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域 - 74. 雲霄

74. 雲霄

　　好巧喔，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你。

　　……

　　在澤中怎麼樣？你也來這裡念書嗎？

　　嗯，還可以。

　　我之前有去考試，你有去嗎？我還有遇到美術班其他人，還滿多人的欸！大家都有去考試。

　　……什麼東西？

　　術科考試啊，在寒假的時候。美術班大部分同學都有去考唷……大家都想繼續念這個，感覺滿好的！

　　沒有，最近一直在忙模擬考……對藝大沒什麼興趣。

　　這樣喔，也是啦……

　　快點！我看到了！

　　有人在說話。

　　在前面！就快到了！

　　聲音距離很近，不是在腦海裡。

　　他忍不住動了幾下手指，發覺一陣僵硬。

　　……

　　畢竟是澤中嘛。

　　許力霄慢慢睜開眼。

　　「他醒了。」何祈側過頭看半邊肩上的人。

　　許力霄眨了眨眼，視線緩緩聚焦之後，發現自己一左一右被人攙扶著，旁邊兩個人看見他恢復意識，立刻停了下來，站穩腳步。

　　「你們……」

　　他看著其他人，思緒有點迷濛。

　　「你們不是……為什麼還在這裡……」

　　「你這個笨蛋！」

　　耳邊猝不及防一聲叫喊。孫少初用力一吼。

　　「只有你才那麼冷血！不只冷血，還蠢！沒本事又那麼自大，愛逞強……誰像你一樣見死不救！……」

　　對方劈頭蓋臉就把他臭罵了一頓，毫無回嘴的空間。她臉上滿佈淚水，眼淚縱橫地流過了面頰，抽噎不斷。

　　許力霄語塞了一會兒，只是愣愣地看著她，張了張口。

　　「……我不就讓妳自己走了，怎麼還折回來……」

　　「走什麼走！」她大聲回道：「要走我早就走了！還陪你到這個時候？要是沒有我，你早就消失了！」

　　聽見那兩個字讓他心驚了一下。他迅速低下頭去，自己的身影以一種可見的速度不停消逝。

　　「你一直在消失。」

　　何祈架著他另一邊。

　　「之前好不容易恢復了一點……」

　　他掙扎了一下，「等等……」許力霄抽回自己兩條手臂，重新聚集起一點力氣，雙腳踩在地面上，「等一下！……」

　　他搖晃著身子，逕自往前衝去。濃煙到了此處被風驅散，視野清晰了一點，他重重地喘息著，往前看去，山頂上一個幽黑的洞口靜靜佇立。

　　滿分。

　　滿分是一百分。

　　全科滿分是什麼概念。

　　手機螢幕還保留在原本的畫面上，他安靜地注視著，彷彿一道閃電擊中了腦袋，變成一片空白的狀態，那空白似乎延續了許久，從當下得知了訊息震驚不已，轉變成一種沉默，好像永恆無盡的。

　　許力霄收回手機，在心裡回答自己，大概就是衝出一匹黑馬的概念。人人都希望成為黑馬，都希望奇蹟降臨，卻沒想過這種事真有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宛如中了樂透頭獎一樣，自己就是那個幸運兒了。他緊捏著手機，另一手卻抓起餐具，繼續低頭吃盤子裡的東西，若無其事一樣——這種時刻他應該興高采烈歡天喜地的，但對他來說，更多的只是震驚，也許是這種好運過於強烈，衝擊而來的力道太猛，像塊大石頭砸了下來，砸得頭昏了。

　　他默默地解決了晚餐，吃完就搭上公車直接回家，一路上不動聲色。回到家後他發現屋子裡還是暗的，他媽媽還沒回來。他迅速換下身上的衣服洗好澡，全部都弄完之後就倒回床上，思緒浮浮沉沉，很快地睡著了，漆黑的潛意識裡沒有夢境。

　　隔天一早他起床盥洗，從浴室裡出來走到客廳時，看到林心瓊坐在沙發上打電腦，鍵盤劈哩啪啦敲得響亮，速度飛快，身上還是昨天上班的那件套裝，乾淨筆挺。她臉色看起來有點黯淡，一種疲倦的蒼白，但兩眼仍直直地盯著螢幕。

　　許力霄無聲地走進廚房。他媽媽在工作的時候，他是一點也不敢吵她。她認真工作的表情比生氣還要恐怖。

　　但對方似乎還是注意到了。客廳裡傳來聲音。「你別老在那邊晃來晃去，你自己的事呢？該做的事處理了沒？」

　　「喔……」

　　許力霄倚在冰箱旁邊，咬著麵包，悶悶出聲。

　　「什麼事？」

　　「你房間啊！」林心瓊說：「我本來要跟你講，最近太忙就忘了。趕快去把你房間弄一弄！現在放假了，時間那麼多，總該可以整理了吧？」

　　原來是這件事。嘴裡咽下東西，應了一聲。

　　「吃完就去弄。」

　　他匆匆吃完早餐，就想趕快縮回房裡，不知怎麼地，有種不太想繼續對話下去的感覺。好像怕問她問起什麼。

　　「噢，對了……」

　　「幹嘛？」他喉頭發緊。

　　「幫我跑一趟。」她眼神往旁邊掃過去，下一秒又轉回電腦上，「公司的那盒點心，把那個送到阿姨家。」

　　他看到散落著文件與資料的桌子上擺了一個不相干的禮盒。許力霄遲鈍地問。

　　「……為什麼要送人？」

　　「甜的你又不喜歡吃，你自己不是說了嗎？」林心瓊朝他瞟了瞟，像是質疑的眼神。許力霄僵了一秒。

　　「阿姨家知道在哪嗎？搭公車坐到——」

　　「知道了！妳不用說了啦。」

　　他走回房裡。

　　「我現在就去。」

　　他立刻換好衣服，提著那袋東西就出了門，步伐很快，活像逃難。他悶悶地走在路上。搞什麼鬼，莫名其妙，明明就不用害怕，又不是考得多爛，相反地，他還考得極好，登峰造極地好。到底在恐慌什麼。

　　他阿姨跟他們家並不住在同個地區，搭的公車也不是平常上學那班。許力霄在樓下等了一會兒，迎面走來了一個中年女人，他看著對方的臉想了想。

　　「阿姨。」

　　「好好，都長這麼大了。」那女人揚起親切的微笑，他把東西拿給對方。「你媽媽打電話給我了，大熱天還跑過來，辛苦你了呀。」

　　兩個人平平淡淡地寒暄一陣子。她說：「你媽媽說你畢業了，這麼快，考完試了？」

　　「……嗯。」

　　「考得還好嗎？有沒有緊張？」

　　「還、還可以。」

　　「想要考什麼嗎？」

　　他沉默一聲。

　　對方聽他沒回應，自顧自說：「沒關係，不用著急，趁放榜之前這段時間好好想想，想選什麼科系，以後想做什麼啊，你看你們高中，很厲害呀！都很會念書，一定可以考到不錯的成績……」

　　面前的人彎著眉眼，滔滔不絕地說著，依舊是溫和敦厚的語氣，不是說教，但他還是感到有點厭煩，心思浮躁。許力霄一聲不吭，只是途中嗯了幾下，表示回應，最後對方道別一聲，拿著東西上樓了。

　　他回到馬路上。送完了東西現在應該要回家了，然而卻一點也走不下去，他在路邊的花壇邊坐了下來，盯著對面一棟建築，出神了良久。七月的炙熱的陽光曬著他，毫無遮擋，曬得腦子都融了，他的思緒就從裡頭流溢出來，飄浮在周圍灼熱的空氣中。

　　再過不久，就要選志願了。他現在才驚覺到，大考完後那種短暫的輕鬆悠閒已經過去了，不復存在，隨著分數出來之後，緊接著就是選科系、填志願、新生報到、上大學，所有事都一環扣著一環，紛至沓來，等進了新學校之後，就是開啟了另一波新的循環。

　　而對於該選什麼，他一點頭緒也沒有。

　　「哥哥的同學！」

　　一個嬌嫩的聲音。許力霄轉過頭，白亮的陽光讓他眨了眨眼，重新看清楚後，一大一小的身影站在他面前。

　　「你在這裡做什麼？」

　　一片熾亮的日光底下，他看見了徐子善，旁邊還牽一個小女孩，綁雙馬尾，看起來很興奮，蹦蹦跳跳，不停吵吵嚷嚷。徐子善按住對方。

　　許力霄盯著他們，一滴汗水滑落脖頸。他抬手抹去，發覺都是汗水。

　　「……那你們又在這裡做什麼？」

　　他反問。徐子善打量著他，也看出他滿頭大汗的樣子。

　　「我們要去圖書館。」

　　他指著對面。

　　「要不要來？」

　　沁涼的冷風在踏入室內的瞬間迎面而來。許力霄呼吸了一口氣，像把那冷氣吸入胸肺中，感覺體內熱烘烘的暑氣被逼退了一大半。空調送出來的空氣像清冽的水，穿透皮膚滋潤血液，似乎重新活了過來。他忍不住暗中佩服自己，剛剛竟然在大太陽底下坐那麼久，像個呆子。

　　滲了汗的衣服已經被蒸乾了。他跟在另外兩個人後頭。

　　「哥哥，我們去坐那裡！」

　　小女孩拔高了嗓子，叫得很響亮，叫聲穿過半個空間，但幸好周圍更吵，全都是小孩子的喧鬧聲，顯得很嘈雜，他們走到一個類似兒童專屬的地方，書櫃都矮了一截，牆上有很多佈置，周圍幾乎是家長帶著小孩，襯得他們這組人很突兀了。

　　「哥哥快教我！功課很多，還沒寫完。」

　　幾個人找到最裡頭的一張空桌。許力霄坐在他們對面，皺起眉。

　　「什麼功課？」

　　「暑假作業呀！」

　　噢，好久不見的東西。

　　「好啦，那妳把作業拿出來。」徐子善說。

　　小女孩從後背包裡掏出書跟文具，徐子善握著一枝筆靠過去，仔細替她講解，語調和緩沉穩，或許因為這裡還是圖書館的關係，聲音壓得有點低。許力霄在對面望著他們，手肘支在桌面上，撐著腦袋。他聽著徐子善解題的內容，很是無聊乏味，加減乘除什麼的，聽了就想犯睏，但這種課本上的東西令他感覺遙遠又熟悉，似曾相識。他真的是考完之後再也沒碰過書了，以至於現在坐在這裡，好像回到一種念書的氛圍，迷迷濛濛，像過去自習的時候。

　　他注視著兩人。

　　「真幸運啊，有學霸一對一輔導。」

　　小孩抬起頭。

　　「學霸是什麼？」

　　「妳哥啊。」

　　徐子善朝他瞟了一眼。

　　「你不要亂教奇怪的東西。」

　　許力霄喔了一聲。

　　「那換個說法。男神行不行？」他依舊支著腦袋，「還有護妹屬性，蠻加分的。」

　　對方聽了臉上就繃不住了，噗哧一聲，哈哈大笑了出來。

　　「那什麼啊！」

　　「不是嗎？挺貼切的。」他說：「你不是收到很多東西？滿滿一桌，畢業典禮當天。」

　　「是啊，但你標準也太低了。」徐子善笑個不停。

　　「那加上班長這個位子呢？班長、糾察隊長、畢冊委員……」他細細地數過了一輪，「喔，還有學生代表致詞。」

　　「你幫我記得真清楚。」徐子善推了一下眼鏡，漸漸止住了笑，「收到很多是沒錯，但也代表我也送了很多，人家又不會白送。」

　　「這裡！還有這題啦！」

　　小孩被晾在一旁坐不住了，揮著筆不斷叫嚷。徐子善邊講解邊跟他閒聊，「不只是同學，我連教官還有老師都要送，欸，很累好不好，還要想該送什麼……不過那又怎樣？」說到一半，他頓了頓。這時機有點微妙，「你很在意？」

　　對面的視線看了過來，像雷射光似的，隱約帶有一種穿透的力量。許力霄放下手肘，換了個坐姿。

　　「沒有啊，就是陳述事實而已。」

　　他淡淡地回答。徐子善彎起嘴角。

　　「還以為你會在乎這種事呢。」他笑道：「還不都你們自己叫的，我又不是想被那樣叫才去當。才不管別人怎麼想。」

　　許力霄挑起眉，心想真是坦蕩直接啊，本來想調侃一下，嘴上卻喔了一聲。

　　「那又是為了什麼？」

　　「只是想做啊。」

　　他噤了聲。

　　「只是想當而已，還有什麼原因？有這麼複雜嗎？」他說：「當班長，當畢冊委員，當學生代表，不都是因為自己想做的嗎？」

　　周圍其他小孩高亢的聲音掩蓋了整個空間。許力霄靜靜地坐在位子上，沒有回應，也沒有再說話了，只是看著徐子善繼續教他妹妹解題。對方在簿子上寫了什麼，翻到下一面。

　　「暑假有去哪裡玩嗎？」

　　對面的人打破僵滯。許力霄露齒一笑。

　　「沒有，過得很廢。」他又恢復先前那散漫的口氣，「你老早就在放暑假了，放很久了吧？」

　　徐子善笑了笑，「蠻久的。」

　　「那你過得怎樣？都在帶小孩？」

　　「才沒有。」他回嘴道：「上禮拜我才出去，跟班上的人……就是程思緣，就是在考完試之後。」

　　「嗯。」

　　「他畫錯卡了。」

　　徐子善說。

　　「是社會那科，他全部寫完之後回頭去檢查，才發現漏了一題，但已經來不及改了，最後一刻才檢查到，沒時間了。從畫錯的那一道開始，接下來的答案都是錯的。」

　　許力霄靠在椅子上聽著，心底平平靜靜。對方講的人他當然知道，也是角逐他們班上前三名的，經常追在徐子善後頭，不過沒什麼往來，沒有交情。但他也不會因此落井下石，或替人家傷感一把，就是無喜無悲，聽了一件憾事的心情。

　　「不用看成績，他也知道自己考爛了，整個高中都在準備的唯一一次考試，不小心畫錯卡就沒了。」

　　糟了，考場中又一椿駭人聽聞的慘案。

　　「他說他走出考場的那一刻，幾乎是欲哭無淚，想崩潰都哭不出來。」徐子善繼續說：「不知道他想做怎麼做，想重考還是維持現狀……反正我去見他的時候，只是到處去走走而已，散心也好。」

　　腦中暗自思索著，許力霄緩緩開口。

　　「……你知道是昨天公布成績的吧。」

　　「知道啊。」

　　徐子善點點頭，倒是沒注意到他臉色漸漸黯淡。

　　「成績雖然掉了下來，但沒有很多，不算太難看……老實說，我覺得他應該還是能考上法律系，只是可能不是他想要的那間。」

　　對方還在聊著這件事，他卻沒什麼心思了，表面上在聽，思緒早已跑偏，都圍繞在昨天那份令人跌破眼鏡的成績單上，兜兜轉轉一圈又讓他想了起來。許力霄咬了咬牙，到現在都還沒跟任何人講呢，搞什麼鬼，換作平常他早就昭告天下耀武揚威一番，才不會像現在還悶聲不吭……一股巨大的迷團在心底升起，他有點不安，幾乎要懷疑自己。今天一整天都怪怪的，吃錯藥了嗎？一點也不像自己。

　　他忍不住心想，如果跟別人說的話，他們會怎麼樣？肯定是不相信吧，以為是個玩笑，連他自己都難以置信。但沒有錯啊，他還上網親自確認過了，那就是他的成績單。

　　「……給你照顧，我去接一下電話。」

　　腦袋上方傳來一道聲音。徐子善拿起手機站起。

　　「還剩下一些題目，給你解囉。」

　　突然一本簿子推到自己面前。許力霄垂下目光，佯裝起一個笑容掩飾著。

　　「為什麼？我不是來吹冷氣的嗎？」

　　「不是，是來當免費家教。」

　　徐子善笑道，接著轉身走開了。對面的小女孩睜著圓圓的眼睛看著他。

　　「這題，教我。」

　　「……好吧。」

　　他抓起桌上的筆，稍微往簿子裡看了一下就迅速動筆，字跡凌亂。

　　「聽好了，把這個這樣那樣，把那個這樣那樣……懂了沒？」

　　小孩的臉全扭成一團。

　　「我聽不懂。」

　　「聽不懂就算了，長大就懂了。」

　　他不負責任地說。小孩苦思了一會兒。

　　「啊，我會了！」她突然激動起來，把作業簿轉了個方向，自己寫起來。

　　「寫好了！」過了一陣子，她逕自歡呼一聲，爬下椅子又去翻找自己的書包。

　　「來做別的功課。」

　　「妳到底幾年級的啊？」他在一旁嘀咕道：「小學生還一堆作業，這次又是什麼？」

　　桌面又擺上了一張捲起來的紙。小女孩把紙張攤開，紙上是完全的空白。

　　「美勞作業。」

　　她說。

　　「要畫畫。」

　　「小心！」

　　漫天的落葉狂亂地旋轉著，繞過周身墜落下來。四周都是野獸穿過火焰的嘶吼，但他還是清楚地聽到那尖叫聲。何祈扭頭望去，本以為又有一頭齜牙咧嘴的野獸朝他們襲擊過來，然而燎原大火中黑煙不斷，想像中的情景並沒有發生。

　　一抹微光垂直地劃過眼前。水晶球從半空中掉落，喀地一聲，往坡下滾去。

　　孫少初還跌坐在地，驚魂未定，情緒好像分成了兩半，一半是驚愕，一半是迷惑。何祈首先反應過來，上前一步就將人拉起，下一秒，旁邊的樹上跳下來什麼東西。

　　一雙空洞的眼睛望著他們。

　　「你怎麼還在這裡？」何祈問。

　　「我一直在這裡。」石頭說：「我早就到了，一直待在樹上。你們現在才來。」

　　孫少初張了張口，遲疑地問。

　　「……你在等我們？」

　　回答她的是一陣沉默。石頭轉向一旁。

　　「那個人進去了。我們可以走了嗎？」

　　沒等到任何回應，對方自己跑了過去。何祈往身旁瞟了一眼，跟孫少初交換了眼神，兩個人邁開腳步，立刻跟了上去。

　　餘下的人陸續衝進隧道裡頭，洞內幽深的黑暗像外頭的煙塵，瞬間吞噬了他們。

　　「三年級。」

　　許力霄愣了一下。

　　「我三年級啊，之後要升四年級。」

　　腦袋像突然跳電了一秒，接著又恢復了運作。

　　「……噢。」

　　他抹了把臉，領悟到對方是在回答之前的問題。

　　「老師說要畫畫。」小孩子帶著童音，低著頭邊畫邊說：「老師說畫什麼都可以，但是是要暑假發生的事，把它紀錄下來……可是，我不知道啊，暑假好長，我不知道該畫什麼。」

　　她斷斷續續地說。許力霄嗤地一聲，像聽到什麼好笑的事。

　　「想到什麼畫什麼啊。」他自顧自笑，「畫畫就是最簡單的，有什麼好難？」

　　「嗯……那我要畫……」小孩想了想，「畫旋轉木馬好了！還有摩天輪！」

　　「畫那個幹嘛？」

　　「我們去遊樂園玩呀，今年暑假。」

　　「喔。」

　　「我要把我們家畫進去，我媽媽、爸爸，還有哥哥。」

　　「很好呀……欸，畫妳哥坐旋轉木馬！」

　　他想到那一幅畫面就忍俊不禁，發出低低的笑聲。

　　「畫好了！」

　　小孩把紙推過來，半個身子趴在桌上。

　　「給你看！這個是哥哥，像不像？」

　　他定睛看去，紙上畫出了幾個一模一樣的火柴人，五官歪七扭八，眼睛、鼻子、嘴巴都是分離的，只有其中一個人畫著勉強是眼鏡的東西。許力霄放聲大笑。

　　「像！像得要命！」

　　「但媽媽都說不像……我給她看，她都看不懂，她都不知道我在畫什麼。」

　　「妳還算好的，還有人看。」他把紙還給對方，「我媽是看都不看。」

　　他記得高中以前經常把在學校畫的東西帶回家，那些老師大力讚賞、被貼在教室佈告欄上的作品，然而林心瓊只是瞟了一眼，淡淡地嗯了一聲，又回頭打她的電腦去了。還不如他拿回來一張滿分的考卷。

　　「我都不知道畫什麼……但老師常常叫我們畫畫。我叫哥哥幫忙，他也不會幫我，他都叫我自己畫，說畫不好也沒關係。」

　　許力霄抬手摸了摸她的頭，「下次來找我，幫妳畫一個蒙娜麗莎。」

　　「蒙娜麗莎是誰？」小孩歪著頭，「你很會畫畫嗎？」

　　他笑了聲。

　　「會什麼會，我就是美術班的。」

　　「美術班……在幹嘛？」她問：「那個要畫畫嗎？」

　　「嗯。」他回道：「就是每天都有美勞課的意思。」

　　對方嫌惡地啊了一聲。

　　「那你不就……一直在畫畫？」

　　「對呀。」

　　「好累喔。」

　　「才知道。」

　　「那你為什麼要去？」

　　小孩的眼睛眨也不眨，眼底裡有一種清澈純粹的天真。

　　「你是喜歡畫畫嗎？」

　　周圍的喧嘩靜止了一瞬。

　　「你是因為喜歡畫畫……所以才要去……去那什麼班的嗎？」

　　許力霄沒有回應。

　　桌邊有扇窗子，陽光透過玻璃窗落在桌面上，被分割成幾塊光影。

　　光線從隧道的河流裡頭浮現出來。

　　「我不會畫畫，但我數學很好，哥哥都說我學得很快……」

　　黑暗。鋪天蓋地的黑暗襲來。

　　他循著光芒往前狂奔。

　　為什麼念完美術班就不念了？通常不是繼續念下去？

　　也是有人繼續念下去……但我不想，而且我媽第一個反對。

　　我問的是你，不是別人。

　　……還是不會，那只是興趣。

　　念書就是第一要務。你畫的那些東西，都當興趣玩玩我沒意見！……

　　一些聲音像模糊的風聲匆匆飛過。他狂奔不止，腦中卻停留在一段記憶裡頭。

　　這樣喔，也是啦，畢竟是澤中嘛。欸？那你們模擬考是什麼時候啊？……我聽我同學說，好像是明天……

　　身旁的人有著稚嫩的嗓音。他掉轉了方向回到走道上，對方跟了上來。

　　她繼續說。我剛剛坐在我同學旁邊，稍微瞄了一下題目，好難喔！現在都考這麼難？

　　還好啊，都這種難度。他回答。

　　對你們來說很簡單吧？對方輕輕一笑。那你呢？有想要考什麼嗎？

　　身後劇烈的吼聲似乎讓整片黑暗都在震盪。腳下踩了空，全身一陣涼意竄過，他往前撲騰。

　　不知道，看分數啊，反正有術科考來放著。

　　他說。

　　如果考差了，就再回去畫畫。

　　……原來如此。

　　那你很幸運啊！會念書就有很多選擇。術科跟學科嘛，可以兩邊兼顧最好，以前在班上老師也是這麼說，每次公佈欄都有你畫的，而且只有你考上澤中，所以才覺得你很幸運！像我就不行了，哈哈，只會畫畫而已。果然，不喜歡的話就是沒動力念書吧。那我走這邊，先回去囉！

　　河流發散著光芒，筆直地向前延伸，通往隧道另一端，盡頭處有銀光閃爍。

　　他停在原地。

　　對方轉了個彎離開。

　　我也不喜歡啊。

　　什麼都不喜歡。

　　把我當作什麼？

　　念書也好，畫畫也好。

　　因為你們喜歡啊。

　　而我只是想讓你們覺得很厲害。

　　「你怎麼了？」

　　一道不相干的聲音突然響起。許力霄轉過視線，盯著桌子對面的人呆滯幾秒，接著才驚覺自己像是恍惚了很久。他抬起手，用力揉了揉眼，發覺臉上一片淚水。

　　「沒事。」

　　他沙啞地說。小孩一點也沒多疑，繼續低下頭，一邊聊天一邊做桌上的作業。

　　「哥哥雖然也不會幫我畫，但除了這個，他其他的都會……」

　　對面的人自顧自說話，他趁著這點時間趕緊將那片濕漉漉的痕跡抹去。幸好沒人注意。

　　「……他比我大好幾歲，已經學了很多，他在念高中了唷，我也想跟哥哥上學……」

　　「妳叫什麼名字？」

　　許力霄打斷對方。小孩抬起臉。

　　「宛榆啊，我叫徐宛榆。」

　　他深吸一口氣。

　　「妳想考澤中嗎？」

　　「那是哥哥的學校！」徐宛榆立刻露出了笑容，「哥哥很厲害。」

　　許力霄與她相視而笑。

　　「我比妳哥還厲害。」

　　徐子善不會考得更好，沒有更好的成績。某種程度來說，他是跟對方並駕齊驅了吧。

　　「哪有！哥哥是最厲害的！」她瞪了一眼，「他要畢業了唷，暑假過完，他就要去大學了。」

　　「所以呢？我也是啊。」

　　比起畢業典禮還要鮮明。這時他徹底領悟到，他是真的離開了澤中。

　　「暑假過後，我也要升四年級了。」她說：「我好不容易會了，三年級的數學……我希望……四年級的數學，也能這麼簡單。」

　　……不會

　　許力霄無聲地說。

　　所有事只會越來越難。

　　很快地他媽媽會知道，他老師也會知道，班上其他人也會知道，到時候又會引起一陣風波，鬧得沸沸揚揚。滿分沒什麼稀奇的，從全校裡頭可以找出一堆，但稀奇的卻是，他竟然也是其中一個。

　　桌上斑駁的陽光緩慢地移動。猶豫了這麼久，也該選擇什麼了。曾經在某些時刻裡，可能是畫畢冊的時候，又或是走出考場，豁然開朗的那一刻，他想像自己回到以前的道路，像那美術班的同學一樣，讓那道路持續開展，繼續走下去，也許他會過著另一種人生，也許他會去當個畫家，可是……

　　莫忘初衷。他突然想到，莫忘初衷，畢業典禮的時候聽到的。許力霄默然。

　　三年前他進來澤中，不就是很想變得像別人一樣厲害嗎。

　　「……你要去哪裡？」

　　徐子善走回位子上，看到桌邊另一個人已經起身，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

　　「先走了。」

　　許力霄回答。

　　「回去填志願了。」

　　「……喔。」

　　陽光的斑影從桌面移動到地上，他大步跨過。這個夏天也總會結束，轉眼即逝，日後可能再也不會有了，再也沒有這樣無憂無慮的假期，上了大學之後，他得找點事來做，即使是暑假，也要想辦法充實自己。

　　「那個，對了。」

　　徐子善忽然喚了一聲。

　　「剛剛班上的人打電話來……說是想要辦同學會，想問大家的意見。要不要去？」

　　腳下停頓片刻。他抿了抿嘴，答了聲好。

　　他會跟徐子善去同一間學校，搞不好還會再當同學，有什麼理由不回去呢。

　　「等等！——」

　　何祈奮力一吼，好像試圖留住對方，但依舊來不及了。

　　就要衝出隧道的剎那，許力霄在他眼前消失。34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iaf01e41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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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 雲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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