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謹言牽著趙拓一路通行,出了宮,往樊樓──也就是他姑姑李師雁經營的地方去。
樊樓最初只是燕商賣白礬的地方,稱為「礬樓」;直到燕珉帝登基時,李師雁自立門戶,相中這一塊地奇貨可居,跟皇帝情人談好價格,向內庫借了一筆款子,喬裝為一樊姓員外買下礬樓,改建成「樊樓」。
她天生就有一份做買賣的毒辣眼光,手段和魄力也絲毫不讓鬚眉。
樊樓位處京師中央,又建得比皇宮大內還高,一建成已經聲名大噪,再加上她把酒肆、瓦舍、客店三者結合在一起,親自下場成為頭牌花魁「雁娘」,使得樊樓日日客似雲來,不到一個月便還清了借款。
趙羲昔日是借款的那個,現今風水輪流轉,他就指望著李師雁從官員、富戶和百姓口袋裡多賺銀兩、多向腳店賣酒(註1),交稅款填補國庫,還因為北遼索貢一事央著她借錢應急。
趙拓自是不知道這樊樓背後的故事。
他沒去過樊樓,甚至因為不受寵,每年上元節都無法隨他爹爹登上宮樓觀樊樓百戲,連樊樓全貌都沒看過,只能隔著宮牆仰頭看到一截高樓,樓裡鶯歌燕舞,絲竹聲從未間斷,還不時有客人從樓裡探出頭來,俯瞰大內皇宮(註2)。
他也就只能仰著脖子努力地往上望,心裡嚮往:很多兄弟都有封號和王府了,什麼時候才輪到他離開這小小的宮殿呢……?但想到爹爹多年來都不待見他──準確來說是多年來都不見他,像是忘了有這個兒子似的,很快就沮喪地打消念頭了。
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有踏足這繁華之地的一天。
他頭頂上方是一大面繡金織銀的「樊」字酒旗,高高挑起,在正午的日光下迎風飄揚,閃閃發亮,映亮一張張往來的臉孔──
大門前站著兩個模樣機靈的夥計,頭戴方頂頭巾,身穿紫衫,腳下絲鞋淨襪,滿臉堆笑地招攬李謹言和趙拓:「請坐!兩位小郎君請坐!」
態度恭敬而不失熱情,就像彷彿沒有看到趙拓蓬頭垢面的模樣似的。
趙拓不知所措,卻見李謹言不慌不忙地仰著腦袋,從懷中取出錦囊,摸出銅錢給兩個夥計,說:「勞駕,我與相識想到三樓漱玉軒用些吃食……」
兩名夥計笑著唱個喏接下賞錢,其中一人帶路,嘴裡一迭聲說:「小郎君待我們忒地客氣了!莫說錢掌櫃早有吩咐,就算不曾說過,我們也一定會仔細招待著!只是有些不巧,漱玉軒已經被包下了,小郎君看凌波軒或飛虹閣行麼?」
「那就凌波軒吧。」
「好咧!」
樊樓裡有多少人?幾百?一千?趙拓根本數不來,只知四周嘈雜吆喝聲、腳步聲、杯盤聲不絕於耳,自己只是站著片刻,已經被進出的大批酒客撞得連連趔趄,一時間竟分不清東南西北,也邁不開步子。
李謹言瞧他有如劉姥姥初入大觀園般,不禁失笑。
還好現世的他雖然身份不光彩,但也不是鄉巴佬,家境富裕,在城裡讀書,也曾被嫡母遣去燈紅酒綠的地方,充當司機,開車接喝得爛醉的軍閥老爸回家……不然來到燕代後,也肯定會被這裡的繁華盛況嚇一跳。
「大廳人最多,抓緊我的手別走散了。來,我帶你去西樓,上三樓的閣兒。」
樊樓東西南北中五樓鼎立,高低不同,錯落有致,各樓之間飛橋欄檻,明暗相通(註3),珠簾繡額,白日仍處處燈燭,晃耀得趙拓一陣眼花繚亂,傻楞楞地跟著李謹言穿過人群。
在西橋上,李謹言迎面碰上了姓錢的大掌櫃──一個身穿杏黃色羅衫、綢褲、皮襖子的五旬男子、邊走邊晃著肥胖的肚子,哼著小曲兒,手裡抱著一把金燦燦的算盤,撥得「劈啪」作響。
「錢掌櫃,又在算今天進了多少斗金哪?」李謹言笑著迎上去打招呼,「我瞧著樊樓生意一日比一日好,樊員外真是一日都不能缺了您這員大將!」
那錢掌櫃哈哈大笑,摟過李謹言用力晃了晃,道:「好說!好說!咦,鮮少見小郎君帶著客人過來,這位……」
錢掌櫃瞇著眼,上下打量趙拓一回,忽然神秘兮兮地俯到李謹言耳邊,聲音也倏地變了,竟是把女聲。
「哦,是死鬼趙八最不待見的那個九哥?」
李謹言嚇了一跳,倒退兩步,望向「錢掌櫃」──聽聲音,竟是喬裝打扮的姑姑李師雁!
李師雁成功捉弄了侄子一回,沾沾自喜地擠眉弄眼,把金算盤往懷裡一揣,伸出「蒲扇也似的大手」──天知道她是怎麼把手掌弄得這麼大的──狠狠一攬李謹言的肩膀,把他拉到遠處柱子旁低聲說話。
「我的心肝兒,姑姑正想派手下給你捎個信兒呢,你直接過來就省事多了!」她說,「你昨夜來找我,不是提到那戶住大門樓裡的趙家──」
她手指往上指了指,作「天家」之意,李謹言會意,點了點頭。
「──趙家大郎今日在府上設宴,邀你過去,是也不是?」
「沒錯,正是今日申時三刻。」李謹言說完,敏銳地察覺到李師雁提起這事一定不尋常,「姑姑,宴會有問題?你打聽到會有玄鳥刺客來鬧事嗎?」
「不是。嘖,大王八生個小王八……樊樓剛剛收到一單加急備菜,他們家大郎要在漱玉軒擺宴款待兄弟──就在半個時辰後、未時開宴!怎麼可能未時宴飲,申時又來一場?也不告訴你改去樊樓?這分明是要你撲個空!」
李謹言微感愕然:趙琦資質平庸,但本性不太壞,看他和「頭號敵人」十六哥趙哲相處就看得出來……他邀請自己的時候,完全看不出來在惡意捉弄!
今早也才再向他確認了一次,定王府宴會在申時三刻……
不過,轉念一想,趙琦會改變主意排擠他,倒也不出為奇。
史書上評到趙琦,都說他雖然不像他爹耽於逸樂,但是同樣輕信奸佞,小事優柔寡斷,大事朝令夕改,愈改愈糟糕。
看來是被身邊的兄弟黨羽或者從僕說動了,又有人獻計,才會改變主意與他交惡吧?畢竟自己也和趙哲那邊相處得融洽,「沒有站邊」在黨派眼中本身就是一種站邊。
李師雁卻還沒有說完,續道:「好戲還在後頭呢!不知道怎的,趙家十六郎那邊打聽到大郎設宴,派人過來,說十六郎也要宴請兄弟,非要出雙倍銀子把漱玉軒要過來。這不是尋常人家的糾紛,我怕錢掌櫃搞不定,這不就親自出馬了?」
她勸李謹言:「我看,玉卿你雖然吃了個啞巴虧,但他們爭起來了,顧不上你,可不正好?姑姑來處理就好,你先回去,別蹚這渾水──」
李謹言卻心生一計,面露喜色,伸出食指搖了搖:「不,雙方碰面正好。姑姑你且安排他們稍後都往漱玉軒去。」
李師雁吃了一驚,連道不可。
「玉卿,姑姑晚上安排幾場角觝給你看罷,別挑動那群小王八打起來!萬一有誰磕著碰著,日後怪罪我樊樓就麻煩了,我也不想這事傳到他們阿爹耳中。撇開交情不說,他是官家,也暗中幫了樊樓不少忙,面子不能不給。」
「姑姑放心,趙家大郎和十六郎其實好著呢,就是大人在爭,兄弟也跟著掇竄而已。」李謹言略略說了資善堂中所見所聞,「姑姑放心交給我,我來調和。我不去凌波軒啦,多擺兩雙箸,這就帶九哥去會會他們!」
李師雁再三問清楚了,才放心交給侄兒。
她到了這時候才正眼看了看呆站在原地的九哥趙拓,伸手在鼻子下扇了扇,有點嫌棄地道:「不怕這小叫花子壞你的事?趙八說他天生癡愚,連好好洗澡說話都不會,我看著也像。」
天生癡愚?李謹言對此一笑置之,胸有成竹,走過去牽著趙拓,仰頭看著李師雁,笑道:「非也,非也,錢掌櫃您這回可看走眼了!奇貨可居吶!」
這是……不押大,也不押小,押個小叫花子?
這小侄兒年紀小,腦袋裡的主意卻忒地多,也忒地偏門了!
李師雁妙目一轉,心中好奇心陡增。
也罷,反正本來就是個無利可圖、又毫無威脅可言的小叫花子,扶不起來也沒什麼壞處,當是給自家小侄兒添個玩伴了。
如果玉卿是認真的,那他到底看中了這小叫花什麼?
就看看他想做什麼,又能做到什麼!
反正一日有她李師雁稱霸汴京,她家心肝寶貝侄兒想要什麼有什麼,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於是她笑吟吟地說著好,和李謹言再商量幾句後,吩咐夥計開個客廂,備好香湯替兩個小少年洗沐更衣。
註1:天聖五年(1027),宋仁宗下詔三司:「白礬樓酒店如情顧買撲,出辦課利,令在京腳店酒戶內撥定3000戶,每日於本店取酒沽賣」,樊樓自此成為酒水批發商。
註2:《事林廣記》記載,白礬樓高三層,即是建二層磚石台基,再在上層台基上立永定柱做平坐,平坐以上再建樓,所以雖是三層,實際已經非常高了。按當時的水準,樊樓可謂高樓大廈,也因此登上樊樓的西樓就可以俯瞰大內皇宮。1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KQHrjI5Bj
註3:《東京夢華錄‧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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