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的白、泥濘的黑 - 泥濘

雨下了一整晚，驚醒不了因藥物而沉睡的少年，直至早上踏出庭園的一刻，少年才發現地上滿是泥濘，上空卻一片朗晴。

少年弓成貓背，呆坐在庭院角落的長凳子上，縱然身後的樹木替他提供了舒適的遮蔭，他仍舊沒精打釆，垂首俯看雙腳中間的小泥塊。

下意識一腳踩下去——

「碎掉了……」

那塊濕潤醜陋的泥塊，一下子碎裂成一顆顆土粒。

「像我一樣。」

少年再次把鞋子踏上去，把碎掉的土粒壓成泥濘。

「像我……一樣。」

少年額頭上的傷口快要痊癒，今早駐院護士才替他把繃帶更換成藥綿膠布。他搔一搔以擺脫痕癢感，也擺脫內心那股想把傷口再次挖開的衝動。

少年知道這是一種病態，偶爾，他會對抗它，然而大部分情況，他都任由這股衝動操控自己的身體。畢竟除了微小的不甘心，他沒有奮力對抗它的理由。

少年茫然若失，凝視著左前臂上一道又一道的傷疤——

生鏽的鈍刀擱在腕脈之上前推後拉，像磨刀一樣反覆的移動，鮮血從破損的皮肉之間緩緩滲出。

不行，血流得太慢了。

父親的腳步聲漸近，少年立刻把刀藏起來，藏在磚牆的縫隙之中。自殺的痕跡把少年的痛苦顯現於施虐者面前，令如同惡魔的施虐者更為興奮。

「廢物，你逃不掉的。」

對，我是廢物，我逃不掉的。

幻聽伴隨著一陣陣耳鳴，引發不止息的噁心感，少年深呼吸嚥口水，雙手，又不住地抖動起來。

「快停下來……」

突然，一隻粗糙的大手掌映入眼簾，放到少年緊握的雙手之上，厚厚的掌心包裹住少年充滿痛恨的拳頭，溫暖傳遞開來。

「8841。」敷島蹲下來輕聲叫喚，從少年長長的黑色髮絲間中捕捉他的眼神。

「8841。」再次叫喚亦得不到回應。

少年逃避教官的視線，更用力甩開對方善意的觸碰。

「別碰我！」突如其來劃破沉默的一聲叫喊，把庭院內其他院生的視線集中到角落去。

敷島默默收回右手，說：「有人探望你。」

「我不想……」

「這次不是記者，而是你認識的人。」敷島的說話引起了少年久違的好奇，他已經一無所有了，還有誰會來探望他？

「誰？」少年想從雜亂的記憶中找尋身影。

「想知道是誰便跟我來吧。」敷島站起來，向遠處看守少年的警衛示意，二人把少年帶進辦公大樓會客處。

惠已在會客室等候與少年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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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被帶進那間熟悉的會客室，初來乍到的時候，一方面要適應新環境，其次要應付其他院生的欺凌，甚至要滿足院方的商業考慮，會見不同的媒體記者。

少年厭倦這一切。

他的願望是安靜地離去，卻屢試屢敗。

他的探訪者，是誰？

少年跟隨敷島走進會客室，抬首一看，那知性亮麗的臉孔重現眼前，那位對他溫柔以待的女性，向他展現殷切期盼的笑容。

「鐵雄！」

站在惠面前的鐵雄，頭髮長了很多，瀏海已經長得貼住他的顴骨。身形依舊瘦削，卻長高了不少，快要高過身型高佻的惠，骨骼擺脫了幼嫩的孩童形態，臉孔卻保留住一份稚氣，還有那憂鬱文靜的氣質。

鐵雄急忙逃避惠的熱情視線，別過臉欲離開房間，當然不能得逞。

「鐵雄，你記得我嗎？」惠走上前問道。

鐵雄沒有回答，身體開始微微抖動，情緒波動得很的他把雙臂翹起來掩飾手腕的傷疤，惠前進一小步，他便退後一大步。

「鐵雄，對不起。」

「不……」鐵雄的聲線很微弱，他不斷瑟縮退避。

「敷島教官，可以讓我和鐵雄獨處一會嗎？」

敷島沉默觀察二人好幾秒後，點頭答允。

「敷島教官！怎可以讓她一個人……」守衛認為敷島的決定太過草率。

「十分鐘。」敷島說罷帶同守衛離開會客室。

守衛對此不滿，敷島說：「你守住他好一段日子了，他除了自己，有傷害過其他人嗎？」

又的確沒有。

「但是也不能排除他的危險性！」

「惠醫生比我們更了解他的，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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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雄，你現在很困惑—為什麼惠醫生會在這兒？為什麼她要回來見我？她不是遠離我了嗎？為什麼不讓我就這樣離去？為什麼要花時間在我身上？對吧？」

惠看透了鐵雄的所思所想，畢竟對方曾經認真地為他提供接近一年的心理治療，內心的缺口她都一清二楚。相比起院方例行工事的片面心理輔導，惠的治療方式顯得更為專業。

「滾回去。」

鐵雄的回應令惠有點詫異，他加重語氣再說了一遍：

「給我滾回去！」

當鐵雄以為惠會知難而退，對方的反應卻令他更為困惑，不知所措。

惠，她笑了。

「嘿。」惠的眼神和笑容都帶著欣慰與神釆，全是鐵雄難以明瞭的情感。

「你的聲音變了呢，很好聽啊，你成長了。」惠輕撫鐵雄的黑髮，令他瞬間舉起雙手並縮起脖子，雖然畏縮卻沒有撥開惠的手。

「你快要14歲了吧？我記得你的生日在7月。」

「生日……」

從來沒有人記住過鐵雄的生辰，連他自己也不記得。

「你會罵我，我感到很高興。」

被人罵還會高興？

惠伸出雙手，緩慢地撫摸鐵雄的肩膀，幫助他放鬆，說：「記得我從前說過，希望你改掉過於禮貌，唯唯諾諾的應對方式，根據自身想法，適當地抒發情緒嗎？你現在，做到了，有進步嘛。」

鐵雄記起往昔那一段「說髒話」的奇怪治療。

我成長了？

我有進步嗎？

我還可以前進嗎？

「你能夠原諒我的不辭而別嗎？」惠把放在鐵雄肩上的手移到他的亂髮之上，輕撫了一下，鐵雄陷入沉思中一時反應不來，惠伺機走近一步，瞬間抱住了眼前微微顫抖的少年。

「對不起，我回來了。」惠身體的熱度傳遍鐵雄整個身體，那番輕柔的說話卻極有重量，震懾了少年傷痕纍纍的內心。

「嗚……」

偶爾，哭泣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傻孩子，好好哭出來吧，我會在你身邊，你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單獨會面的時間已到，守衛探頭一看，驚訝得目瞪口呆：「敷島教官，8841他！」

只見少年依偎在惠懷內，抓緊她的衣服，泣不成聲。那凄慘的哭聲包含了長年累月沉積的苦痛、不甘、慣怒與悔恨。

惠對著門外的敷島和守衛打眼色，希望延長單獨會面的時間，誰又會忍心拒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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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院，是一所教導行為偏差犯罪未成年少年的地方，使他們能夠重新檢視自己的過錯，了解自身需要，適應及融入社會，面向將來。

敷島外表是個接近兩米高的彪形大漢，遠遠望見已經能令一部分少年犯乖乖聽話，但他的內心卻比其他教官都來得溫柔。島鐵雄明顯比其他院生有更為複雜的需要，可惜院方希望「一視同仁」，兩年來都沒採納敷島的建議，惠醫生的到來，能夠協助敷島達成他的使命。

惠以顧問治療師的身份，與駐場的治療師溝通及與一部分院生接觸，轉眼已過兩個月，而鐵雄的治療部分，也進行了好幾次，暫時是順利的。

鐵雄的情緒有比過往舒緩一點點，可是突如其來的自傷衝動還是會把治療的進度拖慢。

惠很有耐性，就算要花上十年，她也希望鐵雄能夠康復，獲得一個美好的人生，他是個值得擁有幸福的少年。

「今天鐵雄的情緒非常穩定，課堂有好好地上，平常他都會自己一個坐到課室遙遠的角落去，遠離其他院生，也很討厭守衛靠得太近，今天的他依舊沒和他人打交道，但是能夠好好坐著，專心聽書。」

「這真是個好消息呢！」惠在電話中回應敷島的說話。

「就是太穩定了，令我有不好的預感。守衛應該把他帶到你哪邊了，我還是先掛線吧。」

「沒問題的，我會處理，謝謝你的告知。」

咯咯敲門聲響起。

「呃，鐵雄他到了，往後再聯絡，謝謝你。」

惠打開門，看到鐵雄低著頭沒有打招呼的打算。

「請進。」

惠的笑容令鐵雄的眼神更為閃縮。

「別呆站著，像平常一樣聊聊就好，聽說你今天有好好上課呢。」惠輕推鐵雄的肩膀，把他帶進治療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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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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