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謝夫人院裡插花向來是花園裡什麼花開得好插什麼。現下桌几擺著插滿茉莉花的白瓷瓶,進屋滿是茉莉花香。
濃香之中謝夫人臥在床上「唉喲!唉喲!」叫著,淺雲抱來竹夫人讓謝夫人納涼。
謝夫人繼續哀號:「我等了許久好不容易見著虞夫人,你曉得她怎麼說嗎?她說:『已經原諒貴府二小姐一次,不料這次再度犯錯,還與敝府小女清白攸關。是要逼著小女一條白綾吊死才甘願嗎?』」
白姨娘在床尾打扇子,說:「姐姐消氣。」
謝夫人又說:「我說:『我心懷誠意天沒亮就預備上貴府來,為小犬明奕上門求親,納吉的雁都教人張羅去,您何苦說這種話。』
虞夫人卻答我:『貴府二小姐一而再,再而三的闖禍,闖了禍讓您上門求親便想草草了事嗎?』
我自然虛心求教:『請教虞夫人還能如何補救?』
虞夫人氣得讓總管上茶送客,我心一急終於想起你贈的玉珮,你說千挑萬選選出來,虞小姐看了或許歡喜。連忙叫淺雲拿來,說:『這是小犬特意挑來贈虞小姐之物,還請虞夫人讓貴千金看上一眼,如若不喜,我們即時死心。』虞府婢女去而復返,竟說:『小姐同意了親事。』
還沒問你,那玉珮究竟是什麼救命法寶,怎麼虞小姐一看便同意?」
打著扇子的白姨娘笑聲如銀鈴,見謝夫人直盯著她看才說:「我娘家各式玉珮都有,我讓人挑揀雪花玉、墨玉裡有白點的、雲霧沁玉環這類,果真讓我挑著一塊雕竹的雪花玉。這塊玉珮名喚霜竹玉珮。君子如竹,玉上白點彷彿霜雪,不正是咱們大少爺與虞姑娘的意思嗎?」
謝夫人果真笑了起來:「果真妙極!多虧你挑了這份禮物,才讓虞姑娘點頭。」隨後又變了臉色:「就是虞夫人太過可恨,當下讓婢女退還玉珮,說:『貴府二小姐的事還沒解決,我是不可能將小女許配給貴府公子。』」
話到這裡謝夫人又開始:「唉喲、唉喲!我渾身不舒服,頸子疼、腰酸、腳疼,沒一處通泰。」
淺雲聞言拿來薄荷油與乾布擺在床旁桌几,挽起袖子搓熱雙手,滴上幾滴薄荷油便開始幫謝夫人推拿。
謝夫人一會兒叫淺雲按這邊,又一會兒叫淺雲按那邊。方覺得背舒服了,又說:「我的頸子又僵又硬。」
淺雲先以指腹按壓耳垂下方穴位,由上到下按遍,又改以手掌緩推緩解謝夫人頸子僵硬,最後輕輕敲著頸子,上上下下都揉捏了一遍。
謝夫人這時才幽幽說道:「我那時說:『我二女兒遲早嫁出門去,不妨礙他們什麼。』虞夫人眼皮都不掀,就想叫總管送客。我只好補道:『我娘家在定遠城,表親也在哪兒,不如讓我二女兒在那兒尋一門體面的婚事?』虞夫人又叫總管端茶來,我急道:『虞夫人如有更好的法子不妨提點?』」
白姨娘繼續搧風,卻說:「能將您氣成這樣,虞夫人恐怕不是省油的燈。」
謝夫人憤憤不平的說:「虞夫人冷冷的說:『定遠城三五日可到,豈不是一丁點委屈便往娘家跑?上回科舉北平府有一位寒門出身的宋舉人,謝老爺說好,我們老爺也說不錯。原先我們老爺讓我多加照拂,留心旁支有沒有女孩兒能許給他。謝夫人不妨問謝老爺去,謝老爺若願意將二小姐許給宋舉人,您再請媒人來我家也不遲。』」
白姨娘驚問:「竟要將咱們二小姐遠嫁北平府,老爺同意嗎?」
謝夫人忿恨的說:「咱們老爺什麼德性你不知曉?他說宋舉人不錯,他請虞尚書保親,便讓蘭芝嫁給宋舉人。蘭芝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我的寶貝心肝,他倒好,一張嘴便要將蘭芝許給窮舉人,真是氣煞人也!拿自己的嫡親女兒送虞尚書作人情,我呸⋯⋯我命苦,怎麼嫁了這薄情。」
白姨娘勸道:「我娘家在北平府有基業,且北平府是雁王封地,若宋舉人無法再進一步,我讓我哥哥為宋舉人說情去,收在雁王底下做事。咱們府邸還是我娘家哪裡差了錢,只要宋舉人待咱們二姑娘好,得了咱們補貼又何如?」
謝夫人說:「我心疼得不得了,一定有什麼魑魅魍魎進了咱們府邸,害我心疼,又害得我的寶貝心肝遠嫁⋯⋯不說便算了,一說我的頭又痛了起來。」
這時袁姨娘捧了藥進內屋,說:「大夫說姐姐是肝氣鬱結,開了柴胡疏肝湯,要趁熱喝,才能行氣活血,紓解氣鬱。」
謝夫人忿恨說:「我要如何紓解氣鬱,一想到要將蘭芝嫁去北平府,我五臟六腑都在翻騰。我一病不起,老爺也不曾來看,他是恨不得我立時病死,好教他換個得體的續絃!」
袁姨娘說:「姐姐想多了,您有個萬一,大少爺便要守孝,一耽誤又過三年。老爺比誰都希望您平平安安。」
謝夫人又說:「那你說說他為什麼不來看我,放任我纏綿病榻?」
淺雲擺了一張繡凳在床邊,袁姨娘坐在繡凳為謝夫人餵藥:「您與老爺多年夫妻,他肯定知道您在氣頭上,特意避開您生氣,等您不氣了再來。」
謝夫人氣道:「他索性等我死了再來!」
袁姨娘聞言忍不住逸出笑來,謝夫人瞪著袁姨娘道:「笑什麼?」
袁姨娘餵了一口藥後答:「當年您生蘭芝大出血,太醫開了人參吊您性命,府裡愁雲慘霧,您握著我的手就要託孤。我說:『大少爺、大小姐才幾歲,二小姐一出生就要背負剋母的名聲,您忍得嗎?』您果然熬過,還恢復健康的身子。
今時不同往日,大少爺成親之後,府裡許多事還要您操持,倘若二小姐遠嫁,還要您是家裡的主心骨兒才能看顧二小姐。」
謝夫人耳根子軟,這番話好不容易勸得她願意吃藥。這壁廂吃完了藥,那壁廂謝老爺來了,白姨娘與袁姨娘識趣的走了。
謝夫人吩咐淺雲擺了一桌菜、溫了謝老爺最愛的葡萄酒,擺兩個甌子。
謝老爺一面夾菜吃,一面說著他讓鄭玉樹去北平府買了米、麵、糧食相贈未來二女婿,到了二女婿家才發現為了讓二女婿趕考屋舍都賣了,借住伯父家。旋即幫他們將屋舍買回,還留了兩百兩讓女婿娘倆兒用著。
說到此處謝夫人氣得吃不下飯:「讓蘭芝嫁去那樣人家,不是吃不完的苦嗎?感情蘭芝不是你的女兒?」
謝老爺說:「宋舉人哪裡不好?他們家族樸實、融洽才供得他考上舉人。若無明理的長輩,他只能種一輩子田,哪有餘力讀書識字。這是眼見著就要爬起來的家族,你真是沒眼力見兒。」
謝夫人又說:「然後你讓咱們蘭芝去那裡伏侍個鄉下老太太,傳出去能聽嗎?她姐姐可是魏國公府世子夫人哩!」
謝老爺道:「怎麼不能聽?蘭珠嫁去魏國公府便不用伏侍魏國公夫人嗎?讓你當鄉下老太太的人說不準比你更加明理!」
謝夫人氣得連咳好幾聲,說:「妾身再不濟也不會輸給鄉下老太太!」
謝老爺道:「老太太收了兩百兩銀子鄭重請鄭管事轉達謝意,也說受家族照顧良多,欲將這筆錢買學田供家族子弟讀書。你覺得老太太不如你,那麼我便問--你若是親家太太,收了這筆錢打算怎麼用?」
謝夫人心想兩百兩不夠侍郎府一季花銷哩!她前陣子花一千兩百兩買一批紹興酒走漕運往北平府,她將賣得的兩千兩交給堂哥的鐵匠鋪,來年又漲兩三倍,扣去堂哥的分利還能拿回四千多兩銀子,屆時買汾酒回應天府賣掉,可以再賺一千多兩銀子。
她花一年多的時間讓商船來回販賣,用一千兩百兩的本錢賺回五千兩。老爺的俸祿不過九牛一毛,供應府裡都不足,親家夫人的兩百兩還是從她賺來的銀錢支用,怎麼想她都底氣十足,哪裡不如親家夫人了?
遂道:「兩百兩妾身至少留一百兩給兒子成親,剩下一百兩買四十畝良田租人耕作,一年約可收六十兩銀子。兩年回本之後再將收租銀兩與家族。存來的錢隔幾年再買良田,周而復始,幾十年後能成富餘之家。」
謝老爺英俊的面容卻面露厭惡,說:「庸俗!」
謝夫人本就因謝蘭芝這樁婚事不滿,又讓謝老爺指著鼻子說庸俗,當下便說:「沒有我的庸俗哪來餘錢養一家老小,老爺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府裡上下,娘用的名貴檀香,袁妹妹、蘭茵的吃穿用度都是妾身辛苦賺來,妾身何曾說過什麼。如今我的寶貝心肝要低嫁,我的心痛得說不出話來,哪像老爺做沒事人模樣,一句熨貼的話也無!」
謝老爺說:「若蘭芝有蘭茵的一半乖巧,哪裡需要將她低嫁。你這個親娘寵壞她不反省,卻怪到我身上來,豈有此理!」
謝老爺拂袖而去,桌上擺著兩杯涼透的葡萄美酒,氣得謝夫人捂著胸口眼泛淚花說疼。
謝夫人想起她生蘭芝時差點人沒了,將養過來,卻傳來袁姨娘有孕,她那時溫熱的心像被一盆涼水潑冷。
不過再冷,也沒有現在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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