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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今日覺得點呀？」社工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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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晚早咗，三點就瞓得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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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好阿，有進步！Things are getting bet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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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五天前爸爸自殺，我每天只能待精神耗盡勉強睡到一至兩個小時，累得不似人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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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閉上眼，我就會諗起驗屍果陣見到爸爸嘅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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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果陣仲係咪好不安，會嚇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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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我琴晚真係太攰，又可能已經回憶得太多，我開始無咁驚。我琴晚仲好鬥氣，同自己講：見到咪見到囉。我閉上眼，迫自己不停回憶起爸爸嘅死狀，我話要諗得清楚啲，連佢頭髮、皮膚上嘅紋理都要一一睇真。我已經無咗爸爸，只可以得返呢啲回憶，縱使佢唔係一啲好嘅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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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工默默聽著我的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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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人嘅記憶好有限，我發現自己根本記唔起呢啲細節。我迫自己去回憶，一秒、五秒、十秒、一分鐘。漸漸地，我好似習慣咗爸爸嘅死狀，呢個畫面都只係一條唔郁嘅屍體姐，果個仲係爸爸嚟，有咩好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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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喺個腦仲同條屍講：喂，你想留喺我個腦幾耐就幾耐，隨便你啦。借住我嘅地方，最好交返少少租，旺一旺我偏財，呢舖真係發死人財囉。聽落係咪好痴線？更痴線嘅係，我居然係咁嘅情況下瞓到，仲第一次無再夢到條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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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個天想我學識唔好逃避。唔勇敢面對，困難嘅事只會一直存在。」個性堅強的Kelvin、得寸盡尺的Mia、只顧自己飯碗的訓導張、爸爸的死亡，每個遇到的人，不約而同地叫個性懦弱的我去學習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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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續道：「今次真係好似潘Sir咁講，反覆嘅崩潰會延長人嘅極限。我呢獲變到超級堅強，加爆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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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工聽後，露出一副慈愛又憐憫的表情，也想不到該回答我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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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我並不在意他說些什麼。我只想有人聽我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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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每天下課都要跟社工聊一小時的天，這是應校方要求，以監察我的心理健康。雖說我向社工隱藏了意外的事實，可是經過幾天的相處，我被社工溫暖的態度影響，由起初鐵壁防禦，逐漸向他打開心房，開始訴說我從小到大在家庭的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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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工總是很有耐性地聆聽，容許我自說自話，往往八成時間都是我在傾訴自己的心情。我最喜歡無論他聽到我的父親是社團人物、接觸黃賭毒，一般人難以啟齒的事絲毫沒表現出嫌棄的表情，彷彿這是正常不已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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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受到社工接納我的一切，並不會因為知道我的家庭背景而看低我。我十二歲的人生，從來沒有對人說過些麼多深入的說話。當然，他會願意聆聽我無聊的事情，因為這是社工的職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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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社工說，和你說話很舒服，你是因為薪水才會做社工吧？我聞到了資本主義的甜美，將來我會努力工作，找你聊天。社工說，如果想賺錢，他才不當社工，最好我生活愉快，不用再見到他。社工的態度真誠，才不像訓導張，只向錢說話，毫無感情。在社工室內，我感受到安全感，後來我竟有點期待上學，能夠跟社工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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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發現，也許我是個多言的人，只是欠缺願意包容我的觀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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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工還陪伴我出席爸爸的葬禮，那是最便宜的綠色殯葬。我打過電話給爺爺嫲嫲，他們一如所料拒絕接聽電話，也許不懂得閱讀短訊，我不知道他們的住址。媽媽繼續消失。我不認識也不曾聽說過爸爸有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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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無法通知親友的情況下，只有我和社工出席了葬禮。算了，我早已感受過人情冷暖，沒有任何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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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工問我，要瞻仰遺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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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答，還怕什麼呢？反正都是最後一次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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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鼓起了勇氣瞻仰遺容，爸爸被化好了妝，感覺略帶陰森又無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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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內心默念：爸爸，我恨你，原諒你，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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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下送爸爸去火葬的按鈕，作最後的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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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傷，但哭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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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禮結束後，我便開始人生新的一頁吧，不要再回望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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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工說，任何事情都是一體兩面，即使看似最壞的情況，也總有正面的地方。也許是絕處逢生，在童年經歷過最壞的情況，才懂得珍惜當下，往後發生的只有更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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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真想過，爸爸的死，也確實有為我帶來好處，雖然我不知道這是否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我不必等到成年便能擺脫爸爸的精神暴力；Mia終於良心發現，沒有再騷擾我；訓導張也沒有再找我去錄口供，事件暫告一段落。當然，他們也沒有對我作出問候。Kelvin和古榮不敢過問我詳情，他們放學後等待我見完社工，一同陪伴我散步回家。他們請我吃小食，說說些無關痛癢的校園八卦。我們的三人行又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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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來讓我困擾無比的人際關係，在死亡面前，頓時變得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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