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子年,楊繼盛三十七歲
四月,得升山東諸城知縣,七月到任。
八月,升南京戶部雲南司主事。
緊接著又升刑部員外郎。
直線提拔的楊繼盛還沒有到頂,很快又回到了京城,這一次他的任職地點是兵部武選司。
楊繼盛之所以提拔這麼快,全靠著一個人,這個人就是嚴嵩。嚴嵩自然不是欣賞他的正直無私,只是因為仇鸞是他的敵人,而楊繼盛曾經反對仇鸞,在他看來,敵人的敵人就是自己的朋友。
可是嚴嵩並不知道,在楊繼盛的敵人名單上,仇鸞只排第二,第一名的位置一直是留給他老人家的。
嚴嵩認為自己能夠利用楊繼盛與仇鸞的矛盾,能夠用官位和利益收買這個人,能夠將他收為己用,然而他錯了,他並不了解楊繼盛。
這是一個沒有私仇的人,他心中只有公憤。
嚴嵩自然是無法理解這種品格,他正在家裏等待著“新同黨”的加入。
而楊繼盛已然看清事情真相,朝局黑暗、民生凋敝,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正是嚴嵩,這位本應用心勤政的內閣首輔貪汙受賄、結黨營私,好事兒沒幹幾件,壞事倒幹了一大堆。
嚴嵩與楊繼盛並無私仇,他卻依然不忿,為冤死的忠臣不忿、為朝局不忿、為死在蒙古馬刀下的萬民不忿,為天下不忿!
於是楊繼盛決定上書彈劾這個人,並且選擇了最為特別的一種彈劾方式——死劾。
癸醜年,楊繼盛三十八歲。
在上書彈劾之前,楊繼盛齋戒了三天。
正月二十,禍事終於降臨。楊繼盛被拿送鎮撫司打問。入獄即先施拶(zā)手刑,直至木繩俱斷,十指連心,疼痛無法言喻,楊繼盛幾度暈死過去,體內的薑尚青同樣被痛得暈死過去。
但,楊繼盛從未認慫一句。
審訊之人問及楊繼盛主使是誰,他說:“如今的朝臣,奸邪之輩要占一大半,且都是嚴嵩的心腹,這彈劾之事自然不可能與人商議,況且盡忠這件事在於自己,何須他人指使。”
大義凜然之下氣得審訊官直跳腳,又施夾刑,這次直接將雙腳小腿脛骨夾出,血流滿地,慘烈之狀連獄卒都不忍直視。
審訊官又問:“為何在彈劾奏章中提及‘裕王’和‘景王’?”
楊繼盛說:“奸臣誤國,雖然能欺瞞皇上,必定不能欺瞞二位王子。雖然二位王子尚且年幼,且未冊封,奸賊必不會對二王堤防避忌。這滿朝都是嚴嵩的奸黨,誰還敢說他的過錯。皇上不經常與二位王子相見,這奸賊才敢放肆無忌,卻只能欺瞞皇上一人,二位王子必定知道嚴嵩的奸邪。至親莫若父子,皇上若問二王,他們必定會道出嚴嵩的過錯之處。”
此話一出隨即又被敲打五十二棍,夾一夾棍。
二十二日晚,聖旨下,錦衣衛又打一百棍,四棍一換,後送刑部從重議罪。
這日,好友王西石前來探監,送蚺(蛇)膽一塊,他夾帶在袖子中才帶了進來,而校尉苗管事也送酒一壺,說:“可以吃此蚺蛇膽。”
楊繼盛回道:“我自有膽,何必蚺蛇哉!豈有怕打楊繼盛!”接著便飲酒一壺。
之後入監獄,因棒刑而生的膿瘡隨即開始向上蔓延,又因強行走路而牽動,剛剛才依牆而立,忽然兩耳耳鳴一聲,便再聽不到人說話,兩只眼睛也不能見物。楊繼盛心想:“這次死定了。”接著昏迷不省人事,身子也摔倒在地。
如此這般二更死過,三更又蘇醒。忽然而死,忽然而醒,他感歎這人生啊也像如此一下生、一下死的。
此時的楊繼盛兩腿腫脹,疼痛沖心不能忍,又無藥可用,又無刀針可刺,正無計間,司獄陝西涇陽劉時守送茶一盅,楊繼盛喝下,心稍定。
二月初七八,右腿已長肉,但左腿的皮未割去,隨即化膿,腫脹得就像個小盆,傷口毒氣上攻,口舌生瘡,不能飲食,生命垂危。
如此艱難度過一天又一天,在這恐怖陰森之地,楊繼盛幹出了一件聳人聽聞、挑戰人類極限之事。
雖說是硬漢,畢竟不是鐵人,廷杖刑罰之下傷口一片血肉模糊,在蠅蟲滋生,肮髒陰冷的監獄內,傷口開始惡化感染。
這日深夜,楊繼盛被腿上劇痛喚醒,借著微光,他看著自己的殘腿和腐肉暗暗思量:“必須得盡快處理了。”他沒有呻吟,也沒有大喊大叫,只是平靜地叫來值守的獄卒:
“此處太暗,煩請幫我點一盞燈。”
就在光亮灑入黑暗角落的那一刻,這位獄卒看見了一幕讓他魂飛魄散、永生難忘的可怕景象:
楊繼盛十分安靜地坐在那裏,低著頭,手中拿著一片破碎碗片,聚精會神地刮著腿上的肉,那裏已經感染腐爛了。
他沒有麻藥,也不用鐵環,更沒有塞嘴的白毛巾,只是帶著一副平靜的表情,不停地刮著腐肉,碗片並不鋒利,腐肉也不易割斷,這是令人難以忍受的劇烈疼痛,然而楊繼盛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在這個深夜,單調的摩擦聲回映在監房裏,在寂靜中訴說著這無與倫比的勇敢與剛強。
在昏暗的燈光下,楊繼盛獨立完成著這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手術,當年關羽刮骨療毒,也還有當世名醫華佗在場,用的是專業器具,旁邊一大群人圍著,陪他下棋解悶。
相比而言,楊繼盛的手術是自助式的,沒有手術燈,沒有寬敞的營房,陪伴他的只有蒼蠅、蚊子和隱於暗中的老鼠,他沒有消毒的手術刀,只有往日吃飯用的碎碗片。
楊繼盛繼續著他的工作,腐肉已經刮得差不多了,骨頭露了出來,他開始截去附在骨頭上面的筋膜。
掌燈的看守快要崩潰了,看著這恐怖的一幕,他想逃走,雙腿卻被牢牢地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他曾見過無數個被拷打得慘不忍睹的犯人,聽到過無數次淒慘而恐怖的哀嚎,但在這個平靜的夜裏,他提著油燈,面對這個鎮定的人,才真正感受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懼和震撼。
獄卒開始顫抖,光影隨著他的手不斷地搖動著。
一個沉悶的聲音終於打破了這片死一般的寂靜:
“莫要動,我看不清了。”
楊繼盛就這樣活了下來,一舉名震天下,永垂青史。
《六祖壇經》說:“直心是道場。”然而堅忍、頑強、正直這樣的詞,似乎都不足以形容楊繼盛的那顆直心。
此後,嚴嵩設計誘使嘉靖皇帝批下奏疏,秋後處決楊繼盛。
嘉靖三十四年(1555)十月初一。
楊繼盛被斬,棄屍於市。
楊繼盛臨刑前,曾作詩曰:
“浩氣還太虛,丹心照千古。”
“生前未了事,留與後人補。”
“天王自聖明,制作高千古。”
“生平未報恩,留作忠魂補。”
天下相互涕泣傳頌此詩。其妻張氏不久後便殉夫自縊而去。
燕京士民非常同情和敬佩楊繼盛,便以他的故宅改為廟宇,尊他為城隍,並以其妻配祀。
楊繼盛死後其魂魄升至空中,遇薑尚青,說:“自我出生你便入體,感我之所感,受我之所受,今觀你衣著發飾古怪,究竟是何身份?”
薑尚青:“回前輩,我乃五百年後一後生,機緣巧合之下跨越時空至此,至於入體,並非我本意。”
楊繼盛:“當真離奇之至!我問你,五百年後華夏大地是何模樣?”
薑尚青:“繁榮昌盛,盛世如您所願,百姓吃穿不愁。然,世人亦大多浮躁,凡事以利為本,為此蒙昧良知,乃至兵戎相見者有之,日日焦慮者亦數不勝數。”
楊繼盛抬頭看向虛空,似是在感受後世繁華,半晌,道:“你跟了我一世,當知匹夫雖起於微末,亦當心懷正義與慈悲,有所為,有所不為。”
薑尚青拱手作揖,道:“謹遵前輩教誨!”
楊繼盛又說:“最後再送你幾句話:向內而尋,從自身做起,立行、立德、立乾坤,直至此心不可摧,生死不能擋!”
薑尚青再作一揖,道:“諾!”
話了,虛空異變,一道無形能量慢慢逆時針旋轉,整個空間開始升起一點、一點的金色光滴,光滴很小,不仔細看,根本瞧不明。
薑尚青看向地面,似乎一切如常,眾人圍觀著楊繼盛的屍體指指點點,有人表情漠然、有人評頭論足、有人驚恐不已、有人哀歎惋惜、有人幸災樂禍……
仔細觀瞧,異變再次發生,那些世間中一草一木、一瓦一石、一人一畜,無不緩緩散射出金色光滴。
薑尚青瞧向楊繼盛屍體,亦時刻散發光滴,順著光滴再細觀,發現景象大變,視線中以楊繼盛屍體為中心,其前方出現了一個稍微模糊些的楊繼盛屍體虛像;再前方些又出現了一個更為模糊的楊繼盛屍體像,如此向遠方,層層越發模糊,直至無窮遠。在屍體的後方、左方、右方、上方、下方,每個方位也都出現類似的像。
他驚奇之餘揉了揉眼,看向不遠處一棟房屋,同樣發現其四面八方無不充斥著這房屋的虛像,甚至這房屋本身就是虛像。
再看向這世間一切,發現所有事物都出現了類似的像,而且這些物像居然時時刻刻都在變化之中,無有定象。
一句話(或者說是一段信息,而絕不是聲音)莫名出現在腦海:“諸相非相。”
還來不及思考這話是什麼意思,薑尚青的身形開始扭曲,並漸漸塌縮,最終成為一滴光滴,被吸進了虛空中的能量旋渦……
瞬間,薑尚青從光滴態又疊加成原來模樣。對,那樣的視覺效果,是該用疊加兩個字比較恰當些,只是位置,已經變成了漫天星辰的宇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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