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明天見VOL.0〈漂浪青春〉 - Ⅲ

　　「操他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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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這串髒字完整落下前，我試圖關閉接收外在聲波的功能，或著努力讓言語無法進入腦內而形成字詞——所以，當一局結束、光星怒摔手上剩餘牌隻時伴隨而來的忿語，我想大約等同於“天殺的！我又輸了！”之含意，但即使混進這群真性情、直爽的血氣方剛少年團體之久，我依然排斥成為一個三句不脫穢語、以問候人家祖宗為開場白，說話粗鄙的人。因此就不著實去還原身旁這位牌品奇差無比（據說酒品也很糟）的織田先生原話了。

　　他將手上的空罐揉捏成一團，朝大贏家雞哥身上忿恨一丟洩恨。雞哥靈敏地閃開，只是沒轍地笑笑，不做任何回應，彷彿縱容小孩子鬧彆扭般。眾人見此，趁機起鬨批鬥光星一番，首先發難的是不識相第一名的高野，其次是逮到機會就想糗自家學長的小猴。當然，我也順勢加入苛責幾句。

　　——「小鬼滾到一旁去喝可樂啦！」不堪圍剿的光星反擊。

　　但為什麼只針對我啊？還動手動腳大力推了我一把。差勁！只會欺負女生……超差勁的…脾氣暴躁又沒風度，狂妄自大，唯我獨尊，總是一副頤指氣使的大爺姿態…這麼差勁的傢伙……

　　我卻對他深深著迷不已。

　　※※※

　　人生的首次被異性搭訕初體驗，我得到的有：店家的惡言相向；氣呼呼趕來付帳的吉普（「我的天啊，妳吃了五千多塊！」他又怒又不可置信地說。）；學校的記過處分（因有損校譽）；家長、監護人的懲罰（媽媽什麼也沒說，只是冷冷地看我。吉普自作主張地替她對我說教兩個鐘頭、施行禁足命令，甚至最神經病的——他要我寫滿三張稿紙字數的悔過書，在祠堂立著的爸爸相片前，朗讀懺悔。）；以及最糟糕透頂的——我的所有積蓄，就這麼被一個下流的王八蛋給騙走了！

　　還有那是博子送我的錢包。我永遠記得那場畢業典禮。她快哭出來卻還是硬擠著笑容，說是餞別小禮物時臉上的表情。一針一線手工縫製的小雞造型錢袋（博子說本想做隻小鳥，成品卻意外像小雞）。我好喜歡好喜歡，那是屬於我們的友情紀念。

　　因此，即使要我翻遍全濱崎市、不，是整個神奈川縣、全日本地區，我都會找出那個混帳！

　　「……啥？藍頭髮…很高很瘦？……沒有欸，沒看過這種怪胎」

　　「哈哈…妹妹啊，找男朋友找到這裡來啦？這裡沒有妳說的那個人喔」

　　「咦？……自稱小巷之王…高瘦的男生……妳說的不會是那個傢伙吧？」

　　「等等、你在說谁？」

　　「那個啊……十番街的…」

　　「十番街？哇喔——不就是ODA KOSEI*？」

　　「ODA？…妳要找他？……我勸妳別跟他扯上關係比較好」

　　「OOOOOODA？哇操…ODA也開始跟女人有瓜葛！？哈哈…小妹妹妳是在哪裡被他欺騙感情啦」

　　「……那傢伙是流氓喔，妳知道嗎？這一帶的不良少年都聽他的……聽說和暴走族、黑道都有關係說！」

　　「蛤？非見ODA KOSEI不可！？怎麼…就算對壞男人情有獨鐘也要有個限度啊……ODA欸、那可是ODA欸！」

　　「…什麼？妳這種體型他也會……？好吧、好吧，既然如此那也沒辦法了……喂，妳可別說是我告訴妳的啊……」

　　——「ODA KOSEI！！終於被我找到你了！」

　　我喘氣不已，用盡全身的力量朝眼前正要跨上重型機車離去的成群背影大吼。嗡鳴的引擎聲，熱燙的廢氣，嘻哈的笑鬧聲，都隨著領頭人的舉動為之平息，我超思暮想的頭號王八蛋，ODA KOSEI，遭受到聲音阻撓後，索性暫且熄火，跨坐在車上居高臨下地瞅我。他身邊隨行的人皆露出有好戲可看的竊笑，目光不停在我跟他們老大之間來回停駐。

　　緊張地嚥下一口口水。對方包含他一共是五個人，五個明顯就不是什麼奉公守法的優良好國民，來不即換下的制服襯衫，背著被拆解到只剩下一張繡有校名外皮的書包（如果那還算書包的話）關鍵點——“打扮”不良；“和光國中”混混學校的混混；“重機、機車、機車”不是暴走族最起碼也是飆車族。總結：敵我懸殊差異巨大。

　　不過那又如何？

　　他就這麼直盯我不發一語，過了半响才終悶哼出聲：「喲、是妳呀…怎樣，那家的蛋糕好吃吧？」彷彿終於回想起眼前的我是誰，他嘴角上揚懶散地招呼，邊在身上摸索著什麼。同伴立即遞給他菸盒，並好奇地打問眼前狀況，不時用討人厭的打量餘光瞄我。他不予理會。

　　「…把我的錢包還給我！還有付錢！！連同上次的一起！」不知到哪來的膽識，迫使我正朝著不良少年叫囂。

　　「哈…妳想找我算帳？妳？……」他嘲弄笑起，刺耳的笑聲讓我更為光火，突然間，他翻下車「——老子正想找妳算帳呢，小鬼」降下的冰冷音調，他一把扯住我的臂膀，痛得眼淚快浮出眼眶。

　　不能哭，絕對不可以哭。我怎麼可以輸給你這混蛋！

　　也許意識到這是欺負女性的不光彩行為，隨行人也稍加勸阻之後，他放開了我，反作用力讓我步伐不穩，跌坐在地。

　　「把東西還給我！」故作鎮定，我持續用相同分貝喊著。

　　見我的態度依舊囂張，儼然觸怒到他的神經地雷，若非旁人緊抓他（「喂喂喂、那是女人耶……」、「你也克制一下…不是不對小孩跟女人動手的嗎？」），他就快衝到我前方，狠狠撂下幾個拳頭了。這到底是什麼情形？明明受害者是我，這人卻一副做賊喊抓賊一樣，先對我大動干戈，興師問罪一番。

　　「你不要太過分了！你憑什麼發飆啊？是你先騙我、偷我錢、還害我背上吃霸王餐的罪名欸！」

　　「妳這婊子的臭嘴可以再放肆一點！妳——」

　　——「好了，兩位，冷靜一點。」一個矮小的男生出聲打斷我們的相互對罵，他長相不禁使我一直聯想到靈長類動物，「兩位都請先冷靜。好了，妹妹，我知道妳很驚慌——畢竟爸爸上演失蹤記嘛。」纇猿猴矮個男看向我。

　　「好了，學長，」他轉頭回望主角之二，故作姿態，操著協調員的欠揍口吻繼續說道「既然人家都找上門來，你也別再逃避了…嘛，我想結婚你應該不可能啦，可是至少也要解決啊——兄弟我們都會借你手術費的啦」

　　「喲～～妹妹，妳說這樣可不可以？」猴男再度對我嘻皮笑臉。

　　「當然不可以！！——」

　　「好你媽啦！！——」

　　巧妙的同步率。我和ODA KOSEI默契十足，紛紛給猴男一擊。

　　遭遇到鐵製便當盒敲擊與堅硬男式學生皮鞋踹擊之後，猴男識相地乾脆倒在地上裝死，戲劇化地訴求著他人憐憫，並無聲抗議著暴行者的蠻橫——只可惜，他的同伴們完全無視，逕自跨過他的軀體，來關心這場鬧劇的一號二號主事者，因此我漸漸釐清了狀況、ODA KOSEI惡人先告狀的無恥行為緣由。

　　「…等等，我……我才沒有那樣講！」我羞紅了臉，嗚，事情怎麼會變如此？謠言怎麼會傳成這樣？不過是到處打探ODA KOSEI的消息，經由幾張嘴以訛傳訛，輿論瞬間成為“未成年懷孕少女哭找她的小男友出來面對！”不用想，少女當然是我，而小男友就是……

　　「……哪哪哪有可能啊…我是國一生耶……才不可能做出那種事情…而且還是跟他這來路不明的人……」腦中似乎負荷不了運轉，開始語無倫次。

　　聽到“國一生”這關鍵字，我眩暈不已、嗡鳴作響的大腦捕捉到悉悉窣窣的耳語“喂，聽到了嗎？國一……那不是才十二、十三歲？”、“什麼？原來女人這麼小就可以懷孕喔？”、“白癡啊你！！沒上過保健體育嗎？女人只要有月經、就代表子宮成熟、有生育功能了啦！”、“喔！所以《14歲小媽媽》演的都是真的欸！”

　　那是幾年前的連續劇啦！不對，現在不是吐槽這個的時候——

　　「——我那個還沒來啦！」我大聲駁斥，殊不知自掘墳墓。

　　眾人定格幾秒。然後——“哇哇、你看，果然是有了呢”、“看來這女的保健體育也沒學好嘛……懷孕會停經這事也不知道…”

　　天啊，拜託不要再講了，真是亂丟臉一把的！我蹲下抱頭，懇求老天發發慈悲，現在就在地面開個裂縫讓我鑽進去吧。

　　「誰管妳初經來過沒有，」二號主事者終於有所反應了，ODA KOSEI粗魯地將我拉起，不等我站直就向前推了我一把，「——給我滾。大爺我今日大發慈悲就不跟妳計較，這事就算了，以後不准出現在我眼前」他回到自己的機車旁，跨上座「還有，妳最好管好妳的嘴，等我去收拾過那些嘴癢話多的垃圾後，要是老子還聽到什．麼．風．聲的話，妳就在冥間裡嗑蛋糕吧。」語畢，他轉動車鑰匙，引擎隨之發動，噗噗響的噴氣聲再度回盪起，其他四人見此也紛紛跟隨行動。

　　不行！怎麼可以算了！怎麼可以任由他做一切決定？不能讓他反客為主、顛倒黑白，明明至始至終，我才是唯一受委屈的好不好！

　　「不准走！」我一手抓住他機車的後照鏡，一手試圖鉗住車頭，「什麼“算了”！你對我做的那些事，我才不會那麼簡單就跟你算了！你騙我…偷我的錢包……你…你還亂摸！佔我便宜！」連大絕招都放出，我篤定這傢伙必然咬餌。

　　「……誰佔妳便宜啊！拉個手就叫佔妳便宜？」成功激怒了他，ODA KOSEI終於跟我算起上回一帳，「妳E.T.嗎？碰一下手就受孕了？難怪到處妄想…還說老子搞大妳肚子…真夠噁的欸，妳這妄想系癡女！」他酸不溜丟得挖苦諷刺，邊持續使力扯著我的手腕，想將我推離車子。

　　「還錢！還我錢包！小偷！強盜！！」我全置若罔聞，依然故我地吼著。

　　瞧我對人身攻擊毫無反應，他只能拉回正題：「笑死人了！錢包裡只有三千塊也敢出門？最起碼也帶個幾萬塊在身上吧，虧妳穿星開的制服……媽的，害老子上次白費時間耗在妳這窮酸癡女身上！」

　　「你說誰是窮酸癡女！」換我被關鍵字打到，隨即反唇相譏：「你才是只會偷拐搶騙的混帳！下流的傢伙！你有手斷腿瘸到不偷女人錢就活不下去嗎？……就算只有三四千塊，那可是我全部的財產——把錢還給我！無賴！！」

　　人家說吵架也會吵在興頭上，我們固然忘我的唇槍舌戰、互罵叫囂，使得ODA KOSEI隨行同伴也無法干預、甚至插不上一句話。

　　聽不見終章的樂曲卻戛然而止。

　　「那三張夏目漱石*就勉強當作是賠償我名譽受損的費用，就這樣，滾——」語音剛落，他逕自結束爭吵，立即催動油門發車，毫不在乎死命攀在車頭前的我人身安全。

　　身體下意識地跳離開讓道。眼見尋覓已久的ODA KOSEI就要揚長而去——

　　霎時，我劈頭立馬抄向離我最近的傢伙，抬起右腿踹他的那一秒，我才意會到“啊，原來倒楣鬼又是猴男” ——當想法在大腦裏組織成字句時，我已經搶奪下他的車，幾乎是用本能在行動地飆車追逐前方的重型機車——我想這是我人生裡數一數二最瘋狂的舉動了！媽呀，摩托車這種交通工具我只有在電子遊樂場騎過而已，還是模擬的。但憤怒情緒滿載的我，當下只有一個念頭：

　　「把錢包還給我啊啊啊啊混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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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憑著原始本能（？），大量分泌溢至體內的腎上腺素，以及被衝動魔鬼附身到理智炸斷、不能自己地奮起直追。前方的ODA KOSEI也藉由查看後照鏡與身後的躁動聲，接受到這場荒謬的追逐戲碼上演了。彷彿聽見他啐了一句“操，瘋女人” ——可以想像，我的死纏爛打之流是如何逼迫對方達到臨界點，此時他的心中除了煩躁至極，想必就是傻眼到噴飯吧？氣急敗壞的ODA KOSEI加速催動油門，企圖甩掉我的追趕。

　　可惡！眼見儀表板內的指針都被我催到最高點上了，ODA KOSEI的重型摩托卻離我越來越遠，人車身影漸漸無法捕捉……該死的猴男！騎什麼小綿羊啊，你家老大都騎重機了你還在小綿羊遜不遜啊！追丟都是你害的啦！！

　　沮喪的懊惱感讓我不分青紅皂白亂牽怒人。內心潛台詞正對ODA KOSEI千刀萬剮之際，其中一台被ODA KOSEI丟下的行駛中機車追上、且靠近我，朝我喊話：

　　「——妹妹啊，」說話的又是那個猴男！他坐在後座，被貌似兇神而煞，但看起來藏不住濃濃愚蠢感的人載著，「看在妳長的可愛的分上，哥哥我就不跟妳計較啦！唉呦～～車車還給哥哥好不好？沒關係啦、學長不要妳，還有我啊……要當現成老爸我也OK喔！」

　　無語了，真是無語了！難道ODA KOSEI身邊的人都盡是一些白癡嗎？完全不想搭腔，我再次催轉油門，期望這台小綿羊可以瞬間突飛猛進，遠離這些笨蛋們——

　　「喂、阿聰，」長相壞人臉（但愚蠢）的駕駛向身後猴男搭話，「你說現在要去哪跟KOSEI會合？這個臭小子居然就這樣丟下我們不管……」

　　「嗯……嗯，不管他了！我們就照原定…騎去西岸碼頭吧。反正學長那個死賭鬼，到最後一定會來參一腳的……喂！妹妹！妳是要去哪裡？我的車——」

　　剩下的字句我已經聽不清了，背後猴男的呼喊慢慢和車水馬龍的噪音、空氣混合，含糊不已。頓時我想像自己是衛星導航，或者GPS，腦海中快速展開了濱崎市的三維模擬地圖——放大，放大，再縮小，由城鎮街景圖跳轉到路況圖，接著和現實疊合——

　　如果那傢伙走幹道要去西岸碼頭……

　　——我猛力煞車迴轉，拐進左邊巷內。

　　直行。再轉。再轉。再轉。直行——拜了以前和朝倉同學與小滿玩的自行車大探險遊戲之賜，大致上每條小路的出口、或是通往哪條路上，我最少還有依稀的薄弱印像。真奇妙，明明就是再普通不過的事，地圖也清楚地繪出這城市的樣貌來，但親身去走過，親身去體會，每條不起眼巷道裡的起始與終點、連結的未知方向、抵達的驚喜感，都讓我覺得——

　　看哪，日常生活不是充滿著魔法與奇蹟嗎？

　　——就是這裡！一決勝負吧、ODA KOSEI！！

　　朝著前方路口的晝光衝刺，我似乎聽見，重型機車獨有的低鳴喧囂引擎聲，漸漸駛來——

　　「錢包還來！！——」壓抑不下高漲情緒，我用盡全身的氣力咆哮，然後——

　　我瞥見ODA KOSEI煞白驚慌的臉。

　　足以劃破耳膜的尖銳煞車聲。

　　衝擊震到骨子發疼。

　　騎士與重機失控打轉。小綿羊與我分離。

　　我在空中飛。拋物線旋轉。

　　重型摩托倒臥在柏油路持續運轉車輪。

　　ODA KOSEI滾下堤防。

　　然後是地面。地面向我快速衝來。

　　——天啊，值得嗎？不過是一個舊錢包而已……

　　我真蠢。

　　接觸的瞬間——痛，只有痛，原以為會痛到無法負荷而失去意識，甚至死去，但似乎和我想像的“被摔爛的橘子一瞬”有很大不同——如電流傳導、震盪全身的刺痛，然後是包覆性的窒息恐慌襲來，我被又滑又寒的未知吞沒，不斷竄進侵蝕所有感知。

　　大腦遲鈍地反應過來——這是液體。是水，河水。天賜的幸運，拋物線最終落點在相模川。

　　持續下沉，河水灌進口鼻，水壓壓迫眼球。好嗆、好難受。我擺動雙腳、奪回身體的驅使權，奮力往上游，浮出水面。我大口大口喘氣，雙臂繼續游擺，身體不禁直打哆嗦。

　　冰冷的河水慢慢讓我恢復思考能力——甲斐翼妳想死嗎想死嗎？妳在做什麼啊！大白癡！笨蛋！愚蠢至極！！差一點就沒命了妳知道嗎！是想自殺還是想殺人啊？要是不小心撞死了ODA KOSEI怎麼辦？ODA KOSEI他——

　　O．DA．KO．SEI呢？

　　分明見他滾下河堤…照理說也會落水……我四處張望，方圓百里之外都不見有貌似人影爬上岸的跡象。

　　不妙。那傢伙會不會撞到頭失去意識——溺水了？

　　※附注：

1.關於『ODA KOSEI』，因為這時間點的小嗶並不知道光星的名字漢字，只知道讀音，所以用羅馬拼音呈現（如果以日文來說，就是使用平假名書寫）。

　2.夏目漱石為日幣千元鈔票上印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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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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