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焰吻塵》 - 《天女》

這樣平淡而幸福的日子又過了兩年。在阿璃十四歲的這年，一切都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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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夏間的降雨極少，樹上不再結出豐碩的果子，連父親獵來的野獸數量也大大減少了。阿璃一家的食物越來越少，但至少還能維持。直到冬天，天氣繼續反常，氣溫驟然大幅下降，山洞裏陰冷乾燥，母親在沒有足夠食物的情況下終於熬不住，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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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帶著阿望出去找食物和水，阿璃則守在母親身邊。她把家裏所有的獸皮都蓋在母親身上，又躺在母親身邊緊緊地摟著她，希望自己的體溫能讓母親感覺溫暖一些。母親失去血色的唇一顫一顫，阿璃靠近母親唇邊，聽到她微弱無力地喊著：「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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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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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璃從床上躍下，跑到灶邊，打開存水的桶時不禁怔了。她甩了甩頭，取來一個小碗放在地上，吃力地用雙手提起了桶，往碗裏傾斜，維持著那個姿勢好一段時間，碗裏卻只有可悲的一點水。阿璃鼻子一酸，把桶放下，小心翼翼地用雙手捧起了碗，端到母親身邊。她想把母親扶起來，卻不夠力氣，於是用手指沾了碗裏的水，滴進母親嘴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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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重複複著同一個動作，母親昏昏沉沉地喝著最後的水，卻只有十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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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嘴唇還是乾裂的，高燒令她神智不清，依舊碎碎地唸著：「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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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璃倏地跪倒在地。她望著母親像個孩子一樣呢喃著要水，突然覺得很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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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她的母親，卻又不像她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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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念頭在她的腦裏浮現，讓她忍不住哆嗦：母親以後都會是這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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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阿璃很快就想起了，自己兒時生病，依偎在母親的懷裏撒嬌，讓母親喂她喝藥的情境。她驀地站了起來，彎腰在母親的耳邊柔聲道：「母親，我去取水，很快就回來的，你等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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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披上一件麻衣外套，取了個碗後就往外跑。天寒地凍，卻不見從前厚厚的白雪。阿璃不知道到底能去哪裏找水，悲傷地環視四周，見某些葉面上凝著一層薄霜，便走了過去，用碗一點一點接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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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出來一會兒，阿璃的手腳已經凍成了紫紅色，可她卻彷彿無知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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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不遠處，兩個身穿厚衣裳的男人正撥開枯枝往前走。其中一個眉頭緊皺，一臉不耐煩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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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人都知道要往別處找，你卻偏要來這禿山上。你看！荒山野嶺的，你覺得這裏會有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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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人？你沒聽巫説的嗎，山上住的是旱魃天女！從天上落下，帶著殘疾的止水天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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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嗤之以鼻：「我看是那巫怕自己被投去焚了，才胡謅這什麼天女！天女會住這種地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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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説得氣憤，同夥卻突然用力地扯他的手臂。他以為自己要被訓斥對巫不敬，卻聽到同夥對自己説：「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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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壓低著聲音，指著一個方向説：「你看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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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視線一致，暗暗吃了一驚，互望一眼後都放輕了腳步往一處走去，赫然就是阿璃所在的地方。可阿璃滿心都是給母親找水，渾然不知身後的危險，待她聽見枯枝在地上碎裂的聲音時，已經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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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兩人突然朝阿璃撲去，一左一右箍緊了阿璃的雙臂。阿璃大驚失色，盯著憑空出現的兩個男人驚叫：「你們是誰？放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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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兩人卻將阿璃抓得死緊，視線在阿璃的臉上徘徊，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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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嘴……怎麼缺了一部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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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璃狠狠地瞪著那人，掙扎著要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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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裂……殘疾？旱魃天女，是旱魃天女！巫説得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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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好了！找到天女，這下一定能下雨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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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璃死命地掙扎，卻被兩人抬了起來，還用恭敬的語氣道：「天女，得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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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用布團把阿璃的嘴堵上，不費多少力氣就把她抬了起來，繼而往山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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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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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璃怒極吼叫，頸上爬滿了青筋，朝兩人拳打腳踢。那兩人訝異於女孩力氣之大，更用力地攥緊阿璃的手腳，而她手裏的碗就在混亂中被掃落在地，好不容易收集來的水全都灑在枯樹的根上。阿璃眼裏佈滿了血絲，嘶啞的吼聲終是隱沒在林中，不復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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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後，阿璃第一次看到父母親曾經跟她説過的，山下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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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見到那些窮人住的地穴，也看到一些有著氣派門口的大宅。她看到和阿望一樣背後烙著奴隸標誌在勞動的人們，也看到穿著漂亮衣裳的人。不過，這些人都有個共通點——他們都帶著好奇又恐懼的目光偷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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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人端著破碗在乞食，嘴巴都是乾裂的。阿璃想起了母親，想起了那被摔在地上的碗，想起了仍未歸家的父親和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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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軟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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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發生的事情都朦朦朧朧的。阿璃依稀記得有人替她沐浴更衣，有人為她剪髮，有人給她修剪指甲。她被套進了一件像雲一樣又軟又滑的青色長裙內，她面前擺了許多精緻的食物，她被安置在鋪著軟毯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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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璃在想：這種待遇，大概和阿望從前提過的貴族小姐不相上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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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她躺在那床上，盯著什麼都沒有的天花時，想的卻是她從小長大的山洞，還有山洞外的廣闊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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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淚水就那樣悄無聲息地濡濕了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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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過了多長的時間......三天？十天？阿璃忘記了。她被送進一輛由白馬拉著的馬車裏，被一支隊伍送到一個寬闊的地方。有人拉著她的手，帶著她走向一個臺，臺中心有個位置，她要坐到那上面。阿璃垂眸一看，腳下放著很多、很多的柴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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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吾等將以聖火，恭送天女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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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戴著一塊輕柔的面紗，坐在那個位置上。一陣白煙升起，伴隨著劈哩啪啦的聲音，四周圍觀的人們都跪下來朝她叩拜。很快，那些身影就模糊了，隨之而來的是嗆人的灰煙，和讓她汗流浹背的高溫。阿璃眨了眨眼，終於都想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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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人，要焚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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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人説，她是天上下來的止水天女。因為她下來了，所以就不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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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人覺得，只要把她燒了，她就能回到天上，天就會再次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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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一切，都是因為她有唇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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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巫占卜出來的，帶有殘疾的天女，山上的天女——這些人覺得，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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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璃輕聲笑了起來。她笑著笑著，越笑越大聲，越笑越狂妄......最後，笑得像瘋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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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在地上的人再次站起來，然後又再跪下、叩頭，似乎沒有聽見她癲狂的笑聲。阿璃被那條金光閃閃的繩捆得死緊，她笑出了淚，發了瘋似地想掙脱束縛，臉上的面紗在她激烈的晃動下終於斷了線，隨風緩緩飄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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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璃放聲大哭，透過眼淚看著那群人。那些人的視線都直直地落在地上，沒有人看她。阿璃可以想像到，他們會説那是對神明的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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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蔓延到阿璃的腳邊，她的皮肉綻開，膿血直流，痛得撕心裂肺，卻在此時看見一個人從外圈推開眾人，一步一步朝自己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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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心無旁騖地不斷往前，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像瘋狂，又似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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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的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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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圍的人都俯首在地，只有阿望一人鍥而不捨地推開身邊的人不斷往前走，因此開始有人注意到行經古怪的他，不知道在説他什麼，好像是在罵他。阿璃依稀能看到阿望身上的衣裳，想起了他後背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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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巨大的恐懼驟然在阿璃心裏蔓延開來，她頂著劇痛和炙熱，淒厲的嘶吼聲劃破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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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死了——天會下雨！好——！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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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瞬間被轉移了視線，他們看著祭臺的目光中帶著滿滿的期盼和虔誠，再次朝心中的止水天女頂禮膜拜，沒有閒情再去理會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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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聽著——我死了——我愛的一切——不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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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璃已經沒辦法再睜開眼，沒辦法去看阿望的表情。她淚流滿面，聲嘶力竭地喊道：「這是我——最後的請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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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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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熊熊烈火，燒了好久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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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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