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紀念館特展 - 潘洛斯留言簿（二）：艾迪

【艾迪/Addie】

艾迪九歲時經由精神科醫師轉介，成為治療師芙芮妲．布羅沙（Flurida Broshar）的個案。

根據陪同他一起來就診的母親，以及醫師的病歷顯示，艾迪可能是高功能自閉症。因為他表現出類似自閉症的固著行為，對閱讀百科全書有著非常狂熱的愛好。還有社交互動與口語表達的困難，在這部分上醫生寫得很奇特：對任何交流只會以單一名詞回應。

這是芙芮妲執業十八年來第一次看到的描述，可是她馬上就明白是怎麼回事。

「第一次來到這裡，你會不會很緊張呢？」

艾迪從座位上微微抬起頭看著她，大大的眼睛中流露出真誠與童稚的神情。就像一隻安靜等待著主人指令的小狗。

「蝴蝶蘭（Phalaenopsis）。」

芙芮妲還沒意會對方想要表達的意思，於是她又重複了一次問題。

「蝴蝶蘭（Phalaenopsis）。」小男孩回答。

她此刻才了解這個詞彙，並且將它和醫師的診斷紀錄連結在一起。那一瞬間芙芮妲感到非常詫異，因為艾迪的神情表示他確實在和自己互動，可是這樣的反應實在非常「獨特」。

「好，我待會可能先問你一些簡單的問題。如果你不想回答，用點頭或搖頭也可以喔。」

對方點頭：「比目魚（flounder）。」

第一場治療就在這樣奇妙的氛圍下結束了。艾迪果真如醫師所描述，只會用一個獨立的名詞來回應。而且芙芮妲偷偷在互動中拋出了一些小測試，結果顯示艾迪真的以這種模式和自己「溝通」、不是演戲或假裝。

家裡只有你一個小孩嗎？7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fsr55TRvQ
豬籠草（Nepenthes）和點頭。

你知道今天媽媽帶你來這裡是什麼原因嗎？7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g2uNeLEpqa
扶桑花（Hibiscus）和搖頭。

最近在學校過得如何？7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WHIfvJNCSB
羊駝（Alpaca）。

那在家裡過得如何呢？7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q0Uo3kaD2
男孩思考了一會，然後回答：鴨嘴獸（platypus）。

爸爸媽媽誰比較常陪伴你？7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aOrQJvRtLz
水仙花（Narcissus）。

第二場治療的過程也差不多，只是芙芮妲花了一些時間和艾迪進行遊戲。

不過就憑藉著這兩次的互動，她總結了一些可能的規律：

第一，艾迪在面對封閉式的問題時會用植物名稱來回答。

第二，如果不想表達、不知道如何回應，或是想要表達「還好」，則會使用動物名稱。

第三，如果要表現情緒，例如嘆氣、沮喪、快樂、興奮，則會用物品或場所。

「媽媽您好，能否耽誤您十分鐘，我們談談艾迪的情況呢？」

在第四次晤談結束後，芙芮妲預留了十分鐘給親子溝通。艾迪的母親表情冷漠且透露著疑惑，很像是她根本不懂治療師為何需要和自己談話。

「主要不是您和艾迪工作嗎？」

「雖然個案是艾迪沒錯，但是為了要幫助孩子而和父母溝通也是很常見的喔。和媽媽您談話有和艾迪討論過，大概就是給您一些在教養上的建議、還有轉述一些我在治療中的觀察。」

「今天待會我們還有事情，下一次好嗎？」

芙芮妲感受到了母親的拒絕，因此沒有強留對方。她當時已經透過在諮商室中與艾迪的互動，了解到和母親溝通無法有太大的改變。但是父親工作非常忙碌，無法抽身來參與治療。

然而艾迪下週並沒有到診所。

他的父親打來電話，說自己與妻子開始進行離婚訴訟和監護權的爭奪。雖然他也認為艾迪在治療後似乎有了一點改變，可是官司纏身的情況下實在無法再撥出時間。

對芙芮妲來說這並不特別。她早就觀察到這個家庭一定有狀況，但是她還來不及協助艾迪、事情就已經發生了。雖然覺得遺憾，畢竟艾迪是個溫和可愛的孩子，不過眼下已經沒有她能做的了。

當艾迪再次回到治療中，已經是一年之後。

父親贏得了孩子的監護權，並且也搬家、換新工作，現在他有比較充足的時間可以陪伴兒子。因此當芙芮妲和艾迪重逢時，是爸爸牽著他到診所來。

「廚房（kitchen）！」

明顯長高一個頭的艾迪有點羞澀，但是臉上的表情還是透露著興奮。

「嗨，艾迪，很高興再看見你。那我們就先進去了，麻煩爸爸您在外面稍等。」

「剪刀（Scissors）！」

艾迪一蹦一跳地進入治療室裡。

然而當門一關上之後，原本活潑的艾迪卻突然冷靜下來。他坐在曾經的沙發中，臉上的表情像是在思考什麼很重要的事情。

「你看起來有心事，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苜蓿（alfalfa）。」

看起來艾迪確實在想著什麼，但是芙芮妲無法知道更仔細的答案。正當她在思考著要繼續探問，還是給個案充分的空間思考時，意想不到的情形發生了。

「布羅沙醫生，妳覺得爸爸準備好接受我真正的樣子了嗎？」

那個瞬間是芙芮妲工作生涯中第一次驚訝得無話可說。

艾迪察覺到對方的停頓，於是抬頭看向她。

「阿，原來妳沒有發現嗎？」

他聳聳肩，說了聲「湯匙（spoon）」。

「我以為妳應該有看出來的，布羅沙醫生。畢竟我大概十歲，能變出什麼花樣呢？」

「天阿，艾迪，你一直都在假裝嗎？」

男孩搖搖頭：「也不完全是吧。一開始的確是蠻好玩啦，但是漸漸就不有趣了。」

「為什麼要做得這麼徹底？我是說，一定有某個很重要的原因讓你必須這麼做。」

艾迪沉默了。

「妳真的想聽嗎？」

「艾迪，你知道無論你說什麼，我都願意聽。這就是你來諮商的目標之一，不是嗎？」

艾迪吐了吐舌頭：「浴室（bathroom）。」

一切都從艾迪上幼兒園開始。那時他還是個能正常說話的孩子，只是相較於同齡更沉默一點。艾迪說自己已經不記得具體的時間，但是大概在他六歲左右，小艾迪不知怎麼地察覺到母親身上發生了某種詭異的轉變。

「她不太吃東西，晚上也不睡覺。在父親跟我們一起吃飯的時候，她會假裝做出在吃東西的樣子。自從某次我半夜醒來看見她坐在電視前不斷轉台後，我就發現這種情況常常發生。」

一開始小艾迪只是對與母親互動感到不安、她以前是個很溫柔的媽媽，他以為這種古怪的方式能讓一切恢復。可能母親只是太疲累了，也許她對孤單的育兒生活感到厭倦、變得不正常。

畢竟在他出生前，父親就因為急迫地想要賺多一點錢、而投入跨國運輸業工作。這導致他必須時常出差，就算待在家作息也很不穩定，因為面對的客戶會來自世界各個時區。儘管當時年紀還小，艾迪還是敏銳地察覺到這樣的夫妻互動會讓母親憂慮與不安。

也許剛開始的確是這樣的吧。

母親多數時候必須獨力照顧孩子，半夜起來餵奶、換尿布、洗被毯，還要陪伴著哭叫的嬰兒想辦法搞清楚原因。小艾迪剛開始覺得這種古怪的說話方式能逗母親開心，又或者是讓她多放點心思在自己身上、好轉移夫妻關係的疏遠。

剛開始他學的詞彙不多，可是天資聰穎的艾迪很快就從家中擺放的百科全書上學到了大量詞彙。

「所以你把它們全部都記下來了？」

「差不多吧，我其實自己也蠻驚訝的。畢竟我在其中一本書上讀到英語使用者一生大約會接觸九十萬個單詞，但實際上長期記憶只能保存其中的兩成，也就是不到二十萬個。如果我未來要一直這樣生活下去，恐怕會很困難的吧、總有一天會露出馬腳。」

「我最後可能會被逼得要說出『火山矽肺病（pneumonoultramicroscopicsilicovolcanoconiosis）』這種詞，聽起來就跟個怪胎沒兩樣。」

艾迪做出個無可奈何的表情：「門廊（vestibule）。」

「所以這樣做有改善你母親的狀況嗎？」

男孩搖搖頭：「繡球花（Hydrangea）。」

狀況不只沒有獲得改善，某個程度來說反而變糟了。艾迪發現這個「母親」非但沒有因為兒子的異常舉止憂心忡忡，反而更像是觀察實驗用動物一樣老是盯著他。對方似乎認為這樣的艾迪「很有趣」，因此開始跟艾迪說話。

但是「媽媽」講話總是像問案一樣。除了讓艾迪很不舒服之外，也有一種想要拆穿他的感覺。

「一種不被信任的感覺，雖然這確實是個謊言。」

「我覺得她更像是在研究我。」

母親會在弄了一桌多樣的早餐後，問艾迪想要先吃什麼。當艾迪指了某一樣後，她就繼續追問「為什麼你選這個，你昨天吃的是那一個。這兩個之間有什麼差別嗎？」

或是帶艾迪去賣場購物，讓艾迪在一整排芭比娃娃、布偶、幼兒玩具中挑喜歡的玩具。還有在速食調理區問艾迪哪個比較健康、什麼種類的調理包最方便快速，就像這個「媽媽」對生活一點也不了解似的。

別無選擇之下，艾迪只能就這麼繼續「演下去」。

「我很震驚，艾迪。難以想像你在這段時間承受了如此複雜的事情。但是在我關心你的情況之前、還是必須要先確認母親有沒有做出任何傷害你的事？」

「我是個小孩，但我不是笨蛋，布羅沙醫生。我沒事的，現在跟爸爸生活得很開心。」

這次的晤談時間不足以讓他們取得共識，於是芙芮妲表示下次見面時可以和艾迪談談、關於如何讓父親接受這一切。教導或幫著個案說謊顯然有倫理和道德爭議，但是讓一個才剛走出離婚陰霾的男人面對真相也有點過於殘酷。

「我還是必須要說，父親作為監護人有責任知道你的狀況。事過境遷後重揭傷疤的確沒有幫助，但是為此說謊似乎也不好。」

「美洲獅（cougar）。」艾迪聳聳肩。

「反正這個習慣好像暫時也沒辦法完全改掉。」

「那下次見了，艾迪。希望你一切平安。」

「你也是，布羅沙醫生。變色龍（chameleon）。」

在那之後，芙芮妲和艾迪討論出一個相對來說比較合理的解決方法。但是她對那段關於母親的描述還是感到不安，在那個女人身上究竟發生什麼事情呢？或者說在這個家庭中究竟發生了什麼？

芙芮妲壓下了自己的好奇心，因為這不合諮商倫理。

但是艾迪這位奇特的個案，始終是她印象最深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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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洛斯留言簿（二）：艾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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