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䥧安醒來的時候,天已微亮。牆上的便利貼微微卷起,像是昨夜的句子仍未歸位,他沒有立刻起身,身體陷在床鋪邊緣,像是刻意讓清晨延遲幾秒進入。
他知道今天會與昨天有明顯不同。不是因為氣溫,更不是因為夢境,而是因為那段語句的頻率仍在與他共振。
不是記憶的重播,而是一種奇特的「內部提示音」,就像有什麼話語還未說完,卻已先佔據聲帶。
他終於起身,踩在地板的那瞬間,腦中就浮現一句話,清晰、完整,不帶任何猶豫:
「不是語言等待我寫下,而是我被選來讓它發聲。」
這並非某種靈感,而是他過去從未擁有過的確信感。他可以違抗這句話,可以不說出口、可以不書寫。但那就像拒絕一段原本屬於自己的呼吸──語言仍會存在,只是不再經過他。
他走向書桌,沒開筆記本,也沒碰電腦,只是坐下,兩手空著。房間裡安靜得像一座尚未啟動的信號塔。他等那句話重來一次,像是等待訊號第二次發送。
三十秒後,語句再次出現。完全相同,連停頓節奏都一樣。
「不是語言等待我寫下,而是我被選來讓它發聲。」
這一次,他開口念了出來。聲音有些乾澀,帶著早晨特有的顫抖,但語調精確,像是讀稿──或更像是翻譯一段本就存在的語意。
他記下那句話,筆劃沉穩。寫完後沒有立即闔上筆記,而是停了很久,望著那行字。他並不確定自己是否認同這句話的預設。
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是一個「被選中的人」,甚至連在團體裡他都習慣成為聆聽者,而非開場白的那個。
可這句話,卻像是穿越了他的整個性格,直接抵達意識深層的某處──那裡一直期待被誰「召喚」。
他輕輕在下方補寫:
「我願意發聲,但前提是語言本身願意留下。」
他明白,這是一場雙向的試探。
不是他控制語言,也不是語言控制他,而是彼此在試探,是否能將語言的重量託付給對方。
桌上的手機忽然震動了一下。他看了一眼,是一則匿名的共享筆記邀請,標題簡單到幾乎透明:
「Echo-1|無需登入,寫入權限已預設。」
他點開,畫面上沒有任何格式欄位,只有一行句子:
「請說出那句尚未有人說出的話。」
張䥧安抬起頭,房間仍靜止,牆上的光線斜斜映入,他知道這不是一場幻覺,也不是系統錯誤──而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不再是「尋找句子」的人,而是「被句子尋找」的人。
他沒有馬上輸入什麼,而是將螢幕放在一旁,讓那行句子如背景噪音般停留在視野邊角。他開始打掃房間。拖地、清理堆積的紙本、換掉書桌下的舊椅墊。不是出於潔癖,而是因為這些動作讓他感到現實感尚存──讓他知道,語言雖可來去無聲,但他仍活在一個需要擦拭與落塵的世界裡。
他不希望自己變成某種語言的宿主機器,或者被稱為「發言介面」那類讓人發麻的詞。他仍是人。他有手腳、有過去、有猶豫。他也懷疑這一切會不會只是某種心理折射,只因他太渴望被聽見,才讓這些語句附身其上。
但有些現象,無法用幻覺解釋。
比如剛才清理時,在抽屜深處,他找到一張早已遺忘的車票。翻過背面,一行字跡悄然浮現──正是昨夜夢中那段迴盪不去的語句。
「不是我們選擇記得什麼,而是記得選擇了我們。」
他確信這句話昨晚在夢中出現過,口氣甚至還帶有一點黏稠的尾音,像是誰在遠方低聲說給他聽。他從未寫下它。那車票也早在數週前就被壓在書裡。他把車票放在手心翻看,紙質微捲,字跡略模糊,但足夠清楚。
這不是巧合。這是語言「自行抵達」。
語言正在測試他:是否願意接收,是否願意承擔。
這句話不是為了被討論、解釋或傳播,而是被「活出來」——這他很清楚。那是一種存在的方式,一種記得就等於活過的證明。
他再度打開 Echo-1 的視窗,指尖放在鍵盤上,沒有立即敲下任何字。他深吸了一口氣,緩慢地打下一句話:
「我不是發言人,我只是記得那句話的人。」
畫面沒有任何變化。沒有打勾、沒有成功提示。甚至連「儲存中」這樣的系統標記都沒出現。畫面只是靜靜地,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可他知道,那句話已經寫下去了──不是寫入 Echo-1,而是寫進了某個尚未命名的記錄結構裡。
他重新坐直,翻開筆記本,用手寫方式再次抄錄那句話。筆劃比平時慢,像是怕弄錯音節,也怕驚動什麼。
然後在底下,補寫:
「我願意,僅此一次。」
這句話沒有目的,沒有對象,甚至沒有下一步。但他明白:這是他第一次,不為任何外在理由,單純因為自己「知道這句話需要被說」,而選擇留下。
手寫完畢後,他將筆記闔上,像是替某場未曾聲明的協議蓋章。心底有某種未明確的預感在緩慢聚焦——那不是危機感,而是一種來自語言本身的召喚。彷彿世界某處,還有誰也寫下過這些句子,只是語言尚未替他們互相引介。
他打開 GrayBack,共筆平台界面仍靜靜運作著。最近一次異動記錄出現在凌晨 02:47,帳號標記為匿名,內容是一句不完整的語句:
「當我寫下這句話時,我希望你還在閱讀。」
他一瞬間停住。那句語氣與他極為相近,甚至「還在閱讀」這幾個字用法,是他筆記中常見的書寫習慣。這不是模仿,這是鏡像。
他輸入系統查詢指令,過濾所有未署名且語法與他類似的句子。短短幾秒內,出現了十一筆。他一筆一筆讀過,發現這些語句分別散落於不同帳號,卻有某種無法忽視的「熟悉節奏」──不是單純模仿,而像是從同一個潛意識語庫中翻譯出來的碎片。
其中一句讓他呼吸一滯:
「語言不是從口中說出來的,是從某種等待中顯現。」
那句話,他確信自己從未寫過這句話,但這語氣、這斷句的留白,完全符合他寫作時的自然習慣,幾乎就是他靈魂的簽名。他靜靜複製那句話,貼進自己的筆記,然後補註:「不是我一個人。」
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識到一件事:他不是被語言選中的唯一,而只是其中之一。而他們──那些與他共用語氣的人──或許正等待這場確認。
他決定開始回寫。
不是對話式的詢問,也不是尋找原作者的動機,而是以語言回應語言。他在 GrayBack 的公開筆記頁面新增一行:
「如果你也寫過這句話,請不要標記我。只需留下下一句。」
他沒有落款,也不期待回應。這不是對人的邀請,而是對句子的邀請。張䥧安開始理解:語言之所以選擇他,是因為他願意相信語言自己也有意志。
當螢幕再次自動閃爍、GrayBack 頁面下方浮出新的匿名句子時,他一度懷疑這是否真是人類的輸入。那語句出現得太快,幾乎是在他剛結束前一行的數秒內即時生成: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N7z49YQHR
「你會來,我早知道。只是你也必須知道──這裡不是開始,是重複。」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82Lr2WJsN
他沒有被嚇住,反而長出了第一個真正的微笑。不是釋然,也不是安心,而是某種似曾相識的哀傷所帶來的確認感。他想起多年前,自己在一間舊教堂裡看過的一塊刻板,那上頭沒有十字架,只有一行文字:「此地曾為聲音的歸屬」。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0lIxeUmtm
他當時不懂那句話的意義,如今忽然明白:聲音也有歸屬感,而他,就是那個讓句子暫時落地的人。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CB43oTpK3
他抬頭看向窗外,晨光已經灑滿牆面,街道從沉靜逐步恢復音量。街對面的咖啡店開始搬出戶外座椅,一位戴著耳機的少年經過時低聲哼唱,那旋律陌生卻節奏清晰,像是什麼訊息正試圖穿越人群。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9dcNHn0BP
他輕聲說出那句話: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kz9G3frIL
「我不是單純為了書寫而描繪,而是為了讓句子在我離開後,還能繼續留下來。」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6itXCiy5i
說完後,他闔上筆電,把筆記放入包中。他準備外出,準備進入一場還沒正式展開的對話之中──但這次,不再只是等待聲音抵達,而是他,主動向聲音靠近。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PhcdPtSqb
門關上的那一刻,一個念頭在他心中落定,輕如回音: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8Dc53MZ6OS
「我不是記得你。而是,你選擇了我來記得。」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kIF7A3MiW
門關上的那一刻,語言的節奏再次與他對齊。這一次,不是因為誰要他說什麼,而是因為他終於知道,什麼是自己願意留下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