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相思柳念衍生《始知相憶深》 - 番外十一雲間多了一顆星（五）

雲間多了一顆星16、

兩年後。

小九鳳降生的那日，海霧繚繞，瀛洲島初春未暖，天色濛濛，白梅方謝。海風輕拍窗檻，潮聲在屋簷低吟，彷彿也屏息靜聽這場生命的降臨。

木姑靜靜立於帳外，隔著層層輕紗望向帳中，神情比上回更顯沉穩平和。氤氳的靈息之中，她感知到王后此番分娩，將遠較頭胎順遂許多，不再有當年那般魂力撕扯、氣息潰散至幾近枯竭的驚險。

一切，如天命漸定，水到渠成。

阿念盤腿坐在產床上，髮絲凌亂，汗濕了衣衫，臉頰卻因痛楚與專注泛起異樣的紅。

相柳就坐在她身後，一手扣住她的腕，一手抵在她背心心脈處，穩穩輸出靈力。

那股靈力極為細密，像冬夜雪落，無聲無息地與她血脈共鳴，引導那個吵鬧了整整兩年多的小生命，循著最安穩的路徑降生。

「別怕，我在。」他貼在她耳邊，聲音低沉穩定，一如她上次臨盆時一樣。

木姑望著那男子，一瞬間竟覺恍若隔世。

那不是初見時那個冷然淡漠、以殺止殺的九命妖王。他的指尖帶著安撫的力量，目光落在妻子的額角時，比海霧還柔。

那是一種唯有歷經生死、真正將一人捧在心尖之上，才會有的深情與珍重。

雖說上回王后誕下小殿下時，她便已見過二人之間的情深意重，但如今再親眼見證小公主的降生，心頭仍不免微微一震。

忽地，一聲極輕的啼哭響起，如薄雪初化，落在眾人心頭。

木姑眼角輕綻的幾道摺痕裡藏著慈愛的笑意，低聲念了一句古咒，為那剛剛降世的小小靈胎引氣護魂。

阿念鬆了口氣，仰頭靠進相柳的肩窩，眼裡有淚光閃爍，卻是笑著的。

「怎麼這次這麼快……她是不是知道爹娘太辛苦，不忍再讓我們操心了？」

相柳看著她，聲音輕柔：「妳這句話，得記著將來反覆唸給她聽，別讓她忘了自己來時有多乖巧。」

帳外的木姑輕輕一笑，轉身離開，把那一室的溫柔留在春寒微涼的清晨裡。

她想，那孩子將來也許會繼承她父親的執拗與銳意，也繼承她母親的明亮與熾熱。這樣的孩子，當真是天地間極難得的福緣。

是阿念選擇了愛，也是這孩子，選擇了他們。

＊＊＊

小九鳳一出生，便已是人形嬰孩的模樣，粉嫩柔軟、五官精緻，纖纖小指緊緊抓住娘親的指尖，那模樣看上去與尋常稚子無異，唯有神識初開之際，才會映現出她真正的本相——那是一隻羽色清瑩的九頭幼鳳，九顆小小腦袋依次探出，在識海裡咿咿呀呀地搖晃、交頭接耳，神情懵懂又稚氣。

而神識中所見的九首小鳳，一身雪羽掩著金紋，尾羽微卷，鳳瞳晶亮如星，既帶著父親的靈族血脈，也有母親羽族的天賦本源，天生神識強韌，靈機靈氣，與生俱來便是一團璀璨不羈的靈光。

降生的當晚，她依偎在阿念懷中熟睡，呼吸綿綿，額前幾縷細髮微卷，誰又能看得出，她靈識深處正有九顆搖搖晃晃的小鳳腦袋輪番「啾」了一聲又一聲，好似輪流在向娘親撒嬌報到。

一旁的小鼓鼓卻忽然睜眼，自榻上坐起，迷迷糊糊地望向娘親的方向。

他尚小，靈識未全開，可那一刻卻似有所感，踉踉蹌蹌地跑了過來，小小的手裡還攥著睡前沒捨得放下的木雕小鼓。

「娘親……我聽見妹妹叫我了。」

阿念一愣，將懷中的小女嬰輕輕側過一點，讓他能瞧見她的模樣。小九鳳恰在此時哼了一聲，似是靈識中九個腦袋同時扭向哥哥的方向，那微微震盪的靈息竟與小鼓鼓的靈力隱隱共振。

阿念輕聲一笑，伸手把小鼓鼓也摟進懷裡：「她果然記得你。」

小鼓鼓睜大眼睛看著那粉嫩的小團子，依舊如白日裡不可置信的小聲問道：「她……就是我夢裡那隻很可愛的小小鳳？」

阿念溫柔點頭，幫他捋了捋碎髮。

小鼓鼓遲疑了片刻，像是下了什麼重大的決定似的，將自己心愛的小木鼓遞到妹妹身邊，小聲道：「那給她玩好了，她出生的第一天……應該要有禮物的。」

懷中的小九鳳忽然輕輕扭動，小手竟真的一把抓住了那隻木鼓，嬌嫩的指尖緊緊扒住不放，還奶聲奶氣地發出一聲軟糯的「啾」。

相柳低聲輕笑，握住阿念的手：「跟妳一個模樣，夜裡也愛撒嬌。」

阿念瞪了他一眼，他卻若無其事地又補了一句：「但也像妳，討人喜歡得不得了。」

遠處的海濤聲綿延拍岸，伴隨著一室的靜謐與溫馨，逐漸縈繞成夜色中最柔美的天籟。

＊＊＊

小九鳳降生的那日正是早春時節，瀛洲島的白梅才謝不久，山林間新葉初綻，海風依舊帶著些許微涼，屋外細雨連綿，簾下濕氣輕繞。阿念倚在榻頭，手裡握著相柳遞來的熱帕，掌心微汗，卻沒有太多痛楚。

她記得那一日的自己出奇地冷靜。

小九鳳出生得比小鼓鼓要容易得多。她幾乎不曾哀嚎，也未曾折騰多久，便聽見清亮一聲啼哭，那聲音不似小鼓鼓初啼時的撕心裂肺，而是像輕輕破開了春寒的頭一朵花，柔軟又倔強，讓她當場紅了眼眶。

「她倒是乖得出奇。」當時的她躺在榻上，虛弱地笑著說，額上汗珠未乾，手卻牢牢攥著相柳遞來的帕子不肯鬆。

小九鳳誕生的第三日，阿念想起兩年多來的懷胎，仍會搖頭失笑。

「懷她的時候，那才叫鬧騰呢。」

她常說，小九鳳在肚子裡時就像一團燒不盡的小火，成日翻滾不休，對味道特別挑剔，時而怕冷，時而嫌熱，還動不動就踹她肚皮。哪像她當年懷小鼓鼓時，雖然靈力需求極高，常常讓她累得睜不開眼，需要相柳頻繁輸靈，但孩子總歸還算乖巧，不胡鬧不折騰，只是偶爾撒個嬌而已。但到了他出生的那一日，才叫她真正見識了什麼叫「一寸一寸往外磨」。

「哥哥那時可真是個磨人精。」阿念笑著說時，小鼓鼓就在她身旁睡得香甜。

「妹妹倒像知道娘親辛苦了，出生的時候輕輕巧巧，連哭聲都像是在給我留力氣似的。」

說著，她垂眸看著懷裡的小九鳳，這會兒睡得正香，臉頰紅潤，睫毛彎翹，一如她誕生的那一刻，乖巧溫順得不像她從前在娘胎裡那般霸道。

她輕輕嘆了口氣，把孩子往懷裡更抱了抱，聲音低得像風一樣溫柔：「果然是來報恩的。」

相柳靜靜坐在她身旁，眉眼微垂，目光落在她懷中那張熟睡的小臉上。

他沒有立刻說話，只是伸手替她把垂落的髮絲挽到耳後，掌心微暖，指腹摩挲著她耳邊的細絨。他向來沉靜，可在這樣的時刻，卻連沉默都帶了點難以掩藏的情意。

憶起當初得知阿念又有孕的瞬間，心底的喜悅，是毫無掩飾的洶湧。

他是妖，是九首之煞，自幼在血與孤中長大，早已將「家」視作奢望。而他竟將再次為人父，這是命運遞來的一束光，叫他幾乎不敢伸手去觸。

可這份喜悅之中，卻潛藏著一縷難以言喻的顫慄。

他記得，小鼓鼓出生的那一夜。她幾乎是從死地裡被一寸寸地撈回人間。

魂力紊亂、氣息浮散，連他這樣的妖軀都束手無策。那時，他已做好了打算，抱著以自身一命換他們母子平安的決心。而她痛到幾欲昏厥，他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咬碎唇瓣，血如花一般染紅了枕巾。那畫面，如今回想起來，依然像冷鋒銳刃，扎進他心尖。

他怕她再一次，為他受盡苦楚。

後來的某夜，阿念蜷在他懷裡，臉頰貼著他的胸膛，只靜靜聽著他的心跳，一如當年還未說破心意時的沉默依賴。過了好一會兒，她忽然輕聲開口，聲音帶著睡夢般的呢喃：

「相柳……你是不是，又在想那晚我生小鼓鼓的事？」

他身形一僵，沒應聲，只是手臂更用力地收緊了些，像怕她下一瞬就會從懷中溜走。

阿念仰起頭，目光落在他眼底那一閃而過的憂色時，輕輕笑了。笑意淡如月光，卻暖得讓人沉醉。

「這次不一樣了呀。我也長大了，魂力比以前穩多了……再說，有你在，有鼓鼓陪著我，我不怕的。」

她說著，拉過他的手放到那已微微隆起的腹上，軟聲道：「她也不怕呢，你聽……她知道阿爹會護著我們的。」

就在那一刻，他掌心忽地感到一縷細微靈息，像一束溫熱的流光，輕輕蹭了他一下。

相柳怔住，那點隱約的靈動彷彿在對他低語：

別怕，爹爹，我來了。

直到那日，當他親眼見她眉間舒展、懷中嬌兒安然入夢，懷中一軟一暖，真真切切地依偎著，他懸了許久的心，才終於落了地。

這一次，她們都平安無虞了。

他低頭望著她懷中安睡的小女兒，伸手輕撫她細軟的髮頂。

「小鼓鼓來得驚天動地，像把我整個人生打翻重來；而這個小的……倒像是來讓我學會什麼叫小心翼翼地珍惜。」相柳輕輕笑著。

阿念抬眼看他，唇邊帶著笑，眼中卻也泛起微潤的濕意。

「你也變得更溫柔了，相柳。」

他瞥她一眼，嗓音清淡，卻又柔得不像話：「我哪敢不溫柔？家裡仨都會哭，還都捨不得惹。」

她彎眼一笑，將頭靠向他的肩側，小九鳳在懷中輕哼了一聲，又沉沉睡去，小鼓鼓也翻了個身，伸手搭在娘親的膝上，四口人緊緊靠在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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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間多了一顆星17、

瀛洲島暮春午後，海風溫柔吹過木窗，屋內一張矮几上擺滿了嬰兒專屬的小點心：蒸得軟軟的蓮子糕、靈花米糊、小段靈根熬煮成的糖粒果羹，每一樣都甜而不膩，還有微妙的靈氣潤養。

剛剛滿月的小九鳳坐在自己的專屬小榻上，頭上綁著兩個歪歪斜斜的小髮髻，一雙紫葡萄般的大眼睛圓圓地瞅著桌上的食物，嘟起嘴，一臉鄙視。

「哼，又不吃？」小鼓鼓叉著腰，氣得小臉鼓鼓的，「這是妳昨天還說喜歡的蓮子糕耶！」

小九鳳一臉「你騙我」的委屈神情，把臉往娘親懷裡一埋，發出一聲軟軟的哼唧。

阿念哭笑不得，一邊輕拍女兒後背，一邊忍笑說：「鼓鼓，她今天心情不好嘛，也許是剛剛睡醒不想吃蓮子了。」

「才不是！」小鼓鼓板著臉，一本正經地轉向相柳：「爹，你告訴妹妹，挑食會長不高，還會長壞壞！」

相柳一臉正經地點頭：「妹妹，娘親懷妳的時候妳就挑食，哥哥說得對，這樣不好。」

小九鳳扭頭看了哥哥一眼，忽然伸出小胖手抓起一小塊糕團……直接塞進了鼓鼓嘴裡。

「嗚嗚嗚？」小鼓鼓一臉懵，嘴裡被塞得鼓鼓的。

「呀……她是反過來餵你啦！」阿念笑得前仰後合，「小九鳳的意思大概是，這種東西你喜歡你吃，她才不吃！」

小鼓鼓嚼著點心，氣得一跺腳：「妳這個小調皮！以後妳餓了不準來找我搶靈果！」

小九鳳咯咯一笑，撲進娘親懷裡撒嬌，似乎知道自己贏了。

相柳捧著小女兒，低聲說：「這丫頭怕是遺傳了妳一半的嘴刁，另一半還得長大再看看。」

阿念笑著靠進他懷裡，頗為驕傲道：「那也好，至少她吃誰的從小就分得清楚。」

他抱著母女倆，偏頭看見兒子還在氣鼓鼓地扒糕點吃，不禁失笑，「只是靈川看來還得再磨一磨脾氣，妹妹未來的日子怕是要把他吃得死死的。」

＊＊＊

夜涼如水，島上的夜空靜謐溫柔，窗外是細碎的海濤聲，屋內燈火未盡，微黃燈影下，榻上擠著一家四口。

小九鳳剛學會翻身，一手撐著娘親肩頭，咿咿呀呀地扭啊扭，奶聲奶氣地不肯睡。小鼓鼓早已洗好小腳丫，抱著阿念另一側的手臂，正努力與妹妹搶地盤。

「娘親今晚是跟我睡的！」小鼓鼓抱緊了她的胳膊，滿臉警惕地看著小九鳳，「妹妹昨天才霸佔過娘親！」

小九鳳哪肯認輸，一邊扭動著往阿念懷裡鑽，一邊張開小嘴「啊啊」叫著，小手扒拉著哥哥，一副「我也要抱」的氣勢。

阿念被兩個小的抱住，一臉無奈又寵溺地說：「行啦行啦，娘親有兩隻手，左右都能哄得過來。」

她一手摟一個，小九鳳抱著她脖子蹭了蹭，小鼓鼓則氣哼哼地趴進她肩窩，嘴裡還嘟囔：「妹妹又小又會裝可憐，也太黏人了啦……」

這邊鬧得熱鬧，相柳坐在床沿，從剛剛起就被三人默默擠到一邊。他沉默了好一會兒，終於緩緩開口：「……我是不是該去廊下鋪個墊子？」

阿念一愣，轉頭看他那張風輕雲淡的俊臉，卻隱隱有點不對勁。

「你在吃醋？」她失笑。

相柳看了她一眼，語氣更冷靜了些：「我？不至於。」

小鼓鼓立刻坐起身來，眨巴著眼說：「爹，你也想要抱抱娘親嗎？」

小九鳳也跟著學哥哥的語氣，奶聲奶氣地：「爹爹，抱～抱～」

相柳一噎，看著這一大一小居然聯手調侃自己，簡直哭笑不得。

阿念笑彎了眼，空出一隻手輕輕拉過他：「你要是再晚點上來，就真的只能睡廊下啦。」

他這才低笑一聲，順勢臥下，手臂繞過她與兩個小的，將三人一併擁入懷中。

「罷了，我的娘親，今夜就勉強與人平分妳半個肩頭。」他在她耳畔低聲呢喃。

阿念輕聲笑著，一家四口擠在一張榻上，暖意攏滿窗紗，月色皎然如銀。

相柳臥下後沒多久，小鼓鼓便在她肩頭睡熟，小九鳳也終於打了個呵欠，含著她指尖蹭進被褥裡。屋內一時只剩海風輕拂窗紗的聲音，以及孩子們細微的呼吸。

相柳側身半倚著她，床畔燈火漸熄，眼中卻依舊清明。他在靜默許久後，終於低低地開口，聲音很輕，像是怕驚動孩子，又像只願她一人聽見：

「謝謝妳，阿念。是妳給了我一個家。」

阿念怔了一瞬，抬眼對上他的目光。那雙曾在無數戰場與陰謀中冷如刀鋒的眼，如今卻只映著月影與她的輪廓，藏不住任何一絲柔軟。

她沒說話，只是伸手輕輕覆上他的臉頰，指尖劃過他側臉的輪廓，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心疼與溫柔。

她記得初見他時，也從沒想過自己會心甘情願愛上一個這樣的男人。

九命相柳，世人聞之色變的魔頭，冷眼睥睨九曲紅塵，從不多言，毒舌狠厲，桀驁孤絕得像一朵開在深淵裡的雪蓮花，冷得刺骨、孤得發疼。

她曾以為這樣的人，不會懂什麼是柔情，更不會懂什麼是愛。

可後來，她發現他會在她怕黑時不動聲色地點亮一盞燈、在她焦躁時默默牽起她的手、在她疲憊時予以依靠、在她被獻祭的真相折磨得撕心裂肺時，將她堅定的護在懷中。

因為在他眼裡，她只是阿念。不是任人擺弄的棋子、不是滿足野心的籌碼、更不是補償內心愧疚的替身。

九命妖王，原來也會為她失控、為她低頭、為她心甘情願地傾盡所有。

她這才明白，那些冷與狠、毒與絕，都是他穿上身的鎧甲，而在鎧甲之下，有一顆孤獨了太久的心，一直在等，等她來，把他擁進光裡。

她知道他不是不會動情，只是從未有人讓他願意動情。

如今，他甘願讓出一整張榻的空間給兩個小的，甘願在夜裡醒來無數次為她掖被、為小九鳳換尿褲、為小鼓鼓哄夢驚，甘願放下鋒芒與銳氣，只為與她共擁這一方人間煙火。

阿念輕輕摟緊了他，額頭貼著他的胸口，聲音低軟而溫熱：

「你也給了我一個家。」

相柳沒再說話，只將她與兩個小的抱得更緊些。窗外春夜安寧，院中一樹以靈力蘊養而出的白梅正開得綺麗，幽香隱隱透入榻間。

舉世蒼茫裡，他們終在彼此身邊得以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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