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巫故事 - 花落17

我在修女院裡住下，亞比該對我的出現欣喜若狂，她也以為我死了。我看著這個和我只見過幾次面的女性握著我的手、眼中含淚的說著「感謝神」，有點不自在、也有點高興。

「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她說：「孩子，歡迎回來。」

我很高興這位虔誠的教徒不覺得我女巫的身分是對神的褻瀆，網路上的討論告訴我仍有一群虔誠的教徒認為該把所有超自然生物從地球永久驅逐。

「這些傢伙該被送到地獄去，那裡為他們量身打造。」這是攻擊性最低的留言。

約瑟給了我手機和預付卡，我請他給我王元旭和王啓恩的聯絡方式，我想自己聯絡他們，約瑟答應了。我從地獄中逃出的事目前只有我、他、王元旭和亞比該知道，約瑟希望暫時隱瞞我還活著的事，但他沒有說為什麼。

「你不需要工作嗎？我以為使徒會很忙。」我發現約瑟現在日常的工作是去附近的教堂擔任神父，覺得很新奇，這傢伙居然有辦法傳道和聽他人告解？

「我一年多年就離開了審判所。」他說：「那裡已經不需要我了。」

我在修女院住了一個星期，日常的生活就是幫亞比該處理雜事。院長過世了，亞比該接手她的位置，修女院本身沒什麼需要打理，她日常的工作是到附近的非營利組織去辦事，籌措資金一類的。

她會帶一些簡單的工作回來給我做，工作量不大，我通常幾個小時內就能完成。剩下的時間裡我決定打掃修女院，填滿我的空閒時間，不讓自己有機會注意角落裡的那雙眼睛。

爸無處不在，他總是凝視著我、也會試著碰我，尤其是在晚上。他會在我昏昏欲睡時爬上我的床，把手伸進我的衣服裡。

「沒有人像我和你一樣親密……你想要我的，孩子。」

他冰冷的手在我的胸腹間游移，他的腳分開我的雙膝，最後我不得不用聖光傷害自己，讓痛覺壓過其他感覺。

只有在感到痛苦時才能睡著，如果我感到疼痛，他就不會出現。

這就是他的目的嗎？把我折磨到死？這裡不是破口另一端，我不想讓他得逞，我必須讓自己有更多事情做。一個星期後，修女院裡已經沒有可以讓我打掃的地方了。爸坐在我面前的桌子上，臉上掛著嘲諷地笑，似乎在問我還有什麼理由忽視他。

比起他，王啓恩更好應付，所以我決定聯絡我那以為我死了五年的二哥。

我撥通電話，等待那頭接起。

電話馬上就接起了，王啓恩用中文說：「夠了，我對你們的推銷一點興趣都沒有，無論你們換了幾次電話都一樣，要是你敢再打來一次──」

「王啓恩。」我用英文說道：「我不是推銷員。」

電話那頭沉默了，他的呼吸變得沉重。

良久，他才以非常輕的聲音低語，似乎不是對我而是對他自己說話：「不可能。」

「我回來了，你可以跟王元旭確認。」

「你死了。」他平板的聲音底下隱約有著崩潰的前兆：「你死了。」

「我沒死。」我一字一句地說：「我從那邊回來了，我沒死，二哥。」

他掛上電話，我發誓在他掛上電話前，我聽見了他的啜泣聲。我感到錯愕，再打一次電話給他他會接嗎？還是會掛斷？我瞪著手機，回來了這麼久，這是我最不知所措的一次。我以為他會嘲諷我，或用難聽的話罵我，但從剛才的反應看來，他好像很難過？甚至哭了？

我用聖光燙自己，心不在焉的想著之後該怎麼做。

沒有身分證也無所謂，我總是可以弄到假身分，就算過去了五年，隱藏在表網底下的暗黑網路也不會消失。問題是好像有很多人記得我的臉，多虧了那場該死的直播和後來的風波，全世界大概都知道我是誰，而且可能有很多人發現我在海爾鎮時不姓王、用的身分有問題……

手機震動，我接起，希望不是王啓恩打來罵我的電話。

「柔伊，你剛剛打電話給王啓恩了嗎？」結果是王元旭。

「他打給你了？」不用說，這支號碼是王啓恩給他，讓他來確認真假的吧。

「你還住在修女院嗎？」

「不然我能在哪？」

他嘆息：「王啓恩要去找你，他兩天之後會到。」

「……他要過來？」我驚慌失措：「為什麼啊？沒必要啊！」

「他是你哥哥。」王元旭加重發音：「柔伊，他是你哥哥。」

我還能說什麼？

我在煎熬中等待了兩天，還問約瑟該怎麼辦，約瑟說我應該和王元旭一起去機場接機。

「你不一起來？」

「我去打攪你們一家人團圓幹嘛？」他拍拍我的肩膀：「不會有任何事的，相信我，你很安全。」

我決定聽他的話，況且王啓恩掛電話前的啜泣聲讓我非常在意。

王元旭和我一同搭計程車到了機場，和他在同一個空間使我不自在。

我想到我的年紀比他大、但現在我看起來比他小了，本來不該如此的。

機場的人還蠻多的，我們站在機場外，四周都是和我們毫不相干的行人。等他下飛機的感覺很奇妙，我從來沒有在機場等過誰，通常也不會有人在機場等我。

爸不在，只有在我獨處時才出現的專屬於我的惡魔沒有打擾我，讓我可以專心處理家庭問題。

我以為我至少一天不會看到它，但接著我看到爸走出機場大門。

該死，假裝沒看到就好──我下了這個決定的時候，王元旭走向他。

不可能，他看得到他？

可隨即我明白我錯了，那不是爸，那是王啓恩。

他和爸看起來該死的相似，相像到我看了就怕。

「柔伊？」王元旭不解地看著我。

「沒事。」我捏自己，讓痛感喚醒我：「嗨，二哥。」

王啓恩瞪著我，那表情像看到鬼一樣，搭飛機的二十幾個小時恐怕不夠他消化妹妹死而復生的消息。我不介意給他時間，可這時旁觀者的聲音引起了我的注意。

「噢，他是那個人，對吧？」

「他在看什麼？」

「等等，那不是……」

完了，我後知後覺的發現，人們以我們為中心，鬆散的包圍出一個圈。

我他媽怎麼會知道王啓恩這麼有名、有名到會被包圍的地步？其他人又怎麼有辦法立刻把我的臉和五年前新聞上的照片對在一起？

「是那個女孩嗎？」不知是誰先問了一句，然後眾人集體沉默了。

王啓恩和王元旭兩人同時動作，王元旭去攔計程車，王啓恩則把外套蓋在我頭上，就在人們開始拿起手機對我們拍攝的時候。計程車來了，我快速地跳上車，很高興我仍然敏捷的足以從群眾的包圍中逃脫。

「巫師協會瑞士分部。」王元旭甚至沒報上地址，計程車司機也沒問，這個世界在我不在時完全變了模樣。

王啓恩年長了五歲，他看起來陌生又熟悉，長得又和我的夢魘幾乎一模一樣。我不想待在他身旁，從他的反應來看，他也對和我處在同一個空間感到不自在。

巫師協會很快就到了，仍在審判所瑞士分部的對面。我們沉默的上樓，我希望這樓梯永無止盡，這樣就不用處理和他之間的問題了。

希望破滅。

巫師協會的內部裝潢和對面的審判所分部很像，我懷疑兩邊請的是同一間設計公司，也可能他們兩邊都沒重新裝潢。

重要的不是裝潢，而是我的哥哥，我那以為我死了五年的哥哥。

「我在隔壁，你們有需要再叫我。」

王元旭溜了。

我們在椅子上坐下，他坐在會議桌的對面，我裝作沒看到他盯著我的視線，想著該怎麼樣解決這個尷尬的情況。

「你過得還好嗎？」最後，他說。

真驚人，我還以為他會說「你把我找來就是為了讓我們在這裡坐著對看嗎」之類的，從他的語氣和姿態中完全感覺不出諷刺或者嘲弄，彷彿……他真的關心我。

「我最近過得還可以。」

「我在地獄裡找了一年，你不在。」他說：「你的血跡在森林外緣中斷了，那裡有非常多的屍體，我到的時候，還有一些魔物在搶奪地上的肉塊。」

噢。

「他們都說你沒了，那塊土地殘留了聖力反應，而地獄裡一點聖力就能招來數公里內的惡魔和怪物。」他嘶啞的嗓子和神情中的倦怠都讓我感到難受：「森林裡的血太多了，你流了那麼多血，就算是森林女巫，也會太過虛弱。在那種狀態下，沒有人可以面對無止無盡的魔物還倖存下來。」

我該說點什麼，當我開口，我只說：「你去找我了。」

「如果……」他極力控制表情，在刻意做出的平靜下，藏著痛苦：「如果我在堅持下去的話，你就不用待那麼久了，五年……你在裡面待了五年，我本來可以早點把你帶回來。」

他不知道時間的概念在我身上是不同的，我無法想像他的煎熬。當別人都告訴他妹妹已經被吃得骨頭也不剩時、當他不聽勸告搜索了一年卻什麼都沒找到時、當他放棄接受事實結果我又跑出來時。

我想像著他在飛機上有什麼感覺，當他聽見我的聲音時，會不會以為我從地獄裡打電話來控訴他？

他正為了沒能把我早點帶回來而受罪惡感折磨，他認為他放棄了我，害我無法早日回家。

這一刻，我理解了對他們來說「家人」為何。

我很慶幸我決定聯絡他，而不是讓他在電視或者別的什麼地方發現我沒死去，如此我才能親口對他解釋。

我伸手，越過桌子握住他放在桌上的手，凝視他的眼睛。

「謝謝你，謝謝你沒有放棄。」地獄那種鬼地方可不是能輕易待上整年的。

他深呼吸，沉默，我讓他安靜的平復自己的情緒。他不會想在我眼前流淚的，而走出去再回來又太明顯了，因此他決定壓抑自己的感情。

許久，他問道：「你到底躲在哪裡？」

「首先，我沒有躲你，也沒有躲任何人。」我構築著語言解釋超出常人理解的情況：「我也沒有想自殺，至少後來沒有。我想回來，可是出了點小差錯……好吧，可能不是什麼小差錯。」

我花了整整十分鐘向他解釋發生了什麼，我說到了匕首和傳送陣，以及被困在傳送陣裡感覺不到時間和空間的黑暗。我在裡面困了頂多五分鐘、出來已經過了五年，我不曉得哪裡出了問題。

「我猜你匕首拔的太早了，定位不完全，花了一點時間才把你傳送到使徒的身邊。」

「一點時間？」

「相信我，五年不長，要是你拔匕首的時間再早一些，那就不是五年而是五十年，或者五百年都有可能。更有可能的是，你迷失在那片黑暗中，永遠飄盪，沒有盡頭。」

「……聽起來還蠻糟糕的。」

「我給你花，不是讓你那樣用的。」他終於談到了這個問題：「我要你活著，而不是把它當作藉口，讓你有去死的理由。」

「我……我不想自殺，只是有點不高興、憂鬱、難過，對現下的情況感到不滿，就像正常的年輕人。裡頭的『惡力』引導了這些念頭，把它們放大、重塑，讓我以為我不想活。」我辯解著：「我才不想自殺。」

「惡力無法重塑念頭。」他認真的說：「它能放大你的感覺，增強你的負面情緒，但它無法創造你沒有的想法。如果你在那力量的影響下做出了自殘行為，那只代表你本來就想傷害自己。你可能壓抑了想法，那想法藏的太深，你自己都沒有發現，可它就是存在。」

「我不想自殺。」我堅持：「我才沒有想自殺，我現在還坐在這裡。」

「正常年輕人也不會感到憂鬱，至少不會憂鬱到能讓惡力趁虛而入。」

「我不想談這個。」我扳起面孔，他沒再追問。

他轉移了話題：「你需要這些，我帶來了。這是你的身分證、存摺、護照和一些證明。你以前的那些假身分已經無法使用了，就用真的吧。我們幫你把名字改成了王若娜，如果不喜歡的話，之後可以自己改，你還有一次改名的機會。」

「為什麼是若娜？我以為你們會用柔伊。」

「直覺。」

我收起證明，對於自己又被這個世界承認感到放鬆。

「謝謝你。」

「你之後想怎麼做？」他道：「只要你不打算自殺或嚴重違法，我都支持你。」

「我還沒決定，我連之後要住哪兒都沒有頭緒。」我苦笑：「或許我得先適應萬眾矚目的生活，剛才在機場有人拍到了我的照片，我想我很快會在社群媒體上造成話題……這五年有什麼新的社群媒體大家都在用嗎？還是舊的那些依舊霸佔使用者人口的第一名？」

「如果你無處可去的話，要回家嗎？」他說：「我保證，不會有人強迫你做任何事，你只需要待在家裡休息就好。」

如果是以前，我一定會馬上否決，可能順便嘲笑家族對血統純正的堅持。可這次，當他提出這個想法時，我居然感到渴望。

家。

回家。

反正我無處可去了不是嗎？

「好。」我說：「我去。」

他被我的回應嚇了一跳：「真的？」

「只是想去看看。」我感受著速率變高的心跳：「我想知道，現在的王家長什麼樣子。」

「和以前差不多。」他說：「火災之後重建了，因為設計的草圖還留著，所以重建之後和以前幾乎沒有不同。」

「好。」我低聲答應。

「你什麼時候回來？」

「我需要去和約瑟告別，可能還要應付審判所……我會盡量加快速度。」

「等到你準備好了，就和元旭一起回來。」他道：「我會準備好你的房間。」

「嗯，希望我的房間別和五歲那年一模一樣才好。」

我們都笑了，笑得很尷尬，彷彿這樣就可以填補我們之間分開的十幾年歲月、抹平我們身上的差異，讓我們像普通的兄妹一樣相親相愛。那是不可能的，我們無法像親人一樣相處，連要像朋友似的聊天都很難。

至少我們跨出了第一步。

離開前，我們還嘗試擁抱對方。這是個僵硬的擁抱，我們迅速的用手碰了一下對方就分開了。

巫師協會外意外的沒有媒體記者，這讓我對自己的重要性重新下了定論，搞不好世人一點也不覺得我重要，搞不好機場外的人只是特例。王啓恩攔了計程車離開，王元旭本來也想幫我叫，我拒絕了，我比較想自己走回去。

「好吧。」他說：「你準備好了就和我說一聲。」

「會盡量快的。」我說：「你在瑞士工作嗎？」

「不，我在念大學。」他補充道：「數學。」

「數學？」我驚愕地說：「我連代數都搞不明白。」

他笑了：「嗯，我對數字還挺拿手的。」

走回修女院的路上，我都在想該怎麼和約瑟解釋我要離開。我試著忽略街上人們的視線，可他們看到我的表情還是明顯的讓我厭煩。

給我一點隱私吧。

我把領子拉高，沒了散步的心情，快速走回修女院。

意外的是，約瑟已經在了，平時這個時間點他都還待在教堂裡，今天居然回來的這麼早。他在書房裡，手裡拿著聖經，虔誠而平靜。

我不想破壞這一刻，結果他自己破壞了。

「你回來了？」他看著聖經問我：「沒被好奇的群眾圍觀？」

「他們沒堵住我的路。」我把外套脫下，拿在手上：「你今天回來的真早。」

「今天教堂的事情結束得早。」

我深呼吸：「我見到王啓恩了，約瑟。」

「好。」他的動作停了一下：「你們聊得如何？」

「我……我可能要回去了。」我說：「回去王家。」

「好，我知道了。」他的反應很平靜：「你明天就回去嗎？」

「呃……不。」我搖頭：「我可能會再待一下，如果審判所有什麼需要處理的事務，我會處理好，然後才回去。」

他頭也不抬：「其實你也沒什麼需要處理的，直接回去沒關係。」

「你……你希望我趕快離開嗎？」我屏著氣問。

他放下聖經，按了按太陽穴：「進來，柔伊。」

我走進書房，關上門，然後在他身邊的椅子上坐下。他看起來很累，我最初無法理解，卸下使徒職務的他為何看起來更憔悴，可後來我明白了，全都是因為我，他和王啓恩一樣被我的失蹤折磨。

「你離開以後，我不停想著，我是不是能做些什麼來讓你回心轉意。」

「這不是你的錯，約瑟，是惡力──」

「是我的錯。」他堅決地打斷了我：「你知道嗎？在看到那支影片時，我完全不會驚訝。」

「什麼？」

他嘆息：「我一直都知道你不對勁，雖然說不上來，但我在很久以前就感受到你身上的異常了。我知道你活得不快樂，在俄羅斯的時候，你比那廢棄村落還死氣沉沉，但我以為你可以自己解決，我真的以為你可以。」

「約瑟……」

「我忽略了你只是個孩子，柔伊。在看到那封遺書的時候我很懊悔，明明和你待在一起那麼久，我卻只教你該死的聖經和聖力。」

「這不是你的錯，約瑟。」我加重語氣：「是惡力，好嗎？是惡力引誘了我，你已經做得很好了，約瑟。」

「我應該和你談談海爾鎮的案子。」他說出了我不想談的事件名稱：「我應該和你談談那幾天發生的事。」

「我沒事，約瑟。」我淡淡的說：「都已經過了那麼久了，我早就……不記得什麼了。」

「柔伊，你必須面對它。」他的聲音裡有著哀求：「拜託你，答應我，一定要找人談這件事。」

「我不是正在和你談嗎？」

「不是我，是諮商師或者其他專業人士。」他說：「答應我，處理它，好嗎？」

我沒辦法讓他失望，在他已經自我懲罰了五年後。

「好。」我故作輕鬆的騙他：「放心吧，就算我不想，王啓恩或王元旭也會強迫我去看治療師的，事實上剛才王啓恩才提到這件事，他好像想做什麼家族治療……你知道，王家本身就有些問題。我想治療師也會想聊海爾鎮的，希望治療師的英文夠流利，我的中文說得很糟。」

「好。」他說：「你還很年輕，柔伊，你還有很多機會，而且你對我來說很重要。」

「哈，這真不像你。」

「我是認真的。」他說：「好好記住，柔伊，我很重視你。」

「我也是。」我說：「約瑟，你是我最好的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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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巫故事六花落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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