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屆《假如DSE作文不限時》短篇小說比賽 - 讀書無用：人生裡，被撕下的一頁

第一頁：

你有沒有寫日記的習慣呢？

有人說：日日如是，每天值得用日記寫下的事情並不多。

也有人說：時間十分匆忙，能靜靜地坐下來休息的時間也不多了，哪有時間花在每天寫日記這檔事？有時間的話，都不如多睡片刻。

於是，一天、一週、一月、一年......不斷叠加起來，經過了數十年的歲月，隨著記憶力衰退，有些事情你欲回想起來，卻想來想去也像欠缺了一點零散碎片似的。

那種「害怕忘記」的恐懼，比起「記得忘記」更惱人。

匆匆數十年過去，在人生的晚期，你有否想過將自己和身邊的人曾經發生過的，只屬於你們的故事留下來給予後人，或是留下一個自己曾經活著的證明？

這是屬於你的故事。

這，就是傳記。

每個人，都是他自己生命裡的主角，也有他自己的故事。這是上天好公平的一件事，不論是男是女，是善是惡，是健全還是殘障，你都一定是自己生命裡的主角，沒有人可以取代你。

只是，有些人能夠自己記下自己的故事，有些人則因為某些原因，無法親手為自己寫下故事。

這種情況下，就需要有人幫他一把。

我走進陌生的街道裡，按著筆記本裡寫下的地址去找尋門號。那裡是一個頗有歷史的舊區，每塊地磚都像畫上了歲月的塗鴉，每幅石牆就像是時光的沙龍，每級階梯就像敲響歲月的琴鍵。

蔓藤和野草，一代傳一代在泥牆的隙間生長。

好不容易，終於找到了這次委托的客人。

在我親身來訪之前，我已經和這位客人的親友，實際的委托人通了一次電話，大概了解這位客人的背景。

我站在門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梳理了一下自己的頭髮，再次抹擦眼鏡片。在心裡重新背誦了一次傳記師的誓詞。

傳記師誓詞其中有一句是：「在讀書識字之中，要發揮自己的用處。」

深呼吸了一口氣之後，我才輕力地點按了門鈴。

從鐵閘望進去，看到一位步履蹣跚的老者慢慢地走了過來，我知道，他就是我的客人，一位獨居的長者─全伯。

我沒有等他詢問，便禮貌地先自我介紹。

「你好，我叫書巧，是香城裡替人筆錄故事的傳記師。」

第二頁：

一百萬人，就有一百萬個故事。縱然是雙生兒，樣子怎樣相似也好，在成長階段處於相同的、共同的生活環境也好，但其往後的人生也絕對不會相同的。這就是造物主的巧妙，也是人生最有趣的地方。

每個人的生命裡，有著不同的故事：有時候上演的，是喜劇或悲劇；有時候上演的，是鬧劇或青春劇。

其結局也有完滿的，也有遺憾的。

小時候就喜歡閱讀的我，很同意一位小說家曾經說過的一句話：「沒有遺憾的故事太膚淺，只有遺憾的故事太虛假。」

故事可以是虛構，卻能反映出人世間的真象，這才是一篇好故事。而作為一個傳記師，我能做的就是盡力將人生的真象還原，同時去記錄一切曾發生過的完滿或遺憾。

儘管，每個人都嘗試去選擇記得自己想記的事，不再回想不想起記的事情。或是放大，或是淡化生命中的不同大小的對錯。

這是人之常情。

畢竟，要將丟在回憶角落裡的事情重新拿上手去檢視，著實不易。

我和全伯已經做了三次家訪。但還沒有真正動筆去寫初稿。

記得第一次和全伯訪談時，他不斷說著一個令我很在意的詞彙：「讀書無用」。

他是一位慈祥的長者。雖然因為年邁的關係，他已有些語意不清，但是談吐斯文，絕不夾雜任何粗言穢語。在我家訪時也非常的殷勤客氣。

不過，他說「讀書無用」時，我卻感到不是味兒，感覺像是說我們這些讀過書的，最後也做不到甚麼事情來，最後只依靠文字為生似的。

後來，我才明白到，「讀書無用」這四個字，幾乎是他的人生的總結。

他的人生大概是在戰後時間開始的：

戰後，各個地區的人口銳減，勞動力嚴重不足，但是社會上卻極需要重建的輸出力量。

我叫阿全，是家中長子，往下還有兩個弟妹。不難想像，你一定會以為我像很多戰時大家庭的故事一樣，為了弟妹的生活而放棄讀書。但我的成長經歷，比起你想像中的還要複雜。

因為生活困難，親父將我過繼了給一個年長很多的同村兄弟。因為養父是經營木材入口的，在百廢待興的時代，經營建築材料的不愁生意。雖然算不上是大富之家，但還是比很多普通人來得要好。

在政府還沒有推行免費教育的年代，讀書的機會是有錢人子弟的專利。在不公平的起跑線上，你期望窮人如何突破困局，追上本身已經在上位者的人？

那時候，有讀書的機會是很多小孩子造夢也沒想過的事，但我卻沒有去讀！

因為親父和養父是同鄕關係，所以我們仍有聯繫。有時候，我會在放學後，利用自己的零用錢，去買一些好吃的給弟妹。有一天，我想到只有自己有書讀，並無法改變弟妹貧困的情況。於是，我選擇了一件在小孩子心裡非常驚天動地的事情：就是新學期時偷偷地和自己的弟弟交換了。

那時候有插班生或是有同學退學是習以為常的事，就算是教師也常常變更替換。這亦造就了我和弟弟成功冒名頂替。於是，弟弟負責上學，而我則代替弟弟去工作賺錢。

那時候的香城，童工是沒有很嚴格的規限。只要你有工作能力，口頭上虛報一下年齡就可以上班。由三行學徒到工廠手作，在那個工業經濟起飛，缺乏機械、缺乏人力的時代，人力就是這麼廉價，又這麼珍貴。廉價是薪金普遍不高，但珍貴在於社會人力不足，崗位很多。只要你肯做，不愁沒有空缺。

過了一段日子，妹妹也適齡上學了，但以我的零用錢並不足以支付多一個人上學的學費。幸好，這時候工廠裡有一位很照顧童工的大叔，他有門路轉到五金業工作，他見我希望賺多一點錢，便帶著我一起去。

五金業的勞動要求比起工廠手作更高，但得到的酬勞也相對更好。於是，我不單將自己的讀書機會讓給了弟弟，也為了妹妹讀書的機會而非得賺取更多金錢不可。

「阿全，為何你每天都玩得身水身汗回來？」

曾經有一次，養母對每天回來都滿身汗水，晚上又表現得極度疲倦的我有過疑問。

當下，我被嚇得以為會被養父母發現了。幸好我唯唯喏喏的總算蒙混過關。

在此之後，我在工作時得更小心，以免被養父母發現。每天傍晚，與弟妹滙合，便取回書本和對換校服。晚上有時間的話，便盡量溫習書本，以防養父母有天會問我學習了甚麼。可是，在疲倦的身軀去溫習沒有人教授的東西，試問又怎會有好的效果？

我一直瞞著養父母，和弟弟交換身份的日子維持了數年，一直到中學二年級。但好景不常，一個大轉變，令我失去了可依靠的資源。

第三頁：

我初入行做傳記師的時候，身邊有很多人問我：「傳記師是甚麼？」

像是筆錄、或是代筆人的「寫信佬」般，就是如實去筆錄委托人的故事。有些委托人是不識字的，有些則是臥病在床或是身體殘障，而需要找人代筆。

但和代筆人不同的是，我們不是委托人說一句我們寫一句，而是有技巧地引導委托人回憶起內容的細節、有序地將說出事情的始末。然後，我們還得在文字上下一番功夫，將事情完整交代清楚。

這不只是僅僅遵守工作的守則，也是對委托人的尊重。

每個委托人都將他的往事向你坦誠相對，就是對你有一份信任。如果我們只當成是一件工作去辦，而缺乏了代入他的心路歷程，不能將他的故事視作自己故事般重視，不能將他的回憶看作自己的回憶般珍惜，那未免對不起信任我的委托人，也太對不起自己所讀過的書，寫過的字。

於是，傳記師就是利用文字去幫助別人的一群人。他們以自己得天獨厚的語文天份，去幫助別人完成心願。

也許教育可以是人們遙遠的希望，但卻不是短期內可以解決問題的方法。

「讀書無用的！」我養父有一晚回到家中，又對我養母和我不斷打罵道。

其實我養父本身並不是這樣的。我記得我是在八歲的時候過繼給他的，雖然他的話不多，但是對我也不錯，至少，從沒有打罵養母和我。

後來，聽說他被一個在海外留學回來的生意伙伴騙去了公司的股份，還欠下了大筆的債項。債項加上壓力，最容易逼令一個人走上賭博之路。但越是賭博，債台就越是高築。

他每次回到家裡，不是喝得伶仃大醉就是找我和養母出氣，打得我和養母傷痕累累。

那時候家裡已經沒有給我學費上學，但為免弟妹的學業中斷，我早上還是繼續外出打工。養母雖然不知道我去了哪裡，大概以為我是不懂事只懂往外頭玩耍吧。只是難為了她每天在家以淚洗面，我卻像逃兵般走到外頭。

也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養父為了逃避債主，某天晚上不辭而別，只留下一封書信給養母和我，隻身走到了南洋。自此之後，我們再沒有見過他了。

然後，養母和我也只能搬出了原本的家。

這時候，親父母曾想過接我回去，但是我覺得不能就這樣將養母棄之不顧，便決定和養母搬到香城的一個較偏遠的地方，也就一住就數十年。

為了肩負起這頭家，我終於光明正大的外出工作。隨著香城經濟漸好，加上我已經差不多十五歲，薪金上比起童工有更大的增長。可是，對於一個少年要同時兼顧兩個家的開支還是一個很大的挑戰。

但當人真的活在那個時代、那個境地，一切都可以成長得那麼快！

有道是天無絕人之路。當家庭環境轉差的時候，以前在塑膠廠工作認識過的朋友介紹了一份差事給我。

五金業的工作是在日間的，而另一份差事則是凌晨時份，在菜運場的搬運工作。於是，我開展了打兩份工作的生活。

一個人打兩份工作是否辛苦？算是吧，但當時年紀尚輕，較捱得苦，而且菜運場的差事是在凌晨三時多至早上七時左右。實際工作時間不多，只是工作時間關係，所以薪金幾乎等於一份正常工作的待遇。

有時候在等候運貨車期間，我會躲在菜運場的一角，開始閱讀自學，希望能重拾書本。

但是，老天卻像不斷的作弄我，我又聽到有人向我說道：「讀書無用的！」

第四頁：

作為人生的故事，而不是只美化或者聖人化的故事，你當然想像得到很多人生故事都充斥著很多錯誤、悲哀、別離或者黑暗。

只有這麼立體的，才有資格說是人生！

傳記師要盡量感同身受般理解委托人當時的心情，但又要完全中立，理智地筆錄成一個踏實的故事。而委托人有時候會有不堪回首，或是故意隱瞞自己不想回望的過去。為了將回憶如實寫出，傳記師不免要旁敲側擊，甚至正面詰問。

傳記師既是客人的同行者，也是客人心靈的刁難者。

以前的一位老師曾說過，閱讀古代的著作，就得要有「神通古人」的想法，找到作者留下的鑰匙去理解作者的想法。

反過來，作為作者呢？作為傳記師，即是委托人的代筆作者，就有責任為讀者留下足夠的鑰匙，還有一扇能打開、能通達過來的門。

當時的菜運場是一個龍蛇混雜的地方。不同的蔬菜批發商很多時都會為了貨車的集散地方、批發價錢而生出很多爭執。

輕則動口，重則動手。

這亦是為何有這麼高的薪酬的另一個原因！菜商間的爭執，多數是私下毆鬥決定輸嬴。在這環境下，書本裡的道理是並不適用的。

在菜運場裡，只有拳頭才是道理！

起初我總是被打得口腫面腫，有時候害怕回家俾養母知道，她會擔心，怕得一連幾天沒有回家。後來，其中一個打架不錯的同事向坐在一旁翻書閱讀的我說道：「讀書無用的，跟我來，我教授你一些功夫吧。」

於是，在沒有工作的時間，我放棄了讀書，而是跟一些同事在練習拳腳功夫。雖然都是一些洪拳的基礎功夫，但對於一般打架而言，已經有很好的防身效果。

往後的日子，我慢慢減少被人打傷的情況，而工作收入也開始穩定下來。

年少力壯的我，算是比同年的人更高大，在人多混戰的拳頭交上有優勢，加上同事教了幾套拳路，在菜商地盤爭奪戰中嬴多輸少，慢慢得到老闆的注意。

終於，我在菜運場裡成了一個小頭目。開始了我那時候只懂得力量，不懂得閱讀的日子。

那時候的我，不折不扣的是「讀書無用」。

第五頁：

很多人說，在香城很少聽過「傳記師」這一職業，充其量只在一些有王室的國度裡才會有著這樣的一種職業。

是的，傳記師是一個冷門職業，甚麼乎也算不上是一門職業。在香城當上傳記師的人不過20人。

然後，大家可能會想到這麼少人的職業，是否因為入行門檻高或是收入不佳所致？

門檻高是對的。我們是要有很好的文字根基去撰寫故事、有良好的聆聽技巧去抓著重點、有高度的耐性去應付某些急躁的客人、足夠的溝通技巧去引導別人分享、不辭勞苦的外出訪問、安撫別人情緒的技巧。

最重要是，你要有一顆願意服務別人的心。

這麼高的門檻，幾乎所有的要求都有訓練的方法，唯獨願意服務別人的心是無法訓練出來的。

「讀書無用，拳頭有理」也許是我當時生活環境的寫照。在菜運場和五金行做了幾年，我的情況終於迎來了改變。那時候，雖然民眾對於讀書人的崇拜還是很大，但因為向上流的機會多，多少有一種「英雄莫問出處」的感覺。

隨著年齡漸長，加上年輕力壯，我漸得菜商老闆的信任，也晉升到一個主管級的位置。我辭去了五金行的工作，全力在菜運場裡工作。工作時間也由以前的散工，變成全職。

我在菜運場裡，後面十多個門生前呼後擁的，好不威風。

這是類近黑社會吧？那時候，很多行業都會有自己的勢力，和一些專門經營黃賭毒的黑社會有很大的分別。我們只是保護自己的權益，而不會去做為非作歹的事。遇到有些流氓想收保護費或者入侵菜市場時，我們就會保衛自己的地盤。

菜運場的運作也越見文明，由昔日動不動就要和其他菜商動手，轉變成和其他菜商們聯手。

我們開始明白團結行業力量的好處。於是，我們鮮有「拳頭交」了，取而代之的是我們用這股力量去做其他更有意義的事情。

「你們這班四肢發達的大男人，通通都給我擔菜去院舍！」老闆娘總是會在我們剛搬完菜擔上落貨車，搬得筋疲力竭的時候向我們笑罵道。

因為早年是請打手作為員工的關係，所以我們的員工裡佔了一定比例是年青人。這個時代的轉行的風氣不大，很多人找到一份差事後就會一直忠誠地工作下去。而我們這班血氣方剛的年青人，書讀得不多，如果沒有合適的差事給我們發洩精力，結果也只會在工餘時間四處惹事生非。

菜商老闆外表是一個惡形惡相的人，老闆娘呢？卻是一個很和善的女人。她在日常會到佛堂禮佛，也會將一些菜蔬捐到孤兒院、寺院，與及很多戰後無依靠的老年人的家。

於是，我們每每在工餘時間，就將菜蔬送到孤兒院，或是擔上去給獨居的老年人的家裡。戰後的孤兒有很多，但物資短缺的社會，沒有大慈善家，正正就是需要每個人樂於付出一點點。不用太多，只需要付出你可以付出的力量就足矣。

孤兒院裡，我碰到我一生最愛的女人。

第六頁：

傳記師的門檻這麼高，很多人猜想我們的薪金一定非常不錯。

對了，傳記師的收入呢？啊，抱歉，說了這麼久，原來我還有說明我們不是受薪的。

換句話說，我們傳記師是沒有收入的！

香城的傳記師是義務工作。目的是為在人生黃昏時光的、昔日錯過了接受教育機會的長者，記錄他們想說的人生故事。因為在建設這個社會的初期，他們付出了他們的黃金歲月，才令我們有免費讀書的機會。

現在，不就是我們能回饋他們的機會嗎？為了感謝上一輩人的努力付出，打好了現在這個繁榮穩定的社會基石。沒有他們在人生裡錯過了很多我們覺得必然、習以為常的福利，肯定沒有今日這個物資豐裕城市。

於是，在香城有著各式各樣的義工。他們在學成了一門專業之後，嘗試以他們的能力去關顧別人。比如說有車的去義載有需要的人去陪診、有體力的去的幫老弱的勞動清潔、有學識的去教有需要的人讀書......懂得寫文章的替有需要的人刻下故事。

有一間孤兒院，我每星期都會特意到那兒兩次。

菜蔬雖然是免費供應給他們的，但始終要找人送過去。而路途因為不遠也不近的關係，我們多數是派兩個人利用手推車推去的。

那時候，我總是喜歡自動請纓要幫忙送菜到這兒。

原因？大概是她吧。

間中碰到面，她也會主動和我打招呼。久而久之，和她算是熟絡了起來。

她的名字叫阿詩，在孤兒院教小孩子讀書識字，據說是一個英國回來的千金小姐。雖然她出身是這麼的好，但卻完全沒有架子。而且還花很長時間在孤兒院義務教育小孩子讀書。

有一次，我路過她正在教授學生語文的地方，也記不得是甚麼原因，內裡的小孩子竟然拉了我進課室裡，還半推半就的令我也坐下來一起閱讀黑板上的英文。

「我......我不懂。」我面對黒板上的英文，幾乎都是我不懂得的，也只好以笑遮醜的笑道。

隨著小孩子的笑聲在課室裡迴蕩著，我覺得自己連一個小孩子也不如。

她嫣然一笑，說道：「一個人的價值並不是由讀書多寡來決定的。有很多事情，也不是讀書就能學會呢。」

我感謝她替我找了一個開脫的機會，但同時間我也覺得自己羞愧得面紅熱赤的。

後來有一天，我在走廊又再與阿詩碰面，她向我說道：「現在政府大力推行成人的夜學，你可以考慮一下。我記得你說過你好像讀到小學三年級，如果有不明白的地方，我可以教你。」

我和阿詩就是這樣越行越近，夜學功課有不明白的地方，她很用心去教導我。就是這樣，我們開始交往起來。

可是，有的人一生就是一帆風順，也有人的一生是充滿崎嶇的。

大約半年左右，我養母的肺病越見嚴重，身體也越來越瘦弱。我為了在工作後多一點時間陪伴養母，很多時都沒法上夜學。

而且，肺病的藥費對我們而言也很沉重。

於是，我決定停止上夜學。這成為了我和阿詩吵架的導火線，而事實上，我也不想拖著她，誤了她的人生。

她是高貴而善良的人，她值得找到一個更好的歸宿。

「讀書無用。」我向她道別時，說道：「妳是一個充滿學識的人，而我只是菜市場的流氓。知識和我是註定無緣的。」

我為了她對我死心，不想拖累她，我瞞著她關於養母的事情。就讓她誤會我不過是「爛泥塗不上牆」的人，等她可以對我失望而離開。

多年後回想，如果向阿詩說出原委，她會不會諒解我呢？也許，她甚至會從財政上資助我也說不定。

但作為一個大男人，有我自己的尊嚴，自尊並不容許當時的我這麼坦白。

怎說也好，這段感情就這樣無疾而終了。

第七頁：

大學時的恩師曾向我們說教：「讀書是為了幫助別人，而不是為了個人利益。」如果讀書有成，而只顧爭名奪利，那就真的是「讀書無用」。

讀書，可能會為你帶來豐富的知識，但卻未必同時帶來高尚的道德。

有人說過，一個人的情操高下，和他讀了多少書是沒有必然關係的。多讀書的，的確有較多機會明白先賢的哲學和思考方式，較容易學習和追隨令人崇敬的品德。

但如果心存歪念，財迷心竅，就算讀至碩士、博士，可能也不過是一個貪財圖利的人。

反過來，一個沒有怎樣讀過書的，也不一定就是品德低下的。作為一個傳記師，我也看過很多書讀得不多，卻充滿純真、善良和品德高尚的人情味。

不經不覺，我探訪全伯已經整整十次。每一次，我都在聆聽他說著年少時的故事，和他的一些憾事。

每個人的人生，多少會有一些憾事。

這是好事！

憾事往往比起樂事更深刻的印在我們的腦海裡，像烙印的炮烙在我們的心裡。雖然回憶起來，總是讓人心裡隱隱作痛，但這戚然的傷感，卻又是多麼真實的讓人感到自己曾經活過，更緬懷曾經年輕過的日子。

這天，是我最後一次來訪。我拿著完成的傳記稿，讓委托人在全伯面前讀出來：

我和阿詩沒有再聯絡了。

雖然每個人都希望生活平淡，安安穩穩的過日子，但是我們都知道人生是不可能十年如一日的。身邊每個人都繼續轉變，沒可能因為我不想改變而留下。

過了五年，養母離世、妹妹出嫁、弟弟升讀大學。

我順從親父母的安排，娶了一個在相親認識的女人，亦即是早年已去世的太太。婚後，我們生了一對子女。也許是自卑的投射，我像供弟弟讀書般將最好的資源都投放到一對子女上，讓他們能有機會讀書學習，盡可能學習我沒學習到的知識。而自己則只懂埋首在工作上。

就是這樣的人生，一轉眼間已經過了數十年。仔女留學海外後，也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工作。太太的離世，終於令一個渾渾噩噩幾十年的人，重新檢視自己人生裡的每一頁。

原來，有一頁是被上天撕了下來。

到了現在，我才發覺自己始終沒有怎樣去讀書識字。可是，現在已經太遲了，隨著以前的工作勞損，現在我的雙手的手指已經無法靈活的開合，要握筆是有點難度的了。

也許中間有許多、許多次的機會去讀書的。但是，生長在我的年代，「讀書無用」永遠是我們那一輩的宿命。就是知道了「讀書無用」的命運，才要將這種困鎖著平民數千年的枷鎖打破。

我希望，我是香城最後一個「讀書無用」的人。

委托人，全伯的女兒讀完全稿後，眼泛淚光。擁抱著全伯久久不放。

她是從外國回港的，在接委托時，我已聽委托人說過因為中學時已經出國讀書，所以他們對於父母的關係比較疏離。尤其是數年前全伯的太太因病過世，她倆兄妹就更少回香城探望全伯。

但她聽到父親最近說希望寫下一些年輕時故事，就從友人的介紹下找到了傳記師，亦即是我。

直到她讀過了全伯的故事，她才明白全伯一生人都是為了家人，而犧牲了自己的一生應有的福份。

最後一頁：

每當傳記師完成了一件工作，就得迅速將自己抽離。

因為你不能保證每件工作的結局都是美好的。如果太多負面的情感積壓，傳記師可能會被別人的故事打跨。

當我離開全伯的家時，他和委托人不斷的向我道謝。全伯以雙手緊緊握著我的手，謝謝我將他的故事寫了下來。

他希望，屬於他的故事，能傳給子孫。

這，就是傳記。

「吁！」我從全伯家中走了出來，走回曾經陌生，現在已經有點眼熟的街道裡。手裡拿著寫滿回憶故事的筆記本。望著那承受過無數足印的地磚、已經不再完整的石牆，充滿裂紋的梯級。

蔓藤和野草，仍然一代傳一代的在泥牆的隙間生長。

這刻，我又想起了當日宣誓成為傳記師的誓詞：

「我們，是文字的僕人

為人們打造心靈的鑰匙

為閱讀者建造一扇門

聆聽人們內心的聲音

筆錄人們深刻的回憶

不論人們的對錯、善惡、哀愁與喜樂

堅守嚴謹、保密、盡心、至誠

在讀書識字之中，要發揮自己的用處

我們，是筆的使者。」

抬頭望向藍天白雲的天空，我在想，數十年前的今天，全伯是否也是活在這片天空下？

是否，也是今天這樣晴朗的天色？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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