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三】從軍行系列-盾與槍 - 《漫漫長夜》

天色漸沉，蕭洛帶著黎鴞閒晃，先去伙營處讓師弟替自己把風，以腰間小皮囊摸走超過半袋酒，再取走提燈，隨後才穿過廣武城，朝東門關外去。

青年凝望師兄背影，不明所以亦不知該如何開口，便沉默跟隨漫漫長路。直到對方停下腳步低喚：「黎老三。」他才猛然驚醒，應道：「是！大師兄何事？」

男人依舊背對黎鴞。

「那些傢伙老找你麻煩？」他問。

師兄問句讓黎鴞沉默，思考起從軍來所見所聞，良久緩緩搖頭，直白表示：「並沒有，大師兄。」

他們平時對自己並無善，但也未曾為惡，青年蒼雲兵如是認為。

有些時刻，他甚至感到自己與這些師兄們異常雷同，皆共同立於湍急冰冷之河中，反覆被水波推向前，即使終究活了下來，卻早就不知方向，只知曉若沒法往前就會被後頭追趕自己的陰影與無數困惑所溺斃。

僅能全心期盼有個人能替自己點起明燈，告知解答，引路離開，並都殷切渴求誰來給予自身心中匱乏之物。

他們如此相像⋯⋯

但如眾人所講，這怎麼可能？

東北黎家嫡子、受家族期待與愛護之子，上既有嚴父亦有優秀兄長，豈會與旁人相同？

他怎麼能有迷惘？

他不應被困在何處。

連黎鴞都不相信自身感受。

蕭洛終於回首，瞥了眼垂頭喪志的師弟，表情難得無戲謔，並無回覆黎鴞所應答，也未多說，僅是正經道：「黎老三，你有沒有想過個事兒。」

男人講到此，彷彿看到何人事物，不忍笑出來，接著問。

「你此生啊，到底要用何等姿態活著？」

不曾聽聞的疑問使青年抬頭。

何謂何等姿態活著？

可尚未能理解此話，他就發現已被蕭洛領至李牧祠山腳下的群墓前。只見男人跟守募兵南靜打過招呼，要了幾支香，方示意黎鴞跟自己沿石階爬、往外圍墳走去。

直至刻著樊興二字的碑印入眼簾，他都未有說明或言語，將燈放在墓前，撥去石碑上頭殘雪，以燈點了幾炷香，隨後起身扭開皮囊口，將酒灑至墓碑上，最後從懷裡掏出不知何時藏的兩個小杯，塞到黎鴞掌中，倒酒水五分，直呼：「坐這邊，喝吧。」

接著蕭洛在碑前盤腿坐下，替自己倒滿盞，並全數入喉。

「⋯⋯大師兄？」

不符禮數之舉讓黎鴞不知所措，拿著酒杯不知如何是好。而師弟此等反應讓蕭洛笑出聲，恢復平時那般擠眉弄眼，語帶戲弄表示：「瞧你這小老頭正經模樣，鐵定不會偷嘗這好東西。」

「⋯⋯」完全不能明白蕭洛所作所為，然黎鴞依舊聽命，解下盾刀平放在地，把酒杯置於盾上，方在蕭洛身側偏後方正跪坐下。22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IVOn6H59e

青年舉止皆如名門世家，男人看在眼中卻未有說甚麼，不過是再次斟滿杯，沒頭沒尾講述使黎鴞陌生的言語：「剛剛那問題，是你師傅最愛問的問題，但你不用回答我。」

尚未到回答之時。

他心想，繼續將話說完：

「黎老三，你只要記得，即使如眾人所講，嫡出自東北大家、衣食無虞，半生無憂⋯⋯」

畢竟自己也尚在尋找。

「你依舊會有自己得走的路。」

黎鴞於飄搖燈火下凝視師兄背影。

師兄弟無語同坐飲酒，直至最後餘暉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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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繪師：BER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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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二郎

雁門尚安好？

家中皆無恙 阿爺與三娘身體健朗　天兒亦有成長

善於認人事物也已能讀詩書句讀吾等皆思念雁門二郎

二郎為兄駑鈍 近月方覺知

阿爺提及當年阿娘以命換你　便是要爾協助兄長替家盡己

此事為兄並不認同 亦非事實二郎無論耳聞何等言論

那皆非爾該承擔之責　即使出自阿爺之令

二月初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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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北方春日已到，應是貿易與作物栽種之時，軍中卻鮮少感到日月年歲流逝，如等待黎明前的漫漫長夜。

青年今宵駐守古戰場前線，在換崗後躲至無人角落，趁著月色，凝望前些時日送達的家書，兄長穩重剛正的字體盈滿黎鴞視線。

究竟何謂皆非其所該承擔之責？

若非，黎兆為何如此說？

阿娘確實因自己死去

他的確身為黎家之子，這數載來衣食無虞，安穩度日。

又怎需黎鷹如此多年後說一句不認同?

青年思想起許多。

那無意間耳聞卻深埋於心底，不被他者所聽所感的言詞。

阿爺之話。

三娘所言。

阿兄殷切。

阿姊囑咐。

師兄問話。

無數人們傾吐宣洩的字句。

到底都想要傳遞何物予自己？

是要他怎麼做?或者不要怎麼做？

可黎鴞連自身是何人都尚未明瞭，便要去成就眾人口中所談之人。

未有人來問過青年此刻到底行走至何處﹑能否聽懂，又該如何是好。

向來使人感到溫暖的兄長書信此刻卻若千斤重，讓黎鴞垂雙瞼，於月光芒底下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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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

久未書信予二哥

萬分寂寞與思念

今朝阿娘遠征勃律

阿昭前往藏劍山莊

安全抵達再告二哥

莫回

七月正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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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月後，黎鴞終於再度收到柳昭親寫書信，儘管寥寥幾字的等待如渡年，仍多少掃去其心中數月來積累之鬱悶。

同年入秋，青年聽聞天策府協助安西督護府軍出師大捷，四鎮節度使高仙芝長途奔襲依附吐蕃的小勃律，取得勝利。雖最終戰事止步於此，可瑕不掩瑜，捉得小勃律王而還，高仙芝因此功升為安西總節度使，同行張英終因功封為明威將軍，柳家府邸再次聲名大噪，同時更受李林甫所忌憚。

且由於柳家長女柳霖武藝超群，於同齡世家弟子的比武大會裡竟一憑己力拔得頭籌，如其娘親嶄露鋒芒，讓長歌門張九齡與霸刀山莊皆有意收入門下。

至於么女柳霰，眾人皆道女孩不過七歲，卻已然能讀兵書擺陣，甚至騎小馬久行。

真是其女若母。22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azUvXXj2z

江湖小道消息皆有聽聞。

可唯獨柳家長子並無半點傳言，只餘下他人譏笑之談——柳豐生男不如女，何不入贅姓張？

人如其信，湮沒於江湖之中，使黎鴞頓感兩人漸行漸遠。

而直到十一月中，他才又收到柳昭來信。

青年輕撫書面，並未如同過往即刻拆閱，反是擱置。然他本要轉而提筆寫家書，可沈默半晌後終仍放下，最後收起紙筆，起身拿上刀與盾，往演武場奔去。22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CqmFwnPW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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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寶七載，黎鴞年十又七。

他訓誡自己不再期待從北方與東都所來書信，全心投入玄甲兵中，聽軍令、服從於上頭所有軍法，協助師兄師姐全力追棄狼牙、保衛雁門。

青年本是想這般尋回內心安穩，忘卻所有迷惘困惑。

可去年剛過冠禮的大師兄蕭洛今年被升軍階，卻在幾日後連人帶馬消失。而項北領著黎鴞與姜洛宓發瘋般到處尋人，卻緊接收到傳來其為利棄忠義、不顧軍法，無視弟兄姊妹之情，竟背叛蒼雲軍入了惡人谷，成為中堅守谷者，替眾惡人效力。

青年震驚無比，不可置信。

他不願也沒能接受。

這便是答案?

師兄想用這般姿態所活?

這就是答案?

怎麼可能？

他不相信。

蕭洛反叛之事於同門間掀起波瀾，眾說紛紜，其中平時就不喜其者發聲更勝，各種謾罵、斥責甚至詛咒皆落到三個仍留在雁門關中的師兄妹身上。

項北面無表情壓抑指尖冰冷，而為躲各方玄甲士兵的追問，姜洛宓被同營的女兵們要求不准出帳，鮮少露面。因此只剩黎鴞沉默立於眾人面前，直面眼前一切。

數名玄甲士兵將黎鴞壓至李牧祠前，再次來到寫著樊興二字的墓前，語帶正氣大喝：「蕭洛這叛徒，果真不知哪出生的崽子，當年樊師伯這般拉拔照顧他，如今竟叛逃出玄甲軍，加入惡人谷!」

另外名同們亦緊接道：「你們怎麼平時沒瞧出你們師兄是這種人? 黎鴞?你師兄背叛軍隊，你該如何向長孫大人請罪?他又怎麼對得起為守天下浩然正氣而戰的師傅?」

此等話語使黎鴞無法反駁。

見狀，陸韋滿面得意，攤手表示：「哼，這倒也不關黎小子的事，蕭洛那人，沒甚麼本事，心中也沒甚麼大義，連師門而情都能這般踐踏，我就說他總有天是個禍害，現在還給師弟妹們造這種孽——」

只是其話未完，便被突來的重拳打斷。

「碰！」

跟隨黎鴞而來的項北握緊拳頭就往還比自己高大的同門右臉揮去。

「碰！」

一下，又一下。

「碰！碰！」

不止。

所有人皆愣住，反倒是黎鴞回神最快，攔腰抱住項北，大喊：「二師兄，住手！」嘗試要制止對方。

可即便青年使盡全力，卻難拉住盛怒的二師兄，這刻被揍的陸韋同樣燃起憤恨，撲回來舉起手肘也朝項北胸前猛擊。

分別打在項北與陸韋身上之攻擊彷彿同樣落於黎鴞身上，鈍痛全數在此刻湧現。比被責難更為銳利的傷讓其猛然鼻酸，卻終是強忍，繼續呼喚項北：「二師兄！」直到其他人開始將兩人拉開才稍微緩解。

項北自是尚未洩心頭怒火，感受到還欲再撲上前的師兄，黎鴞情急下脫口而出：「二師兄，我相信大師兄不是那樣的人，我信大師兄——」

青年本意是想告訴師兄，自己和他相同為蕭洛離去感到不安與痛苦，可這話方落地，項北突然放開，轉頭反手拎起黎鴞的前襟，啞聲道：「黎鴞，閉嘴。」

你懂什麼⋯⋯

一句相信能改變何事何物？

自薛直死去那晚，從蕭洛要他們先退回雁門關、自己卻留在古戰場迎敵的那漫長深夜，本對蕭洛甚無好感的項北掃去過往所為，開始留心望向其背影，欲將其視為師兄仰望與跟隨。

可未料卻事這般難堪。

蕭洛竟然背叛蒼雲！

背叛同袍！

背叛師門——

背叛我。

而被留下來的我們都弱小得毫無抵抗之力，無法承受這一切。

項北的目光陰沉，用力推開師弟，掃過扶著陸韋的其餘同門，咬牙轉身上馬奔馳離去。

徒留黎鴞於原地，久久不能言語。

軍中鬥毆一事，後來陸韋未上報，因此並無懲處，不了了之。可接下來的日子特別難熬，沒有柳昭的信，家中亦無音訊，而大師兄背叛消失，二師兄整日沉悶不語，師妹無所適從，黎鴞貌似毫無預警替代蕭洛成為堅守師門之人，只為避免師門分崩離析。

青年將臉埋入掌心。

他怎麼辦？

他能做什麼？

他該⋯⋯如何是好？

(下回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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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漫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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