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台!还我繁荣上海!”
转过最后一个弯道,前方就豁然开朗,好森也就终于不用凭借模糊的人声判断他们在说什么。医院前诺大的广场上人山人海,愤怒的烈火蒸发了盘踞在他们头顶的迷雾,似乎还想把天上的云彩一块烧下来。
“不是,真……真的革命了?”身边的少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那些人仿佛在回答他似的,又一轮抗议开始了,似乎是一位年轻的母亲在为自己生病的儿子打抱不平。
“你看看,我赢了吧!”好森露出胜利的微笑,今天早些时候二人聚在一起,猜测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明行说是政府在做实验,把什么异常迷雾放出来了。好森则认为是外面正在闹革命,迷雾是天生异象,二人偷偷出来夜游就是为了验证谁才是正确的,现在赢家已经不言而喻了。
好森和明行早就对独裁政府统治深恶痛绝,也了解这个政党历史上做下的孽。所以对这场抗议,他们没什么恐惧的。只是惊讶,为什么昨天这时候一切还正常,新闻联播甚至还在播出上海蒸蒸日上的新闻,今天就四面楚歌,反旗高扬了。
“我们也没赌什么东西……赢了就赢了嘛。”明行的不甘隐藏地很不彻底,于是又提议道“你说他们都能革命了,我们为啥也不能把李强整下台呢?你看他们很多人都有防爆盾啊,发令枪什么的装备。我们能不能也……”
他总是这样异想天开……我们和他们非亲非故,他们怎么可能会把武器借给我们?学生们也未必会听我们的……而且真要这么闹,警察也会管我们的啊,莫非你还想用这些简陋的装备打败荷枪实弹的警察?……好森如是想到,却也没什么话好说的的,反正明行肯定不会轻易放弃他自己的脑洞的,只好岔开话题:“你说,咱们要是把浩辰他们喊来,肯定精彩,不知道平时在班级里横行霸道的他们见到这个场景会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再捉弄你一次呗,暑假里你自行车不是就差点被他们弄坏了吗……我早就跟你说过最好离他们远一点,你偏不听……”
明行说的当然是对的,其实大部分人都能看出来。问题是,不和他们在一起玩还能和谁玩呢?好森是从小和他们玩到大的,早就习惯他们的欺压了。小学的时候他也尝试过反抗,代价就是被全班孤立了差不多半学期……
生活不就是这么逆来顺受吗,他的父亲在国企单位工作兢兢业业,却因为一次裁员莫名其妙就被评成了落后分子,失去工作。而他的母亲就更惨了,原本是一家私营企业的核心骨干,也是老板几十年的老同学,可结果呢?年纪大了,就被解雇,说好的一百万解约金只交了十万。父母双双失业,好森家的生活也就一天不如一天。
好森曾经问过母亲为什么不走劳动仲裁。
“没有公司会录用一个走过劳动仲裁的员工的。”母亲低着头回答道,她正在把一件件物品装进箱子,“啪嗒”,一张照片掉在了地上,是一家三口曾经在迪士尼乐园的合影,好森弯下腰想要把它捡起来。
“不捡了。”满头白发的妇人一脚把相框踢开。玻璃承受不住那么大的力气,它哭了,碎玻璃渣儿流了一地。
“嘿,好森,还不走吗?可别让李强那个大光头把我们发现了……我说,你不会真在考虑革命的事情吧。我就开个玩笑……”明行侃侃而谈的语气把好森从回忆的深水里拽了出来,本就潮湿的空气变得闷热起来。闷热可不是温暖,只是毛孔的错觉罢了,要说真正有哪里温暖……
好森把视线对准了仍在呐喊的人群。
“你在开玩笑,我可没想开。你要是不愿意加入,现在就可以自己回去了,我知道你不会告老师的。”一把推开夸夸其谈的明行,好森朝前方走去。他不担心明行会回去出卖自己,告发他,只会让自己暴露。
“我也没说不加入嘛,可总得有组织是不是,我们试试联系他们的头目……话说,你真的觉得学校里的人会支持我们?明明有好多同学都是小粉红。”
“我们等下去,总有一天大家会对李强彻底不满的。”好森的语气变得自信起来,一个箭步冲向一个似乎落单的抗议者。
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场合,迷雾里突然窜出两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还穿着校服的小孩。那名青年被吓得肩膀一颤,好森花了半天才解释清楚他们的来意。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没拿到什么装备,那边--医院门口,正在慰问病患的那个大叔应该就是这次抗议的组织者,我听他们都叫他老张,你们要不问问他……我说,你们真的打算……”青年说到一半,好森就致谢离开了。明行确实说得有道理,现在确实不宜纠缠太久。
艰难地穿梭在愤怒的人群中,好森向远处望去,水珠折射出了闪烁的红蓝色灯光,应该是警察来了,不过人群竟然没有做鸟兽散,抗议的呼喊声反而一浪胜过一浪。好森注意道人群似乎大多由年轻人组成,有几个面孔他每天上学坐地铁的时候好像还能看到。
“终于到了。”汗水早就浸透了二人的校服,劣质的化学不料贴在少年的皮肤上一阵刺痛,不过他们早就习惯这种感觉了--之前有这种校服致癌的新闻报道出来,不过闹了几天也就没人说这事了。但他们现在的这点痛和那些住院患者相比完全不算什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抗议的事情,医院似乎已经陷入停电--至少是限制用电。一片漆黑的临时病床区里满是忙碌奔跑的身影,相当一部分人没穿护士的白大褂,大概都是临时加入的志愿者吧。
最深处满是老人的呻吟声,好森曾经来看病的时候总是离那里远远的,那里有死亡的气息。一个中年大叔在那里一个一个关照这老人们,好森在黑暗里好森看不清他长什么样,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不是那种因为生活中年发福的油腻男。直觉告诉好森,他应该就是那个“老张”。
“阿姨受苦了……电是不是今天中午就开始断了……见鬼,那帮逃跑的懦夫是不是也没给您喂药!小潘,快打点开水过来,千万不要自来水……实在不行,把便利店砸了取水!”
“是!”被称作小潘的年轻护士赶忙照做,老张又安抚起正在哭泣的老太太,周围很多人都在干着和他一样的事,尽力维持着医院应有的职能。
“您看,您多善良啊,对着毫不相关的老人如此关怀,所以,我爹的事……”
好森这才注意到老张的身边还跟着一个年轻人,语气里尽显哀求,好像都要给这个中年男人跪下了。
“我非常抱歉,但是现在ICU电力受限,只能先救可救之人,你的父亲已经躺在那里好几年了。恕我直言,要不是国家的特殊医保,他早就去世了。难道你还认为他会醒过来吗?他的邻间可是个年纪轻轻的学生,只要得到救治,寿命还会很长……”
“我……我给你们钱!你们要继续暴动肯定需要经费吧!”年轻人竟然真的跪了下来,哭着哀求道。
“我爱莫能助。”老张转头慰问起下一个病人。
“你……呵,你以为你们能闹腾多久?我警告你,你这是在杀人,我的父亲享受医疗特殊服务是受法律保护的。等警察平定了暴乱,你吃不了兜着走!”年轻人见哀求无用,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一拳砸向老张--
“早在那之前我就被枪毙了,还有,我要是没两下子还敢出来闹事?”稳稳地接过年轻人的拳头,老张不屑地回答道,年轻人倒在地上用力挣扎,却被老张死死地按住。
“让他去见他父亲吧,毕竟这是父子的最后一面。虽然他更在乎的是退休金……好了,你们两个看够了没有,又是冲我来的?”老张的视线非常自然的转移到了二人的身上,好森不由得升起几分警惕,他自认为很好地融入在了黑暗里。
“北市中学的校服……你们是学生?”老张再没了之前的凶狠,现在的他好像就是一个给小朋友撑伞的善良叔叔。
“对!是的,我们来这里主要是为了……”好森把他们的经历完整地说了一遍。明行敲了他腰好几次,好森当然明白这是在提醒自己注意警惕。但他选择信任这个大叔。好森说话总是不带修饰地简短,两分钟左右他就基本将事情说了一遍。
“你们的校长,这么看是想当土皇帝了啊……手上还有条人命,是该把他赶走。”老张沉思了很久,让好森和明行紧张了半天,才慢条斯理地回答道。
“所以……您同意了?”
“不!”出乎意料的答案让两人惊诧不已,老张神情严肃道,“你们需要证明给我看,用实际行动。”
“什么意思……”明行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您是说,我们懦弱吗?我告诉你,既然我们来到了这里,就不是这样!”好森半天才鼓起勇气回答。
“是懦弱吗?”老张重复了一遍好森的问题。
“或许是吧。”老张的目光移向了远方,凝视着迷雾,也在凝视着时光,过了好久才说了下一句话,“如果是的话,这次……我会帮忙的。”
“您是说,还有上一次?什么时候,六四的时候?”老张没有理会明行的问题,只是挥挥手,下达了逐客令:“你们要是被发现了,同学也会受罚,快点回去吧。我们现在也自身难保,当时机到了的时候,你们会再次看到我的。”
外面的人群仍然沸腾,从人群中返回花了二人好长时间。突然人群的呼喊声变响了许多,好森似乎听到了子弹从枪管理窜出的声音。
“橡胶子弹?警察怎么连真枪都没有啊,不是说,枪杆子里出政权吗?”周围人的嘲笑声替好森了解了事实。
“看来,警察也不太敢对平民动真格啊。”好森对明行说,“这不是对我们的一个极大利好吗?”
“那可不一定。不使用武器不代表他们没有,如果我们做的太过火,他们应该还是会动用那些武器的吧--你看,那边的雾是不是催泪瓦斯的效果。”明行指着右边的空气说道,那里一处雾气明显比其他位置浑浊,聚集在那里的人群也在四处推搡周围的人,“快点走,他们这么大密度的聚集迟早会出问题。”
学校围墙终于出现在了他们视野内,二人朝他们留着绳子的地方走去
只需要拐最后一个弯了,好森刚想拐过去,就被明行拉住--
“嘘……”好森跟着明行探过头去,只见一辆出租车的白色车灯在迷雾里韵开,这是他们今天遇见的第一辆车。
车离他们所在的拐角不远,好森能够模糊地看到那里的情况。车旁边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人应该是他们班的大队长艾玛,而她旁边站着的,竟然是这一整天都没有露面的校长李强,他的大光头让二人一下就认出了他。
两个人都蹑手蹑脚的,不像是在干什么能见得光的事,好森隐约能听到李强在说什么“护照”“机场”之类的词,随后艾玛上了车,车很快就发动了,尾灯闪烁着消失在寂静的黑夜中。
“艾玛……家里很有关系,我猜,是她家里准备把她转移了。不然过两天,国际航线可能就关闭了。”明行推测道,和平常不同的是,好森这次赞同地点了点头。
“我觉得李强多少能发现有人溜出来了--我觉得这么大个学校不可能只有我们两个人出来,。他要是想全面控制这个学校,也会把外面渲染得很恐怖,这样咱们也很有可能被举报,得有点应对措施。我觉得我们也应该主动制造传播点谣言,至少在这几天先别被别人发现。”
“正合我意。”明行边说边抓住绳子翻过围墙,好森紧随其后。帐篷内仍然是一片呼噜声,二人悄悄地回到自己的床位,随后就装出了酣睡的样子,可至少好森一夜都没能进入梦乡,老张的话盘旋在他脑中,直至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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