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明天見VOL.0〈漂浪青春〉 - Ⅳ

　　——喂，你的名字是寫作『小田琥泉』嗎？

　　——腦子進水是不是？哪個白癡父母會拿酒替小孩取名？是『織田光星』，給我記住了，老子叫織田光星，敢記錯罰妳寫一萬遍。

　　——我是……

　　——捲毛女。

　　——我不要被叫這麼難聽的綽號！如果你要叫我捲毛、那我也要給你取綽號……

　　——閉嘴！不准取！

　　——就你可以亂取…別人不可以取你……憑什麼啊？

　　——憑我是織田光星。

　　——光星，我可以加入你們嗎？

　　——隨妳便。不過別一直黏著我，很煩。

　　——光星！

　　——吵死了。

　　——喂、過來，上車。

　　——咦？你換車啦？嗯…上次那一台呢？

　　——廢話，被妳撞成那樣還能騎嗎？

　　——拿去修囉？

　　——條子還給失主了。

　　——蛤？

　　——廢話那麼多，妳是不是要上來啊？

　　——可是…你不是才大我兩歲，我記得你好像還沒到可以考取駕照的法定年齡……

　　——幹，是上來還是不上來？

　　——我上。

　　——好無聊。為什麼我非得坐在這看你釣魚？

　　——因為妳又不會釣！

　　——喔，不，我是說，這真的一點意思都沒有。

　　——囉嗦，閉嘴。給我乖乖待著。

　　——光星、光星。

　　——幹嘛？

　　——你為什麼那麼會打架？

　　——妳為什麼是捲毛？

　　——你為什麼當不良？

　　——妳為什麼那麼醜？

　　——你為什麼把頭髮搞成那樣？

　　——妳為什麼那麼矮？

　　——你為什麼不會游泳？

　　——幹！干妳屁事。

　　——光星。

　　——嗯？

　　——又換車了。

　　——廢話，借來的總是要還。

　　——……你最好是每一次都這麼走運…不會被查到……

　　——這台是我的。

　　——你？你的？

　　——瞎了啊！沒看到這上面的字啊？

　　——『琥泉』？小田琥泉嗎？哈哈……為什麼寫這個？

　　——妳不懂嗎，捲毛？

　　——有請織田大仙開釋賜教。

　　——這是我跟妳、只有我們才知道的共同默契。

　　——老是用瀏海遮住眼睛幹嘛？

　　——呵呵。

　　——看，這樣不是好多了？

　　——嗯。

　　——咦？你在……

　　——別出聲。

　　——…………

　　——呵，臉紅了。真可愛。

　　——光光光星。

　　——捲捲捲毛。

　　——大爺我知道我很霸氣威武，但也請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再看下去要收費。

　　——嗯……你知道…那個，大家都再亂傳我們的事……

　　——妳管別人怎麼說，讓那些人講啊，反正又不是真的。

　　——呃…那個……

　　——有何貴幹啦？

　　——我覺得啊！要不我就勉為其難當你女朋友好了！……反正我沒對象、你也沒有對象嘛……

　　——…………

　　——…討厭啦、幹嘛不說話？

　　——小鬼。

　　——嗯？你該不會又要說“隨便”吧……欸、我說你這個人……

　　——妳也太自我感覺良好了吧？吶、我啊……

　　『對妳這種乳臭未乾的小鬼一點興趣也沒有。』

　　※※※

　　「別哭了。」

　　略帶低沉的嗓音伴隨著溫暖的掌心輕撫頭頂。

　　「嗨、雞哥」我抬起頭，嗚噎不止。

　　「妳的臉看起來好糟。」他微笑，遞給我一罐冰涼的可樂後，再次拍兩下我的頭便在我身邊緊鄰著席地而坐。

　　將臉繼續埋在膝上，「光星拒絕我了」我宣布道。

　　「我知道。」他的聲音很輕柔。

　　「你怎麼知道？」微抬起視線，範圍只能瞄到雞哥的靛藍色制服褲「——他跟你說的？」

　　「傻瓜，」他輕笑起來「他不是那種會到處講的人啊。」

　　「那你怎麼……」

　　「因為妳突然一個人跑來偷哭、因為你們氣氛怪怪的……所以我知道。」

　　「哦。」

　　然後，我們彼此沉默著。以至於雞哥拉開鐵鋁環的聲響聽起來特別大聲。

　　「我好糗喔。」

　　「糗什麼？每個人都會失戀的。」

　　「可是…可是，我以為……」哭腔再度包覆嗓音，不像是我熟悉的自己「我以為他也喜歡我…我以為我是特別的……」

　　雞哥輕巧地拉過我，將我的頭靠在他的肩窩上安撫。我嗅到衣服剛洗淨的香味，混合著淡淡薄荷，和光星身上總是濃臭的菸味不同，味道出奇地讓人安心……有種被吉普摟著的既視感，瞬間兩人似乎是連結起，重疊的錯覺使我竟乖順地依畏一名無關異性的溫暖。

　　「每個戀愛中的小女生總以為在對方眼中，自己是特別的。」他安慰道，帶點無奈的口吻。

　　「可是光星讓我坐他的車…他從來沒載過其他女生……」

　　「因為我們這裡也只有妳一個女生呀。」

　　「每次都硬拉我陪他去釣魚。」

　　「因為沒人要跟他去。妳知道他很怕寂寞的。」

　　「他叫我不要煩他，可是又一直來找我。」

　　「因為嗶可妳很可愛，大家都想跟妳玩。」

　　「……他上次還親我。」

　　「他喝醉了啦。有一次他還脫光說要去參加天體營呢…他啊，酒品很差，下次離他遠一點。」

　　「那『琥泉』呢？這名字的濫觴可是我……」

　　「我不知道，」他思索了會「也許他覺得這很有哏吧。」

　　無語半响，「——好差勁喔，」我作了最終結論「沒有那個意思就不要做這些會讓人誤會的事嘛！」漸漸找回一點聲音，怪叫著。

　　「嗯，對不起。」雞哥像是父親代替闖禍的兒子般那樣道歉。

　　「差勁！差勁！又超級自我中心的！」

　　「是啊。」他應聲。

　　「虧我還救過他一命呢！」

　　「噗，」雞哥禁不住笑意，發笑起來「說說那個故事，每次我想問，他都要揍我呢。」

　　「喔？好啊！樂意之至！」彷彿抓到敵人把柄，我得意地拿翹「你知道最初他偷我錢包的事吧？」

　　雞哥點頭，「不過他的說法是『陪小花癡的伴遊費，拿得心安理得』」他稍做補充。

　　「喔！！那個傢伙！」我氣憤地驚呼「——算了，那先別提。總之後來我找到他……」

　　「是，傳聞『少女哭找著小男友』傳得沸沸揚揚呢。」他插話，摀嘴偷笑。

　　我警告性的瞪他一眼，接續說著「當然光星看到我就跑了，為了討回錢包，我搶了小猴的車，上演一場飛車追逐戰。搞得跟拍電影一樣。」

　　聽聞，雞哥沒轍地看著我「嗶可，妳好瘋狂」。

　　「對，我也不知道我當時怎麼了，就很氣很氣吧？也許被憤怒驅使就是這樣感覺——之後我追光星到河岸，我從小巷衝出來，他被嚇得猛然剎車，然後——我們就飛飛飛，滾滾滾，一起掉到相模川。」語畢，我笑著轉頭看向雞哥，等待我的卻不是預計中，聽到好笑事情的幸災樂禍嘴臉。

　　「嗶可，」他語重心長「這一點也不好玩，是很蠢，很蠢妳知道嗎？如果稍有分毫偏差，妳不是被撞死就是不知摔在哪摔死。還有，不是每個人都像妳一樣適水性」。

　　「對不起」除了道歉，我想不出更合時宜的回應。

　　氣氛好僵。

　　——「謝謝妳救了光星」。

　　雞哥發語打破寧靜。

　　「我應該做的，這沒什麼」我尷尬地回話。

　　突然雞哥笑了個開懷，誇張得大笑，「哈…不行……我還是忍不住會去想像…他溺水的那股滑稽樣……」他笑到喘不過氣，「哈哈…他…有沒有死命抓住妳哭爹喊娘的……」

　　我被他的情緒渲染也隨之笑起，「不行…不能說，他會殺了我的……絕對不可以說…不可以說我拖他上岸時……他還在歇斯底里尖叫…直到我受不了朝他鼻子揮了一記直拳才閉嘴……」

　　「怪不得那晚看他鼻梁有點歪…哈…」

　　雞哥話語剛落，我們倆再度同步大笑起來。

　　「所以呢——天涯何處無芳草。別傷心了，嗶可。」

　　笑鬧漸漸和緩，雞哥彷彿理所當然地拋出這句台詞。

　　其實我當然是同意他所說的話，不過一時半載間理性是無法壓過感性的，因此我沒搭腔附和。

　　見此，他持續追加言論：「小聰呢？妳覺得小聰如何？他很喜歡妳喔。」

　　「小猴他誰都喜歡好不好！」我翻了個白眼，「他只要生物性別上是女的，巴不得全夾來配。」

　　「那——京太？」

　　「阿狗連自己名字的漢字都會寫錯。」

　　「太田？平頭挺酷的。」

　　「啊啊，只會放冷箭跟黑槍的笨蛋！」

　　「高野？他很健談呢。」

　　「拜託！會走路的廣播電台！饒了我吧！」

　　雞哥陸續輪番丟出人名，有的壓根就想不起來是誰，我懷疑那甚至是雞哥胡亂謅的。

　　「夠了、雞哥，」我喝止他停下這亂七八糟的說媒，「別再塞笨蛋給我了…難道就沒有別人嗎？怎麼光星身邊盡是一些笨蛋啦！」我崩潰的大吼。

　　「不是笨蛋怎麼會跟著光星呢。」他微笑，又是那種似笑非笑的感覺，虛幻且抽離世間。

　　「你就不是，」我對上他的眼睛，反駁道「你不是笨蛋」。

　　他笑而不語。

　　我們再度回到沉默裏，時間在其中悄悄流逝。我這才打開雞哥稍早前給我、早已退冰不冷的可樂飲起，而他的早在不知何時喝完，現在正把玩著捏扁的空罐子。

　　「那——還可以留在光星身邊嗎？雖然被拒絕了…雖然被嫌煩……」後面的字詞細碎得有如喃喃自語，不知究竟是在徵詢身旁人答案還是自問。

　　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我，好像方才的發言是什麼荒謬至極的神怪論，然後他笑了。

　　「傻孩子，為什麼不呢？」

　　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原來鳥海立人是這麼真實、活生生的一個存在”。

　　於是微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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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為什麼不呢？

　　「喂！妳在幹嘛！——」

　　意識迷迷糊糊之中，突然有股推力毫不憐惜地晃擊我的腦袋，驚嚇之餘，神智隨即清醒過來……原來我竟在不知不覺中打起小盹，還險些睡靠在光星身上。

　　「別倒貼過來，三八。」他的話冷得不帶抑揚頓挫。

　　理解光星的語帶雙關，知情者皆不禁竊笑起來，而狀況外的高野雖一臉納悶，但也跟著發笑，還笑得比任何人更大聲。真令人火大。這些見獵心喜的混蛋們，我要詛咒你們一輩子都交不到女朋友。

　　自我告白後，光星對我的態度大不如從前，他刻意迴避、忽略我的存在，倘若是不得不非得與我對上，他也想盡辦法、想盡任何嘲諷言詞來挖苦我。每當我被他的尖酸刻薄刺得快承受不住時，好比現在——

　　「你瘦得跟排骨精一樣躺起來難受死了！我寧願去倒貼阿狗！」

　　物極必反定理，我不甘示弱的回嘴。渾身帶刺的可不只是你啊。

　　光星噤聲，看來此次唇槍舌戰意又是我佔了上風。眾人的笑語繞了一匝數，在這群低能的眼裡，我跟他們的頭子似乎是永不落幕的登台演員，不少人隔岸觀火般地看好戲，甚至還有人開賭盤猜測光星耐心的極限。我默默怨懟著，雞哥恬淡的雙眸滑進視線裏，他悠悠地笑了笑，我努力擠出一抹“一切安好”意味的微笑回之。

　　「嗶可，很無聊是不是？」雞哥向我招招手，「來這裡。」

　　隨即拋下對峙中的光星，我一蹦一跳地轉去雞哥身旁坐下。他見我無聊地發慌，於便要我也參一腳加入牌局。他將小猴發給他的牌塞進我的手裡。

　　「我不行的啦！」我抗拒推託著，「……我不會玩，會全輸回去喔？」

　　「喲、錢包君覺得贏太多，打算派嗶可出來還我們欸！謝謝啦！」高野見狀，誇張的演繹，上杉也隨之附和。

　　雞哥不理睬我的預言、他人的唱衰，逕自替我收牌，順開，整好「別理他們——」他話鋒一轉，「來體會一下屠‧殺‧笨‧蛋們的愉悅吧……」

　　見他臉上浮起一道堪稱“扭曲”的微笑，我想起吉普對抗頑強的磁磚細縫黴菌時的表情，嗜虐的心喜（雖然我不懂後者鏟除根深蒂固的菌根有什麼好滿足的）。念頭一轉，有如此可靠的同伴我還怕什麼呢。

　　「來吧，就讓無敵幸運星甲斐嗶可與大智將鳥海雞哥共同聯手，殺得你們片甲不留！褲腰帶全給我勒緊啦！！——」我囂張地撂下大話，尤其衝著正對面的織田光星。

　　「好啊……」大魚咬餌上鉤，「老子倒要看看白癡加在一起會有什麼能耐。」光星火藥味十足地回敬，臉上的表情卻不見平時的輕佻。我想起廢寺裡的石子池塘，久未維護因成一灘死水，黑綠混濁，沒有生機，混沌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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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牌局不了了之。

　　我甚至不知道那是怎麼發生的。

　　突如而至得令人措手不及。

　　毫無預警、沒有任何徵兆——也許早就有些跡象可循，只是我遲鈍到一時未察。不少人以“不識相”、“不會讀空氣”之類的言詞批評過我，他們是對的，每每有餘力有心神事後諸葛時才驚覺，我怎麼會如此不諳人性？

　　又或者，我從一開始就理解錯了他。

　　當織田光星抄著空酒瓶衝雞哥的腦門一砸，瞬間玻璃清脆碎裂，晶瑩的殘片至頂上如雪片般紛飛。雞哥應聲倒地，鮮紅色的液體止不住地從按壓得指縫間汩汩流出。一氣呵成的套路掃過我的臉龐，僅僅只有幾厘米。

　　驚駭到無法言語，我摀著嘴愕然看著暴力臨至。

　　光星冷眼俯視地上蜷曲低鳴的身影——不，雞哥只是順帶被掃過，是我——他居高臨下瞪視的對象，是我。

　　『妳呀！別老是和他對著幹，他啊…真正抓狂起來可不管什麼性別之分。』

　　——為什麼會在這時候想起來呢？

　　和小滿、朝倉同學猜拳猜輸的我，依照約定把手伸進暗濁的池中。藻類、微生物佈滿讓冷冷的水帶著一種滑膩得觸感，但比起泛起雞皮疙瘩的噁心，更叫我害怕的，是探索未知的不安感。會不會出現長滿利齒、突變的巨大怪魚，或者是凶暴的食肉異型龜來咬掉我的手……當時我一邊擔憂的胡思亂想，最終，摸到的是軟爛的泥濘底部。

　　他也是一窪黑暗混沌的荒廢池塘，裏含未知的駭人。

　　『最好別挑戰我對妳的耐心底線。』

　　這一刻，世界默然。

　　織田光星是誰？

　　是個只會和狐群狗黨玩鬧，做些狗屁倒灶蠢事的鬧騰小子嗎？

　　我怎麼就忘了呢。

　　圈養的猛獸終究是一頭猛獸，更何況——是隻獠牙尚在，橫行無阻的猛獸。

　　※※※

　　那之後，我漸少出現在聚會，十三歲的暑假時光就在整日無所事事枕著柔軟被窩對天花板發愣、漫無目的得上網瀏覽論壇、社群渡過。雖然待在家的時間變長，但是與媽媽的隔閡並沒有因此縮短，吉普徒勞無功地搭起橋梁，得到的結果依舊是兩道上鎖的房門。對外，對內，對自己——對這個“家”，排斥於千里。

　　十三歲的年少輕狂將哥哥的總總煎熬視若無睹。

　　對不起，我還不想回家。

　　真正想哭喊著“Help me”的人是我。

　　離第二學期迎來、剩餘不到幾天的某日傍晚，百般窮極無聊的我出了趟門。由於聚會通知的訊息已不再發送，我只便到處打聽詢問著。

　　如果你要問那件事難道還不足以讓我有所自覺嗎？

　　怎麼可能沒有呢？閉上眼，每回憶起，當時發生的事仍歷歷在目，後來我思索很久，用自以為的角度去分析，才勉強推斷出事件連鎖的因果，雖然解不開的矛盾仍持續存在，但大抵之因已能蓋略一二。

　　說穿了就回到最原始的癥結點——媲美恐怖大帝般暴躁、陰陽怪氣如未爆彈一樣的壞脾氣小巷之王，將輸牌的怨怒牽連至他人身上，當然，引爆炸彈的導火線是我點燃的，不會讀空氣的我在那情況下肆無忌憚地吵鬧、喋喋不休，於是無辜的雞哥就當了靶子一回：有如敲桌搥牆，目地是要製造聲響恐嚇、警告——

　　可是為什麼能這麼冷血呢？下手毫不遲疑。

　　那是頭顱、腦袋。一個人，活生生的一個人。是雞哥，是由衷感謝我救了溺水的旱鴨子光星、笑著對我說“不是笨蛋怎麼會跟著光星呢”的雞哥，鳥海立人。

　　你把他當什麼？把朋友當成了什麼？

　　——我們對你而言，究竟算什麼？自走提款機、沙包跟排遣寂寞，無聊殺時間的對象嗎？

　　我以為我喜歡上織田光星的一切，無論是帥氣的幽默的毒舌的任性的霸道的可愛的臭脾氣的——原來，我至始至終從未認識過你。

　　今日，我用著尚欠雞哥道歉及感謝作為非去不可的理由，其實心底再清楚不過了——妳騙誰呀。

　　我想見光星——我仍祈求能與他身上找到歸屬。

　　聚會地點從廢棄的鐵工廠轉移到了他們大夥人所就讀的和光國中舊校舍，翻圍牆擅闖什麼的對我來說一向是小事一樁，更何況已有人先鋪路闢徑。我追隨著躁動聲與人影沒花多久便找到了人群。

　　他們湊在一起，形成層層圍牆，幾乎面朝同個方向。我看不見位於前方的光星在做什麼。

　　我撥開人牆，努力擠進讓自己能落於他的視野中，「光星…為什麼沒人告訴我聚——」

　　——「別看！！」

　　有人從背後快速地用手掌蒙上我的雙眼。

　　但還是太慢了。

　　一眼瞬間——一眼瞬間我看到了何謂人性之惡。

　　惡人盛開的惡之華。綻放於鮮血與腥臭之間。

　　回過神來，我才意識到正被人緊緊地擁在懷中，是雞哥（估計剛剛也是他護住我）。身體不由自主地瑟瑟發抖，雙腳誇張地打顫，若不是把全身的施力都倚靠在他身上，我是腿軟到站不住腳的。

　　他不知何時把我拉出了喧囂之外。此時我的臉一定像是楳圖一雄畫筆下的經典表情人物，驚駭地圓睜雙眼，面色發青到印了無數黑線，嘴張得老大卻發不出一聲半響。

　　「……妳怎麼到這裡來了？」雞哥如語調般溫柔地同時摸著我後腦勺的頭髮，藉以安撫、平定我的心神。

　　腦中思緒一片混亂，我有好多話想問：你還好嗎？上次的傷勢如何？你們怎麼在這裡？那個人是誰？發生什麼事了﹖究竟現在是什麼狀況！——但從我口中自動迸出得，卻是無法靈巧活動舌頭、字字抖音的語焉不詳責難：

　　「光……光星他…你…你們……在動私刑……虐」

　　「那個人叫桐生院，搶地盤搶到這裡來了，光星在給他一點教訓。」

　　「不——不對！」終於找回聲音，「那已經…超過教訓了！那…那叫施虐！你們在虐待一個沒有反擊能力的人……折磨他…聽他的哀嚎聲取樂……天啊…你們到底是不是人！！拜…拜託叫光星住手……」我扯著雞哥的袖口大聲反駁斥責。

　　——「那又如何？」響起的字句是那麼漠然，「這不就是妳所傾慕的、混混小巷之王嗎？」他報以微笑，殘酷得直叫人發疼。

　　頓時肺部的空氣被抽光。我推開他，兩眼直愣與他四目交接。喂、究竟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呢？

　　天旋地轉，周圍的收音卻異常清楚，哀嚎嗚噎，肉體的碰撞敲擊，吵鬧大笑，空氣被切割的風聲，一拳，或是一腳，木條碎裂，羞辱穢語——

　　「啊啊啊啊！住手！別打了！他會死的！——」我歇斯底里地尖叫狂吼，還來不及思考，身體便下意識有所行動，我試圖衝進人群中心阻擾光星，卻先一步被旁人抓住。光星怒怵我一眼。幾個架住我的人將我拖行、驅離走。一片混亂之中，我再度與雞哥對上眼，他表情麻木地旁觀著。

　　突然有股無名火在我的腹中竄燒。

　　我口腳並用，腳踢脛骨，口咬手臂，總算掙脫出暴力。我跳上窗台，站在高處把手機旋開，迅速按下三個鍵，高舉過頭，讓屏幕上顯示的數字得以一目了然，「——再不停手，我要報警了。」白底黑字的110和放在撥出鍵上的拇指格外醒目。

　　全場噤聲不語。

　　「……妳敢？」光星終於停止動作，咬牙切齒忿恨地怒視我。

　　「我敢。」斬釘截鐵，即使手心和後背不斷地冒出冷汗。

　　「翼，妳知道威脅我的人有什麼下場嗎？」不知為什麼，他的口氣卻在此時和緩下來，眼底似乎有股情緒波光流轉著。

　　我意識到這是光星第一次叫我的名字，不是跟著大家叫嗶可，也不是為了嘲笑我而故意取的綽號捲毛。是“翼”，就是翼，我的名字而已。

　　好想哭。

　　眼淚刷一聲地掉下來。果然還是哭了。

　　「…我最後再給妳一次機會，非得要跟我對著幹嗎？」言談至此，對峙至此，他的眼神也軟化了。

　　是硬拉著我去釣魚、載著我追逐風的那顆友善、熱情的灰褐色瞳仁。

　　眼淚落個不停，模糊了視線。威脅別人的主犯還哭得唏哩嘩啦，我在這些人眼中一定愚蠢又莫名其妙。

　　『您好，這裡是報案中心110——』

　　我按下了撥出鍵。

　　電話接通的當下，人群如鳥獸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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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時候如果妳多問一遍，我的答案也許會不同吧——不過，看來是我想多了。我跟妳，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再見，以後我不會再罩妳，自己好自為之。」

　　光星最後這麼說，然後也離開了。

　　我知道我錯過了什麼，理解得同時嚎啕大哭。

　　再見了，織田光星。

　　再見了，我的漂浪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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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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