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間多了一顆星14、
午後陽光暖融,瀛洲島的海風輕柔地拂過窗紗。屋內寧靜,唯有針線穿梭布料的沙沙聲,像極了波浪輕拍沙灘的節奏。
阿念披著淺煙色的薄紗外衫,倚著軟墊盤腿而坐,膝上展開一匹素白細布,指尖握著銀針輕挑細線,動作溫柔又專注。
那是一件小小的肚兜雛形,布料柔軟如羽,繡線是她親手染的淺金與淡紅,細緻地描出一隻振翅的小鳳,鳳羽微張,卻非尋常模樣。
那小鳳生了九顆小小的腦袋,排排立著,神情各異,或笑、或眠、或斜眼偷看,一整個活靈活現。尾羽處隱約融入了幾筆水紋蛇形,像她與相柳交織的血脈,寄託著她心中最深的期盼與柔情。
小鼓鼓盤腿坐在一旁,自告奮勇地負責遞線,雖然三不五時會把線打結,還不時湊過來看:「娘親,妹妹真的會有九個頭嗎?跟我一樣多?」
阿念忍笑,揉了揉他的頭頂那一撮翹毛:「會呀,小鳳凰遺傳了你們相柳一族的神稟,只是她是鳳,你是蛇,不太一樣。」
小鼓鼓眨了眨眼,有些得意,又有點疑惑地問:「那她哭的時候,是九張嘴一起哭嗎?」
「嗯……可能吧,到時候你得幫娘親抱一兩個腦袋去哄,不然我可忙不過來。」
他認真點頭,小臉卻悄悄漲紅了:「我會幫她拿點心,也會唱歌給她聽……不過她要是搶我喜歡的衣服,我還是會生氣的。」
「那就讓你這個當哥哥的,再幫她縫一件呀。」阿念抬頭笑看他,眼底是一汪溫柔的水光,「她若是有你一半貼心,我就不怕她九顆腦袋一起鬧了。」
說著,她指尖一頓,低頭看著肚兜上剛繡完的鳳眼。那一針落下處恰好與布面輕盈吻合,像是那小小的生命正靜靜望著她。
「妹妹,我在給妳繡衣裳呢。妳有九顆腦袋,娘就多繡幾頂帽子,別一出生就踢娘哦。」
她語音輕柔,像哼著搖籃曲,指尖一針一線縫著心意,也縫著日後與女兒相見時的點滴溫柔。
針線收妥後,天光已淡。相柳進房時,阿念剛將縫好的小肚兜輕輕攤在膝上,指尖仍在最後一道邊線上摩挲,不捨離開。
他走近,看見那繡著九顆小腦袋的鳳雛,眼底不禁浮出笑意。
相柳坐到她身側,伸手將那小小肚兜細細展平,指腹拂過繡線紋理,似在確認每一針是否穩妥。最後,他將肚兜小心摺疊收好,放入一方繡著水紋的錦盒中。
隨後,他俯身靠近阿念腹側,掌心輕覆其上,指尖靈息極穩,一縷絲線似的感知緩緩探入,與那團靈胎微微相觸。
他感受到一陣溫潤的靈息回應,像是嬌軟又不安的小獸蹭了蹭他的心神,彷彿認出了父親。
相柳低笑,聲音低啞:「醒著呢?聽妳娘說妳會搶妳哥哥衣服穿?」
阿念忍俊不禁,輕打他一掌:「你哄她還添亂!」
「我只是在說事實。」他語氣溫柔,掌心微動,靈息中多了一絲柔韌的安撫,「小九鳳,妳娘為妳縫了衣裳,妳便乖乖的,別讓她操心,也別再踢得她半夜睡不好。」
他說著,額頭輕輕靠上她的腹部,閉上眼,聲音低得像微風穿過海浪:
「我們都在這裡,等妳來。」
阿念低頭看著這一幕,鼻尖一酸,指尖緊握他的手,什麼也沒說,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
當冬季的第一縷日光灑向瀛洲島,島上遍野的玉萼梅群亦悄然綻放。銀霜未融,萬物寂然,那一株株傲然挺立的素白梅影,卻似在靜靜低語,講述著一場雪中溫柔的團圓。
阿念繫著一襲白裘斗篷,立在梅林間,眉眼透著欣喜和愉悅。身旁的小鼓鼓牽著她的手,頭上戴著一頂小獸耳棉帽,整張小臉被襯得越發粉嫩。
在大荒遊歷了近兩年,這是小鼓鼓第一次見到島上的玉萼梅花盛開。他仰著頭,睜圓了眼睛盯著其中一朵,鼻尖都快貼上了花瓣:「娘親,這朵梅花,好像在對我笑!」
「那是因為你對她笑得夠甜呀。」阿念微笑,蹲下為他理了理領口,又輕輕將一朵落梅插在他的帽子上。
相柳站在他們不遠處,手中抱著剛被他哄睡又醒來的小毛球。那是毛球化作幼雛時的小模樣,如今成了家中第四個「嬌客」。他靜靜看著母子倆在梅林間笑語穿梭,腳步未移,似是怕打擾了這一刻的美好。
風輕輕拂過,枝頭玉梅簌簌而落,有幾瓣輕巧地飄落在小鼓鼓的肩頭,也有一瓣悄然落進阿念的髮間。她欲伸手拂去,卻被一隻修長冷白的手先一步摘下。
相柳垂眸凝睇著她,指腹拈著那瓣白梅,眸光柔和得幾乎能將冬雪消融。
阿念怔怔地望著他,臉頰泛起一層柔紅。小鼓鼓正蹲在一旁專心地撿雪裡的花瓣,忽然抬頭問:“阿娘,這花是不是有香香的味道呀?”
她笑著應了聲,目光與相柳交纏,如雪落無聲,卻已在心湖漾開絲絲漣漪。
這年冬日,梅花正盛,歲月正暖。瀛洲島落雪未積,卻已迎來人間最好的春意。
夜深風靜時,簷下點著一盞小燈,屋內暖意融融。相柳親手搭了個小炭爐,溫熱著一盅梅花酒與一壺銀耳羹,香氣氤氳,與窗外暗香浮動的梅氣交織。
阿念靠在軟墊上,披著狐絨織氅,一手捧著溫熱的羹碗,一手輕撫微隆的腹部。她沒動那梅花酒,只皺了皺鼻尖道:「別靠太近,我聞著就暈……你知道我不喝酒的。」
相柳輕笑,將酒盞擱遠,端來一盞梅花溫茶遞給她:「妳不喝,我陪妳喝這個。」
小鼓鼓早窩在爐邊,雙手捧著一塊還冒著熱氣的海棠糕,吃得滿嘴甜香。他忽然停住動作,湊近娘親的肚子說:「妹妹今天又挑食了嗎?娘親剛剛喝那個羹,她在裡面動了三下!」
阿念失笑,輕點他額頭:「你怎麼什麼都記得這麼清楚?」
小鼓鼓自豪地挺胸:「我會記食譜的!妹妹喜歡甜的、不愛藥味重的……她最討厭喝補湯加黃芩了!」
相柳眉挑了挑,低頭替阿念細細把脈,又以靈息探查胎息,小九鳳果然如他所感,活潑得很,只對甜羹有反應,偏偏補藥一沾便靜默無聲。
他將掌心貼在阿念腹上,輕聲喃語:「真是像妳,從胎裡就這麼有主意。」
阿念一邊啜著茶,一邊含笑看著父子倆鬧成一團,指尖無意間輕撫過肚皮,柔聲道:「那就依著她吧,這麼冷的日子,甜甜暖暖的也挺好。」
小毛球窩在角落的軟墊裡也不鬧,偶爾睜一眼,看著主人一家其樂融融,也跟著發出一聲安靜的低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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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間多了一顆星15、
雪落瀛洲,夜深風靜。屋外細雪漫漫,斜覆枝頭,梅影疏疏地映在院牆上;屋內爐火溫熱,微光閃爍。
小鼓鼓和小毛球早已依偎著睡熟,團成兩團小小的、暖呼呼的團子。阿念倚在相柳懷裡,一手輕撫著微微鼓起的肚腹,小九鳳也在其中安靜熟睡。這樣的夜晚,安寧得幾乎讓人忘了世上還有風雪與戰火。
她忽然輕聲問:「你以前……在死鬥場的事,是不是一直沒跟我說過細節?」
相柳低頭望她,眸光沉了沉,卻沒閃避。
「沒什麼好說的。不過是妖族進了神族設的牢籠,給他們取樂罷了。」
阿念握著他的手,手指收緊:「我想知道。就算只有一點點。」
過去,她一直沒敢細問有關於死鬥場的任何事情,倒不是怕他介懷,而是……
她怕,一旦知曉,心會痛得撕裂。
火光映在相柳深邃的輪廓上,那一瞬,他沒說話,只靜靜凝望爐火許久,才淡聲開口:
「那年我剛出海國封界,還不懂什麼是契約。他們說要培養妖將,給我酒喝,給我衣穿,我信了他們。直到我站在那個地底死鬥場中央,四周都是鐵柵,觀眾席滿是叫好的聲音……我才知道,原來這就是他們說的『培養』。」
他輕笑了一聲,帶著自嘲:「第一戰,是對上一隻比我高出一倍的妖獸。我還記得牠死前眼睛裡的樣子——不是恨,是迷茫。牠大概也不懂自己為什麼要死在這裡。」
阿念沒說話,只伸手攬住他,臉貼著他的胸口。
「我當時也不懂。後來……懂了。」
「人心狡詐。我學會怎麼藏傷不露、怎麼裝死引敵、怎麼動手比他們更狠。他們說我是九命妖王、說我詭計多端、說我是藏頭露尾的魔頭,可他們不知,是他們教會我怎麼成魔。」
火光在他眼中跳動,卻映不出怒意,只有沉靜的淡然。
「妳怕我說這些?」他低聲問。
阿念搖頭,伸手捧住他的臉:「我只恨沒早點遇見你,讓你不必一個人熬過那些事。」
他看著她,一瞬間,似有什麼東西在胸臆翻湧,卻又靜靜壓下。他伸手抱緊她,低聲說:
「現在有妳,有小鼓鼓,有她。」他輕輕碰了碰她的肚腹,長睫輕垂,清冷的唇線撩起一抹溫和笑意:「我早就……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簷下雪落更密,院中梅影輕搖,那火光中的擁抱,逐漸輝映成圍爐夜中最溫柔的一瞬。
阿念沒有急著再說話,只是在他懷裡靜了一會兒,像是在將他方才的每一句話都細細咀嚼。然後,她仰起臉,輕輕吻了一下他的下頷,語聲軟得幾乎聽不見:
「你不是魔頭,相柳。」
他垂眸看她,眸光微動。
「你只是太早學會了怎麼保護自己,怎麼活下來。」她說著,一隻手輕輕覆在他心口,「這裡還熱著,還會疼,也還會怕。怕我受傷、怕小鼓鼓哭、怕小九鳳出生以後沒有爹。你這樣的人,怎麼會是魔?」
相柳眉心微震,指尖下意識地收緊了幾分。他想說什麼,卻一時說不出口。
阿念靠著他,低聲呢喃:「如果成魔,是為了保住心裡最重要的東西,那我也願意為你成魔。」
相柳喉結微動,終於沒忍住,低頭將她擁得更緊。
阿念靠在相柳懷中,一手輕撫著腹中安穩的小九鳳,忽然輕聲問:「你那時候……真的沒想過要逃嗎?」
相柳指尖落於她的腰間,動作下意識地護著她:「死鬥場裡,不是想逃就能逃得了的。除非死,或者能強到連他們都控制不住。」
他頓了頓,眼底有些黯淡的光:「我選了第二條。」
阿念望著他,語氣輕輕的:「所以他們怕你了?」
相柳垂眸看她,眸色如墨,聲音卻極輕:「怕了,才不敢靠近;不敢靠近,就不會再傷我。」
阿念聽完,忽地動了動身子,湊到他耳邊輕輕說:「可我不怕你,也還是想靠近你。」
她聲音裡帶著一點調皮,又像哄孩子一樣溫柔:「你那九條命,現在都得留著疼我、疼小鼓鼓、還有肚子裡這隻小九鳳,聽見沒?」
相柳看著她,懷裡的人仿若一團炙焰,燙進了他的骨子裡泛起陣陣暖意。
他終是笑了,聲音低啞:「妳啊……膽子真大。」
相柳的眸光落在阿念微鼓的腹上,那裡正靜靜孕育著他與她血脈相連的骨肉。這樣的沉靜與溫柔,於他而言,曾是遙不可及的存在。
「那時,我沒想過以後會怎樣。」他低聲說,「在死鬥場裡,只想著明天是不是還能醒來,醒來後要殺多少人才不會被殺。」
「但現在……」
他伸手覆在她腹上,感受到一點細微的靈息流轉,那不是戰鬥、不是生死,而是純粹而溫柔的存在。
「現在我想的很多。」他輕聲說,「想孩子以後是不是也會像我這樣被叫怪物,想他們會不會在意別人說的話,也怕他們被這世道傷了、騙了……」
「你不會讓那種事情發生的。」阿念靠得更近,語聲堅定,「你那麼厲害,我們的孩子,只會被你寵壞,絕不會被誰欺負的。」
相柳聞言一笑,手指繞著她的髮梢,眼神蘊含著無盡的柔情與期盼。
那些過往相識的片段又開始一一浮現在腦海,零碎卻明晰。
初見阿念時,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會愛上這樣一個嬌滴滴的小東西。
她是金珠寶玉堆養出來的羽族小公主,舉手投足皆是光華,一身貴氣,柔軟得像是掌心裡未釉的白瓷,精緻脆弱,一碰即碎。
這樣的人,麻煩極了。嬌氣、任性,得寸進尺,又吵又鬧。可就是那樣柔嫩的外殼之下,卻藏著一顆炙熱而頑強的心,明亮、固執,燙得讓他無處可逃。
這顆心,一點一滴、一寸一寸,將他冰封沉寂的世界悄然融化。
直到他發現,自己早已心甘情願沉淪其中,再無退路。
此刻火光跳動,照耀他們彼此的眼,那是從宿命中奪來的生機,是無數血戰後,才得以擁抱的平凡。
從此,殘酷的死鬥與悲情的傳說,再也不是他的全貌。他的身後,還有火光、雪夜、愛人與孩子。
這才是真正的九命相柳,一個妖、一個父親、一個……終於找到了歸處的伴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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