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三】從軍行系列-盾與槍 - 《相會雁門》

天寶七年，七月。

蕭洛離開約半載，黎鴞注意到本就沈悶的玄甲兵營更為壓抑，彷彿當年戰死的弟兄姊妹都再次從古戰場深淵歸來，他們只能迎接滿地死寂。

青年每日皆渾噩度日，並開始不斷說服自己，這一切都是為磨練心智、軍中常態，亦為當初父親將他送來雁門之由。

因此，他所感受的痛苦並不存在。

他所承受煎熬的微不足道。

或許這些本是其應得。

黎鴞尚未明瞭自身所感為何物，便因刺痛而強迫自己將其吞嚥壓下。

年輕蒼雲士兵發瘋似於日間投入練兵，夜裡和武器庫的守衛習兵器與玄甲鑄鐵之術，更學用兵佈陣，不留自己半點閒暇。

可即便他不停往前奔馳，痛楚卻仍來去無數，如日夜不止，反覆無常，追趕其後。

二師兄項北同樣全心投注修行習武，沒日沒夜操練，姜洛宓亦是，此刻師門被留下的三人如被吊在相同絲線危欄上。

他們不再歡笑，也無淚水或悲傷，只是若立於懸危崖，進退不得。僅有在午夜半夢半醒間，黎鴞會再次回到被背叛的夜晚，蕭洛為了催促他們向前行，而將自己埋葬於戰場。

讓青年時常被大師兄蒼白無神的視線嚇醒。

「黎師弟，原來你在這兒。」

女衛營的王黛找到駐足於城牆陰影裡的黎鴞，也不管對方有些驚慌神色，直道：「今日藏劍山莊差人來武器，你去領你的，也通知你師兄與師妹前來吧。」

凝視師姐穩重神色，他連忙緩氣，恭敬應答。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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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破陣營三隊黎鴞。」

黎鴞立正報道，而蒼雲士兵在名冊上勾起青年的名字，隨後交給身畔的藏劍弟子。男人低頭瞥了眼直挺站立的青年，沈默幾會才示意黎鴞隨他前去取盾刀。

說也奇怪走沒幾步對方開口遲疑問：「是⋯⋯東北黎家黎兆黎大人次子，黎鴞？」

眼前藏劍弟子十分面生，看也相當年長，應為叔伯之輩，黎鴞並不認識，故困惑於其疑問，思量後仍頷首應：「晚輩正是。」

對方耳聞後微微皺眉，緩慢表示：「爾先在此稍等。」緊接將黎鴞領至另一帳內，示意其坐於椅上，並解釋為何請他等待：「爾之武器較為特別，葉某去請鍛造此武器的鑄刀師來說明。」語畢便離帳。

鑄刀師？

見其他同門也未受到這般要求。

難到有什麼難言之隱？

對方所言使黎鴞不解，卻只能耐住性子，沉下氣環視四周。同時他馬上注意到此應是藏劍山莊領頭弟子之帳，雖不到富麗堂皇，也稱得上華貴。

讓本就有疑慮的青年更為困惑。

為何那人要領自己到此？

就在其困惑之時，帳外傳來急促步音。

黎鴞尚未回頭首，就先耳聞掀開帳簾聲，接著來人氣喘吁吁開口。

「二哥？」

短短呼喚，卻在這些年夢中不斷反覆響起，僅存於年少時日與夢裡之音。

黎鴞先是僵住，方緩緩轉頭。

只見陽光從簾間照入帳中，逆著光裡的少年雙眸發亮。

十又五的少年柳昭近在眼前。

只見對方又喚了聲：「是二哥對吧！」隨後取下濕透的袜首，解開因打鐵挽起的袖口。

「二哥！你還記得阿昭嗎？雖然從名劍大會來我們就沒見過面了。」

柳昭放下簾帳，朝黎鴞靠近一步。

「我真是千拜託萬拜託，才能偷跟葉叔叔來的，前提是要隱瞞身份，不然要是傳到阿娘耳中，我可小命不保，阿爺定也頭痛不已，回去說不準得跪個三天三夜。唉！二哥，你不知道葉叔叔第一次聽到我要來找你的時那個臉色多可怕啊。」

少年手上左忙右忙，先是替黎鴞倒茶水，又從腰間油布包摸出饅頭來遞給對方，嘴上滔滔不絕講著，好似將這漫長數載來欲傾之言說盡，而他們之間並未經歷過數個春秋分別，一切都在剎那回到十載前午後的藏劍山莊。

「二哥，要見你這一面可真是費盡阿昭九牛二虎之力啊，太難了。」

他講得似帶埋怨，實則眉開眼笑，更不掩關懷。

不論何種，盡數印於黎鴞眼底。

「瞧我多失禮，講個沒完，阿姐要知道鐵定又要叨念。」說到此，柳昭頓了頓，端詳黎鴞面容，沈思後才又繼續：「二哥也真是，咱倆這麼久沒見面，也許久沒聯絡，你神色怎麼變得這般頹喪？阿昭只恨這段時間實在太忙，又難通信，沒能好好關心二哥。」

黎鴞凝視少年雙眸，手握著溫熱茶盞與饅頭，想講些什麼，但都失聲說不出口。

或許是失而復得之感。

也許只因孤獨徬徨久矣。

從少年時期就無法解開的疑惑，讓黎鴞既不明白自身想要何物，更沒目標漫無目的行走。

而自他離開家，遠離親族，與友人斷去聯繫，失去大師兄，又和二師兄劃出隔閡。使他以為世上什麼都無法依靠、自己的任何事情都不存於誰之心中。

黎鴞是被重視卻同樣遭遺忘的孩子。

即便如此，卻仍有個人一直默默排除萬難、不畏艱辛朝自己奔來。

難以言喻之情哽於胸口，青年猛然放下茶水食糧，以手背壓住口鼻，咬牙想抑止湧上鼻間的酸楚，可終是抵擋不住，這數月——不，或許為數載積累來的迷茫、委屈與講不出口之種種，盡化為淚水滑落。

他明明沒有想哭。

更不該哭。

「二哥?」

柳昭叨念一段後才注意到黎鴞低頭沈默，連忙坐到其身畔，面露擔憂道：「二哥!你怎了?可有身體不適?」

可當柳昭欲發擔憂，黎鴞的眼淚越不難止。

青年濕潤兩眼自是驚得少年手忙腳亂。

「二哥，你別哭啊!哪裡難受啊?受傷了嗎？」

他想安慰卻無從下手，最終僅能耐住憂慮，坐更靠近些，伸手攬住對肩頭，以掌心耐心輕拍，如撫慰家中幼妹那般輕柔。

而黎鴞既未說話也沒發聲。

僅是以額底在柳昭肩頭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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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劍弟子預計於雁門停留十日，數十名子弟移帳至廣武城南側駐紮，除分發武器外，亦協助蒼雲士兵整修兵器、增進鑄造玄甲之技，當然閒暇之餘更有切磋武學交流。

而姜洛宓敏銳察覺黎鴞這幾日來的些許變化。

這是蕭洛離開他們後，他首次重新綻笑意，也不再拼命日夜修練，更多時候是在下崗後溜到藏劍弟子營帳區，難得行為有些鬼祟。

第四日，少女終於鼓起勇氣在站崗時詢問身旁師兄。只見她神色凝重，彷彿發現天大秘密般悄聲猜測：「三師兄，你和那個藏劍來的小郎君⋯⋯難道他就是三師兄書信的心上——」

「師妹，並非心上人。」打斷師妹猜測，黎鴞先左右觀望，確認無人後，才壓低嗓子解釋：「他的確是與我書信的柳家二郎，只是目前需要隱瞞身分，師妹切記於外人前不可多提。」

「喔⋯⋯」姜洛宓沉思半晌，指向身側後站崗的項北，問道：「那二師兄呢？」

隔著小師妹瞥了眼二師兄，黎鴞有些遲疑，先是垂首不語，最後才直言：「二師兄不是外人。」

此話落，少女露出不信任神情，眉頭皺著，目光掃過兩位師兄間。自蕭洛離去的這段時日來，項北與黎鴞之間似乎築起高牆，不知為何隔閡、存有心結，讓最年幼的姜洛宓憂思加劇，但亦無能為力。此刻她帶有擔心亦有慌張，可這萬番心思，卻終究化為一聲：「喔⋯⋯」

兩人對話傳至項北耳中。

只見青年冷著臉，未多作回應，只是如往常那般少話：「莫多言，準備下崗。」

平淡語調驚得黎鴞和姜洛宓全身一顫，連忙挺直背脊，不再閒話家常，等待與弟兄姊妹換崗。而至下崗後師兄妹三人都未發半語，直到離開高聳城牆，往太合堡前去時，黎鴞才小心道：「二師兄，師妹⋯⋯我先離開了。」

只是他正想前去尋找柳昭，卻又被項北開口留下。青年沒有正視師弟雙眸，僅是仰頭凝望越過雁門關之遠方，平靜喚了聲：「黎鴞。」

「⋯⋯是的，二師兄？」

黎鴞嘗試穩重應答，心底仍泛起焦躁和不安。

想逃開，但動不了。

而他接著聽聞耳邊響起師兄問句。

「你是否也想離開去哪裡？」

你是否也想離開去哪裡?

甚麼離開?

為什麼要離開？

至此，青年終於抬首看向項北背影，遲疑道：「師兄此話何意？」

沒人應答，項北始終未轉頭看黎鴞，因此兩人沉悶無語，直到一旁的姜洛宓終於難忍受靜默，語出驚人：「二師兄的意思應該是，三師兄看起來就有天會跟柳家二郎跑了。」

「⋯⋯」

本各自有心事的二人猛然回首直視師妹，看得少女心底顫抖。

「⋯⋯走了。」未有解釋，項北面無表情踏上前往營帳之途，見狀姜洛宓露出訝異，提起腳步跟上，難得來了興致，不忘繼續追問：「二師兄？我說不對嗎？你不是擔心三師兄跑了嗎？」

將傻愣的黎鴞留於原地。

(下回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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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會雁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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