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 - 36 | Penana

　　風已開始帶涼，台北街頭的樹葉被颱風掃落一地，重機引擎的轟鳴聲卻像不受天氣影響般，依然在市區來回咆哮。

　　李子文走進士林一間機車行，推門時伴隨著風鈴叮噹。鐵皮天花板下，一排重機宛如沉睡的野獸，而他在最深處，看見一個女人正蹲著修車，頭髮用紅頭巾綁起，手上油漬斑斑，嘴角咬著一根菸。

　　「你是李子文？」她沒回頭，卻語氣自信。

　　「嗯？妳怎麼……」

　　她轉頭，笑得張揚：「你朋友阿龍介紹的。他說你最近撞過車，技術爛得像個剛滿十八歲的妹仔。我是韓瑤，這裡的老闆娘。」

　　她走近時，身上有一種熱烈又直接的氣場。沒什麼香水味，只有汽油和皮革的味道，但李子文莫名感覺很安心。

　　「你這台老CBR，該整修了。」她拍拍那輛車的油箱，「我幫你換新避震，再換副煞車皮，保證你騎起來像新車。」

　　「價格呢？」

　　「看你今天心情好不好。」

　　他愣住，她卻笑：「開玩笑啦。今天我幫你修，改天你請我吃飯就好。」

　　。。。

　　他們的關係，就從一頓晚餐開始。

　　韓瑤騎著她那輛亮銀色Kawasaki Z900RS，帶他穿過夜色中的北投山道。一路狂飆，她回頭大笑：「你要是敢放手，我就把你甩下山！」

　　風從耳邊掠過，他抱著她的腰，第一次在一個人背上感到如此安穩。

　　餐廳是她常去的麵攤，裝潢簡陋卻熱鬧。她豪爽地點滿整桌菜，吃飯時還直接從他碗裡夾菜：「你太瘦了，這樣很危險，萬一跌車你直接變肉餅。」

　　「那妳為什麼不胖一點？」

　　她眨眼：「我又不會讓自己摔車。」

　　。。。

　　她不像余曼青那樣溫柔，也沒有沈雅欣那樣細膩的觀察，她是一股風，來得猛烈，吹得人站不穩。但李子文卻在她身邊找到喘息的空間。

　　「你以前有女朋友嗎？」她問。

　　「有過。」他說。

　　「分了？」

　　「死了。」他說。

　　她沒再追問，只拍拍他的肩：「哇靠，還好你現在有我了。」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怕從那雙總是閃著光的眼裡，看見命運又一次預告的火花。

　　那晚，她請他到她店後的小閣樓喝酒。她穿著吊嘎與工作褲，躺在床上喝台啤，一邊放著搖滾樂：「你有沒有覺得人生有時候就像車速過快，剎車線都斷了？」

　　他看著她微紅的臉頰，低聲說：「那你為什麼還騎那麼快？」

　　「因為我知道，總有一天我會煞不住。但在那之前，我想風一樣活著。」

　　他沒說話，慢慢靠近她。

　　她伸手勾住他後頸，把他拉過來吻。那是一個濕熱、帶著酒氣的吻。從嘴唇到鎖骨，再到更深處。

　　他們在那間機油味與皮革味交纏的房間裡交合。她笑著說：「你騎車爛，還好床上不是。」

　　他咬住她耳垂，她低聲呻吟。那一夜，他們像野獸般彼此撕咬，卻也在對方懷裡逐漸柔軟。

　　。。。

　　從那之後，他常去她店裡，有時不為修車，只為看她修車。有時他坐在一旁看她彎腰、拉扯扳手，汗水滑過脖頸。他問：「妳怎麼會搞這行？」

　　她說：「因為我爸是修車的，我從小在機車堆裡長大。以前大家都笑我像男生，我乾脆當一個最野的女生。」

　　他問：「妳有談過戀愛嗎？」

　　她吸了口煙，吐出一圈圈白霧：「只有一次，最後對方說我『不夠溫柔』，分手了。後來我就覺得，談戀愛很廢。」

　　「那妳現在呢？」

　　「我不知道。」她回頭看他，眼裡第一次沒有笑，「你是我遇過最溫柔的男生。可是你有一種陰影，好像心裡藏了什麼。」

　　他沉默。她靠過來，親吻他額頭：「沒關係，我不問。我只想在你願意的時候陪你。」

　　。。。

　　十月底，天氣突然轉冷。

　　她像往常一樣開店、修車、兜風，但李子文總覺得她的笑容變得空洞。她常常望著重機發呆，或者在深夜裡對著鏡子發笑。

　　她說：「有時我夢到，我在公路上不斷往前騎，後座空了，你卻在遠方喊我，叫我回頭。」

　　「妳回頭了嗎？」

　　「沒有。我知道那不是你，那是要帶我去的東西。」

　　。。。

　　十一月的第一天凌晨，她發了一封簡訊給李子文：

　　「今天晚上一起兜最後一次風。我想跟你說一件事。」

　　他立刻騎車趕去。

　　她已經在北投山道等他，穿著那件最帥氣的騎士皮衣，臉上風一樣的笑。

　　「走吧，我們比一場。」

　　他們一路狂飆，直到停在一座山頂的觀景台。她跳下車，從背包裡取出兩罐啤酒，拋給他一罐。

　　「我一直知道我撐不久。前幾個月我去抽籤，那個老和尚說我命格是『庚金對水，克剋交疊』，說我若戀愛，會死於執念。」

　　他緊張地看著她：「妳說這些幹嘛？」

　　她靠近他，額頭貼著他的：「因為我真的很喜歡你。可我知道，我是那個走不完旅程的人。」

　　她忽然吻他，狠狠的。

　　「我要你記得我，記得我不是被命運帶走的，而是自己決定怎麼離開。」

　　他心頭一震，衝上前拉住她：「妳瘋了嗎？！妳想幹嘛？」

　　她反手將他推倒，手上早已拿出一瓶汽油。

　　「你別追。這次我騎得比你快。」

　　她回到機車上，發動引擎，一把火潑下去——引擎爆燃，她與車同焚。

　　火光映亮夜空，他哭喊著衝向前，卻被熱浪逼退。

　　她最後一眼，隔著火焰望著他，還是笑著。

　　。。。

　　警方說，那是一場意外的重機爆炸。

　　可李子文知道，那不是意外。

　　她走得瀟灑，卻也留下他餘生的灼燒感。

　　他修好她生前的那輛Z900RS，每個月的第一天都會騎上山路，任風吹過耳際，彷彿她還在背後高喊：

　　「再快一點，騎得再狂一點！」

　　她死後的幾天，李子文什麼都沒說，只是默默將她機車行裡的東西一件件收好。他找到她修車的手套，還殘留著她的體溫；在她的筆記本裡，發現一張寫著他名字的小便條：

　　「如果我先走，就把那輛Z900RS留給你。你騎得太爛，我的野獸至少能保你平安。」

　　他笑著笑著就哭了。

　　葬禮那天，他一身黑衣，站在人群後方。她的親戚不多，朋友倒來了不少，都是一些飆車的兄弟，跪在靈前嚎啕大哭，有人還說她是唯一敢用板手砸他頭的女人。

　　「她很狂，也很暖。」

　　他聽見有人這麼說，忍不住想：她的確像火，但那火不只是燃燒，更是照亮。

　　。。。

　　之後的每個月初，他都會開著她那輛重機，在北投山路上奔馳。他越騎越快，仿佛能追上某個在風中的影子。

　　有時他會錯覺地感覺背後有一雙手輕輕抱住他的腰，那熟悉的聲音在耳邊低語：

　　「你現在技術好多了……不枉我教你。」

　　有天深夜，他騎完車，坐在山頂喝啤酒，看著遠方萬家燈火。

　　他想起她說過的夢：一條騎不完的路，一個呼喚她的聲音。

　　「我從來沒要妳回頭……」他低語，眼神朦朧。

　　「但如果妳願意，我一直都在。」

　　。。。

　　他把那間機車行保留下來，每週開兩天，只為紀念她。他幫人免費修車，牆上掛著她最喜歡的那張照片——她騎在Z900RS上，對著鏡頭比中指，笑得狂妄。

　　李子文望著照片，時常低聲說：

　　「我好像終於懂了……」

　　懂她為什麼總說自己像風，為什麼不願停下來，為什麼寧可選擇那樣一個絕望又自由的結局。

　　因為她活得夠瘋，也夠真。

　　她死時仍然是她，而他，至今還在原地，被那場烈火照亮後的陰影裡，緩慢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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