口滲出血珠，血腥味迅速蓋過整個空間的甜膩。他咬到肌肉發麻，才勉強將意識拉了回來。

　　「出去⋯⋯」他沙啞地說，聲音低沉，像是從地底爬出的野獸。

　　那場景他記得太清楚。

　　記得那扇反鎖的門，記得那些離開時還嘻笑的學長，記得自己當時打給李央的那通電話——

　　他緊握著地上的球鞋，身體顫抖，像隻被逼入死角的困獸。

　　場景再度一震，黑暗以更猛烈的姿態捲土重來。

　　他睜開眼，胸口劇烈起伏，額角滲著冷汗，濕透的髮絲黏在額前。寢室一片靜謐，只有手機螢幕的微光在黑暗中閃爍，顯示著——凌晨四點。

　　夢還未散，像潮濕的霧氣，既抓不住，也揮不去。

　　那股氣味⋯⋯那道聲音。

　　他記得剛才在床上，在那片燭光搖曳的光影裡，自己試圖看清對方的臉。Omega的喘息、頸側散發的費洛蒙、顫抖的手指……一切都與身體深處的某段記憶吻合，卻始終無法對上名字。

　　明明那是最近發生的事，卻比四年前的那個夜晚還要模糊。

　　而那夜，卻總是清晰得過分。

　　他記得空氣的味道、冰冷的地板，記得自己是如何在費洛蒙氾濫的空間裡，把牙深咬進自己的手臂，把本能生生壓下。

　　夢總是殘忍的，總會在他最無防備時，翻開那些他早已不願回顧的過去。

　　他以為自己早已撐過那一夜，撐過那段年少的孤立與誤解。但記憶的門從來沒關上，只是他選擇不再靠近而已。

　　如今，那扇門正一點一滴地被什麼東西從內側推開。

　　諾亞垂下頭，許久未動。直到額前髮絲隨冷氣微風飄落，他才緩緩吐出一口氣。

　　不能再這樣下去。

　　他掀開被子下床，腳掌踏上地板的瞬間，冰涼直竄全身，將尚未平息的情緒壓回腦中。他走向洗手間，用冷水撲了把臉。鏡子裡的自己雙眼泛紅，眼角還沾著一抹潮濕。

　　「⋯⋯太難看了。」他低聲道，語氣平靜，像是在對鏡中的陌生人說話。

　　換衣服的動作很快。他早已習慣這種凌晨驚醒後的處理程序——沖冷水、穿運動服、帶手機出門。只要身體開始運作，腦袋就能暫時安靜下來。

　　他拉開抽屜，瞥了一眼角落的藥盒——裡頭是抑制劑與臨時安定藥。他猶豫了片刻，最終仍決定不帶。

　　今晚只是出門跑步，他說服自己。

　　套上連帽外套，他站在玄關前，深吸一口氣，打開門。

　　夜風迎面而來，帶著濕冷與些微青草的氣息。那氣味與夢裡的費洛蒙截然不同——乾淨、冷靜，能讓人暫時逃離心底的迷霧。

　　他走進夜色。

　　***

　　當諾亞回過神時，天色已經微亮。

　　清晨的公園仍帶著些許夜晚殘存的靜謐，空氣中浮著一層若有似無的濕意，彷彿是夢未醒時遺留下的痕跡。街燈尚未完全熄滅，昏黃的光暈揉進晨霧，使周圍景物顯得模糊而柔軟，如同一場尚未結束的幻覺。

　　諾亞的身影沉默地穿梭於這片迷濛之中。

　　運動鞋踏過濕潤地面，偶爾壓過積水，濺起輕微水聲。他的呼吸、心跳與腳步聲交織成節奏，在寂靜中迴響。這樣的晨跑早已成了習慣，儘管最初只是為了逃避——連日的夢境總在清晨前將他驚醒，夢裡總是交錯著燭光與哭泣，模糊的輪廓與濃烈的費洛蒙。

　　他受夠了那種無法分辨過去與現在的感覺。

　　與其說是晨跑，不如說是讓身體持續活動、避免思緒停下的手段。只要跑起來，只要肌肉發酸，就能暫時不去想那個無法看清面孔的Omega，或者那段他拚命想遺忘卻總被夢境拉回的過往。

　　說是「運動有益身心」，對他而言，更像是一場自我麻痺的儀式。

　　他從未真正喜歡過跑步。學生時期在球隊裡，每次晨練他都拖著沉重的步伐應付過去。真正能讓他熱血沸騰的，是奔跑於球場上、球鞋踏過草皮的瞬間，而不是如今這般，獨自一人與冷霧與沈默對峙的清晨。

　　如今，他只能仰賴這些單調而機械的動作，勉強維持體能與理智。

　　因為這副身體，早已與從前不同了。

　　被標記之後，他感受到的變化遠比醫師口中的「輕微副作用」來得劇烈得多。對費洛蒙的反應變得異常敏銳，周遭稍有氣味波動，便能在體內引發一連串難以控制的反應。最難以忍受的，是這種混亂與躁動——

　　即使並非發情期，他的腺體仍會莫名躁動。有幾次在課堂上，他不得不提前離場，躲進廁所狂噴抑制劑，卻仍止不住渾身發燙、氣味洩漏的窘態。

　　他曾以為，藥物能控制一切。他一向是那種不需擔心費洛蒙問題的Alpha，甚至自豪於自己的冷靜與自制。可如今，那些曾不屑一顧的理論——「Alpha被標記後會產生依附傾向」、「若無法與標記者共同度過發情期，將導致嚴重不適」——正一一在他身上應驗。

　　「⋯⋯可惡。」

　　他低聲咒罵，腳步漸緩。

　　跑了幾圈後，他停在靠近林蔭的小徑旁，坐上長椅。椅面尚殘留著夜露的濕意，他卻毫不在意。水壺裡的冰涼液體順著喉嚨滑落，卻沖不淡體內殘留的悶熱與躁意。

　　空氣逐漸清透。天空的灰藍正一點點轉亮，霧氣也隨光線的蔓延而消散，世界在這靜謐之中甦醒。

　　諾亞仰望天際，雲層被晨光劃出一道道微弱金線，萬物在晨曦中舒展，卻無人知曉，他的世界正悄然崩解。

　　他原本以為，只要把那一夜當作意外就好，只要雙方都不提，那段記憶便能隨時間淡去。他甚至一度自欺地相信，也許自己能假裝什麼都沒發生，繼續過原本的生活。

　　但現實早已將他從那場夢境中拖出。

　　身體的反應無法說謊。他與那個Omega建立了費洛蒙的連結——無論記不記得對方的臉，那道氣息，已深深刻進他體內。

　　諾亞闔上眼，額間的汗珠順著眉骨滑落，帶著一絲苦澀。

　　那晚的他毫無理智、無從選擇，也沒有留下任何訊息。甚至連對方的樣貌與聲音，都無法清晰拼湊。醫師曾提醒過，若無法與標記者共處，日後的發情期將越發失控，甚至可能對心理造成長期創傷。

　　他當時不以為意，如今卻再也笑不出來。

　　他原以為，只要憑藉意志就能撐過去，卻沒料到那股依附與躁動會像慢性毒素，悄悄滲入血液與神經，讓他無法專注、無法入眠，甚至開始對身邊熟悉的氣味產生排斥。

　　每當夜深人靜，那份模糊記憶總悄然浮現。他想起那夜交纏的氣息、被擁抱時的體溫，以及清晨醒來後皮膚上殘留的痕跡。

　　那不是戀慕，也不是迷戀。

　　那是侵蝕。是記憶在他體內刻下的痕跡，無法被時間沖淡，也無法被理智磨平。

　　他討厭這樣的自己，討厭那種被奪走主導權的感覺。可他明白，若不解決這件事，他將永遠走不出那個夜晚的陰影。

　　太陽終於越過樹梢，晨霧漸散，清新的空氣取代了夜的濕冷。光線落在他指間，勾勒出掌紋細節。

　　諾亞低頭，靜靜望著自己微微顫抖的手。

　　他深吸一口氣，緊緊握住拳頭。

　　無論如何——

　　他都必須找到那個Omega。

　　***

　　清晨的光透過玻璃灑進教室，映在白色牆面上，泛著淡淡的暖意。座位排列得井然有序，每張桌上都擺著一本印有「第二性別中心青年課程」字樣的教材冊。

　　李央坐在靠窗的位置，手指無意識地翻動著教材的一角。教室尚未滿座，四周是細碎且壓低的談話聲。他雖已來過數次，但每次踏進這棟樓，心中總會被某種陌生感襲捲——彷彿這裡在提醒他，他已不再是從前那個人。

　　自從被診斷為Omega後，李央的生活節奏悄然改變。

　　他並非刻意疏遠諾亞與凱恩，也沒打算退出社團，只是中心課程安排緊湊，加上他未向任何人透露自己在上這些課，只能在課餘時間偷偷前來，時間與精力幾乎被掏空。

　　每當有人問起近況，他總以「在忙課題」作為擋箭牌。這並非謊言——他確實在學習，只不過所學的，並非學術研究，而是如何調節費洛蒙、應對標記，以及在發情時保護自己。

　　他像是拼命補修一門曾與自己無關，卻攸關生存的課程。

　　教室裡的學員來自各個年齡層，從仍穿著制服的中學生，到西裝筆挺的上班族青年都有。然而最多的，仍是那些剛與「發情」正面交鋒的青春期少年。有人坐姿拘謹、眼神閃爍；也有人看來熟門熟路，低聲與旁人交談，談笑風生。李央不太主動搭話，自然也沒人特別留意他。

　　但他注意到了一個人。

　　一名叫奎恩的學生。

　　初次見到奎恩是在第三堂課，那天他坐在靠門的位置，陽光從窗邊斜斜灑下，映在他的側臉上，白皙得幾近透明。李央記得，當下自己幾乎怔住——那孩子的外貌實在過於漂亮。

　　細緻的五官像經過細心雕琢，眉眼之間卻隱約透著一種安靜而堅硬的氣質。那不是單純的羞澀，更像是一種過早學會收起情緒的自我保護。他寡言少語，回答問題時語調平穩卻總是一針見血。最讓李央印象深刻的是，奎恩和他一樣，都是從Beta轉化為Omega的案例。

　　李央曾在回家途中想過，如果命運真的會安排某種對照組，那麼奎恩就是那個與他截然不同的版本。外貌出眾、氣質沉靜，甚至連轉化為Omega的樣子都如此體面。而他自己呢？一場突如其來的高燒，將他推進全然陌生的領域，從身體到心理都措手不及，只能狼狽地摸索前路。

　　今天的課程是「費洛蒙調節訓練」。課堂伊始，老師便宣布：「今天是與Alpha接觸下的模擬訓練。請各位依編號分組，進行同儕控制練習。」

　　話音一落，教室內立刻響起細碎的騷動。

　　李央握著教材的手微微收緊。他知道這一天終會到來，但當真面對時，心底仍泛起些許不安。自從轉化後，他還未曾與任何Alpha有過真正意識下的近距離接觸——尤其，在那晚與諾亞的記憶仍如此鮮明的情況下。

　　「這次的目標是：在Alpha靠近時，控制自身不主動散發費洛蒙，維持氣味穩定。若有失控，請使用桌上的掩蓋噴霧，或立刻請教師協助。」

　　講台上的老師是一位三十歲出頭的女性，語氣溫和卻不失權威。幾位受過訓練的Alpha助教分別走向各組學生，雙人一組開始模擬練習。

　　李央對組的Alpha看來年紀相仿，棕金色頭髮略顯張揚，臉上帶著親切的笑容。他主動伸出手，「嗨，我是亞倫，之後請多指教。」

　　李央遲疑了片刻才伸手回握，「李央。」

　　亞倫笑容不減，「別太緊張啦，我們都有受訓，不會亂來的。」

　　李央勉強點頭，努力不讓掌心出汗。他深吸一口氣，開始進入練習流程。

　　亞倫按指示緩緩靠近，身體未曾觸碰，費洛蒙的氣息卻已隱隱散開——清新中帶點辛辣，不濃烈，卻極具存在感。李央原以為自己撐得住，沒想到才不過五秒，心跳便不受控地加快。

　　體內的腺體似乎自動啟動了某種本能反應，皮膚隱隱發燙，一絲甜味自體內逸散而出——那是Omega費洛蒙開始洩漏的徵兆。

　　「請控制呼吸。」教師走近輕聲提醒，「集中注意力在鼻尖，不要深吸Alpha的氣味。」

　　李央咬緊牙關，竭力穩定呼吸。那是一場像從深水中掙扎浮出的過程，幾乎耗盡所有意志力，只為不讓氣味繼續外洩。

　　終於，第一輪練習結束。他長長吐出一口氣，額頭微微滲汗。

　　「還好吧？」亞倫關切地問。

　　「⋯⋯還行，謝謝。」

　　李央一邊喝水，一邊無意間掃過教室另一側——正好看到奎恩。

　　奎恩站在訓練區中央，面對著一位年輕助教。那Alpha緩步靠近，而奎恩始終維持平靜的神情與筆直的站姿，眼神冷靜無波。

　　就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

　　李央想起初來報到時，候診區牆上貼著的一句話：「適應不是懲罰，而是理解自己的開始。」

　　當時他不明白這句話的意義。如今，卻能在一次次與費洛蒙的對抗中，漸漸讀懂那其中的重量。

　　下半堂課為自由練習時間。學生可選擇續練，或申請個別指導。李央正打算原地休息，老師卻忽然走至他桌邊，溫和地開口：

　　「李央同學，奎恩同學希望進行雙人練習，想請你協助擔任模擬對象。不勉強，如果你不舒服也可以婉拒。」

　　李央一愣，下意識看向教室一隅。奎恩正看著他，神情安定如常，只是微微點頭——像招呼，又像邀請。

　　「⋯⋯可以。」李央猶豫片刻，還是點頭答應。

　　他說不清理由，只是對這個孩子，總有種說不出口的熟悉感。

　　兩人被安排在後排角落，教師為他們拉上隔板，營造出更私密的訓練環境。這次換李央站定，奎恩主動靠近。

　　「請多指教。」奎恩輕聲說，語調溫柔卻帶著明確的堅定。

　　李央點頭，試著穩住心緒。他不知對方為何會選自己，但既然站在這裡，便沒有退縮的理由。

　　奎恩緩步向前。

　　氣味漸漸浮現，不若Alpha的強勢直白，也不同於他方才的混亂——那是一種幾乎難以察覺的清香，彷彿雨後空氣中殘留的草香與淡淡檸檬味，輕柔、含蓄，卻讓人不自覺地想再靠近一點。

　　李央心頭微震，卻感到異常的安靜。

　　不像諾亞那晚的氣味，那樣熾熱、濃烈、幾乎吞噬人的理智——奎恩的費洛蒙安靜而克制，卻帶著讓人安心的力量。

　　「⋯⋯你氣味很穩定。」

　　奎恩微微一笑「謝謝，我也是最近才穩下來的。前幾堂幾乎每次都得用掩蓋劑。」

　　兩人之間維持著距離，卻有一種奇妙的和諧。那是李央第一次在與他人近距離相處時，沒有慌亂。

　　或許，是奎恩的冷靜感染了他。

　　「你也是從Beta轉化的吧？」李央問。

　　奎恩點點頭，「發燒後發現的，還以為只是壓力太大。學校健康中心還以為我標錯資料。」

　　「我也是。」

　　兩人視線短暫交會，又迅速錯開。那一刻，他們彷彿在彼此眼中，看見了尚未癒合的裂痕。

　　「那天⋯⋯你有覺得人生整個倒過來了嗎？」李央低聲問。

　　奎恩微微側頭，想了想，「有啊。不過，倒過來也不代表不能繼續走下去。」

　　語氣平淡，卻勝過所有安慰。

　　李央忽然感到一絲慚愧。他花了太多時間憂慮與逃避，而眼前這個比他年輕的孩子，早已學會了如何與自己的身份和平共處。

　　練習結束，老師前來記錄數據。奎恩向他點頭，輕聲道：「謝謝你。」

　　李央也輕聲回應，看著對方離開的背影，心口忽然覺得鬆了一點。

　　原來這個世界，不只有他一人感到迷惘。

　　課程結束，他收拾好教材，走出教室。陽光正好落在樓梯口，光影斑駁。他回頭望了一眼教室，幾名學生仍留在座位上與老師交談。

　　李央輕輕吐出一口氣。

　　他知道，這些課程不會立刻讓他完全適應，但這已是個開始。

　　至少現在的他，終於能試著將腳從原地移開，向前踏出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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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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