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念 - 第二十二章試探

夜風蕭瑟，捲起地上的殘葉，空氣中血腥味瀰漫，殺戮染紅夜色，清冷的天地彷彿籠上一層沉沉陰霾。

我獨立於血泊之中，低首望向身上的傷痕，肩頭創口早已潰爛滲膿，腿上的劃痕泛著黑紫，隱隱透出腐臭。

四周屍橫遍野，橫七豎八的屍體死狀猙獰，血流匯聚成渠，自屋簷蜿蜒而下，染紅了整片地面。

原本只在屋頂交鋒，但戰局無法控制，迅速蔓延至弟子房、練功場，每一處皆留有廝殺的痕跡與斑斑血跡。

這樣的景象，竟讓我產生一絲恍惚。

這一幕，與當年何其相似。

唯一不同的是，昔日眼神冷冽、殺意凜然之人，此刻皆成冰冷屍骨。

我搖了搖頭，壓下胸中翻湧的舊恨與怒火，目光環視四周，輕聲自語道：「原是怕污了師父的房間，才將戰場引至外頭……如今倒好，滿地狼藉，無一處乾淨。」

我收回心思，目光落在地上尚存氣息的兩名黑衣人。他們被我封了穴道，此刻如死魚般癱在地上，連一根手指頭都動彈不得。

我早已扯下他們臉上的黑布，卻未在那張血污與驚恐交織的面孔上，尋得半點熟悉。

其中一人神情癲狂，瞳孔渙散，面色灰白，只在口中喃喃念著：「修羅……惡鬼……修羅……惡鬼……修羅……」

我略一皺眉，淡淡問道：「你們是哪門哪派？」

對方似乎未聽見我的聲音，依舊重複著那兩個詞，似乎神智已潰，宛如癲狂。

我不再理會，將目光移向另一人。

此人雖同樣面色慘白，但明顯尚有一絲理智。當我目光落下之時，他如見生機，語聲顫抖帶著最後的希冀：「我……我若肯說，能不能饒我一命？」

我聲音平淡，語氣未起波瀾：「今夜，你們不會有人活著離開。但回答我的問題，可讓你少受些苦。」

那人聞言，瞳孔驟縮，臉上的求饒神情扭曲成一抹猙獰，如癲似狂，忽然朝我低吼：「別開玩笑了!如果橫豎都是個死，我寧願讓你一無所獲！」

我不作回應，僅俯身拾起一根染毒的飛針，毫不遲疑地刺入他大腿內側。

「哼……」他悶哼一聲，臉上扔掛著那抹猙獰，眼中怨毒未褪。

我神情未變，撿起第二根飛針，手腕一抖，針尖直入腿側大筋:「你口中的情報，對我而言不是必須，就算你閉口不言，我也能猜得大概，無非是那些人想趁三月之期未到，提前出手。」

他低聲痛哼，卻仍咬牙硬撐，額頭已然滲出細密冷汗。

我拾起第三根飛針，將他手掌舉起，緩緩刺入其食指深處:「你不開口也無妨，這邊有許多屍體，我總能從他人屍首中抽絲剝繭，只是麻煩了點。」

「啊啊……！」他忍不住喊出聲來，雙唇發白，神情開始動搖。

我撿起第四根針，這次，是舉至他眼睛前方，針尖在月色下泛著森寒的銀光。

「但你說了，能讓我省些力氣。」

我將針拿的很穩，銀芒緩緩逼近他瞳孔。

「等等……等……！」他聲音顫抖，已帶著哭腔，眼神再無一絲狠意，只剩下恐懼。

手中銀針緩緩落下，那尖端已映入他瞳孔之中，那人終於徹底潰堤，哀聲嘶力竭地大喊：「青城派……我是青城派的！」

我將手中針隨手丟開，語氣淡然：「繼續。」

他喘了幾口氣，隨後強忍劇痛，咬牙道：「掌門日前曾去過閻王谷，聽聞……他們的副尊，也在你的名單之上……閻王谷一向擅長暗器與刺殺……我們兩派合計，趁三月之期未至……先行動手，圖個出其不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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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微微頷首，心中已有定論。

難怪先前夜襲之人身法迅捷、配合縝密，暗器施放幾無破綻，應是閻王谷中人無疑。

反倒是後頭蜂擁而出的那批人，雖人數眾多，武功也不錯，但配合得雜亂，殺起來反而比較不費力，十之八九是青城派的弟子。

我垂眸望向那人：「鄭無名可在？」

那人神色一滯，似是猶豫，終究還是吐出聲來，將頭偏向一個位置：「就在……那個方位。方才混戰之中，掌門被你一掌震飛，當場頭骨碎裂……已、已無氣息了。」

我聞言，面無喜色，只輕輕應了一聲。

正欲再細問，忽聽一陣腳步聲自遠而近，步伐輕緩，不急不躁。夜風中，一道身影從黑暗中緩步而出。

那人一襲錦繡華袍，衣袖飄搖，手持一柄白絲拂塵。眉細唇薄，膚色蒼白得近乎透明，氣息與尋常江湖人物截然不同。

我瞥了眼腳邊那仍喘息未止的黑衣人：「你們的人？」

那人滿臉茫然：「不、不認識……」

來人聞言掩嘴一笑，聲音尖細刺耳：「修羅爺可莫誤會，咱家與這些人，可扯不上半點關係。」

聽到他的聲音，我眼神微凝，語氣低沉：「太監？」

那人卻是不惱，蓮花指輕撚拂塵，慢悠悠道：「唉呀，這話可不中聽。若是讓咱家那幾位脾氣火爆的同袍聽見，怕是得翻臉動手了。」

他頓了頓，又笑眯眯地道：「不過咱家脾氣一向溫和，不與修羅爺計較。咱家姓魏，是東廠當差的，修羅爺叫咱家一聲『魏公公』，便是給咱家大面子了。」

我望著他，方才心中些微的詫異被我壓下。

東廠會盯上此事，並不出我意料，只是沒料到會這般主動現身，堂而皇之地站到我面前。

我語氣平淡，不疾不徐：「朝廷打算插手這樁江湖仇怨？」

魏公公輕輕搖頭，笑容不減：「談不上插手，只是當個看客罷了。這樁約戰牽連甚廣，不少大門派皆牽連其中，咱家若不來看看，回京後也不好交差。」

語畢，他笑意略收，語調一轉，隱隱透出幾分寒意：「武林自有武林的規矩，朝廷不會輕易介入，可這江山，終究是陛下的。」

我望著他：「既然如此，想必公公也不會阻我復仇。」

魏公公聞言掩嘴輕笑:「當然不會，說句真心話，咱家也不願與修羅爺過招。您一人能殺得這地上橫屍遍野，若真打起來，咱家這身新繡的錦衣被扯破，可就心疼死了。」

我眼神微垂，未作回應。

眼前這公公，笑臉迎人，語氣和煦，似是好說話的模樣。

但方才話中含義，我聽得分明——不是不能對付我，而是不願惹來多餘麻煩。若真動起手來，他們自有手段，只是得衡量值不值得。

「那魏公公不如等到三月之期當日再來，此時現身找我，莫非另有圖謀？」

「修羅爺多慮了，咱家此來，只是見這滿地屍首橫陳，若是稍有不慎引發瘟疫，可就麻煩了。咱家有幾位手下，對這種事再熟不過，正好派上用場，不如讓東廠幫爺收拾一番？」

「隨你。」

說罷，我低下頭，望向地上那兩名尚存氣息的黑衣人，忽地沒了繼續審問的念頭。

手指輕抬，分別點在二人脖頸。

「咔。」

兩聲細響，頸骨斷裂。

隨後，來到那黑衣人所指方位，俯身蹲下，翻動一具倒臥血泊的屍首，將他雙臂舉起，細細檢查腕骨與掌骨的弧度，再解開他臉上的黑布。

五官冷厲，頰骨微突，左眉尾處有一道細痕，與上官清影信中所述，分毫不差。

青城派掌門，「斷魂掌」鄭無名。

無半分遲疑，撿起一旁斷裂的匕首，俐落地割下他的首級，提在手中，轉身離去。

穿過滿地血跡與瓦礫，我踏回師父房間屋頂，尋找那具我早已記在心頭的屍體。

那人身形瘦長，衣袍染血未乾，身上插著各式暗器。我俯身揭開他的蒙面布，臉上右頰一大片深紫色斑痕，猙獰駭人。

閻王谷副尊，「毒手仙」裴無極。

我亦割下其首級，將兩顆頭顱提在手中，步伐平穩地折返練功場。

此時，場中已有數名漢子開始清理屍首，一個個黑衣勁裝、體格壯碩，動作麻利。

魏公公則站在一旁，雙手負後，興致盎然地看著他們搬運屍體，如同賞戲。

我腳步未曾刻意掩飾，他聽見動靜，轉過頭來，眼中笑意不減半分。

「方才遠觀，便知修羅爺身手非凡，如今近看，更覺駭人。這地上四、五十具屍首，幾乎無一不是一招斃命，招式狠辣，乾淨俐落。而您身上雖帶傷，卻皆不致命，且氣息平穩，真教人敬畏。」

我未答話，只靜靜聽著。

他從屍體上，觀我出手痕跡，是想探我武功路數；探我氣息變化，是想測我傷勢底細。

這些心思，我自然清楚。

我淡淡道：「勞煩公公，給我些外傷藥。」

魏公公聞言，伸手一探，從衣袖中取出一個精緻小瓶，臉上笑意更盛：「修羅爺開口，自然不能怠慢，這藥可是從宮中帶出的好東西，止血消腫，去毒養傷，皆有奇效，請。」

我接過藥瓶，不發一語，撕下肩頭沾血的布條，從地上撿把刀割去潰爛的腐肉，傷口處瞬時滲出黑血。我將藥粉灑下，藥性一入血肉，頓時刺痛如火灼般翻湧，傷口處冒出一縷白煙。

我面無表情，撕下一角衣襟，綁緊傷口，隨即盤腿而坐，閉目調息。

過了片刻，我緩緩睜眼，右手一揚，將兩顆頭顱甩至魏公公腳前。

「煩請將這兩人的頭掛到附近高處去，要夠顯眼，讓人遠遠就能看到。但別離這太近，我厭惡腐臭的味道。還有，這練功場的血跡，破損的屋瓦、毀壞的牆面，也勞煩修補一番。」

魏公公微怔，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錯愕，旋即笑意如常:「修羅爺當咱家是什麼人了？咱們東廠，可不是誰的下僕……」

我沒等他話說完，再次開口。

「復仇當日，我會把那本秘笈交給魏公公。」

他那張始終笑吟吟的面孔，終於僵了一瞬，神情微變，語調也不自覺地改變:「……什麼？」

我淡聲道：「東廠暗中搜羅各門各派的武學秘卷，江湖之中早已不是秘密。既如此，我這門功夫，魏公公想必也有幾分興趣。」

魏公公沉默了片刻，眼中波光一閃，旋即又笑了起來，仿若那一瞬的破綻從未存在：「要咱家出手相助，就靠這一本秘笈？若是這麼想，怕是打錯了算盤。朝廷最忌江湖勢力合流，東廠更不會為了區區一冊武學孤本，站在你這方，讓群雄群起攻之，誤了大局。」

我不置可否，任他言語落盡，才緩緩開口：「我不想與公公兜圈子。我的目的，極簡。」

「這裡，是我曾經的家。三十年前它曾毀於一旦，今夜，又添滿地屍骸。我無意重建山門，只想讓這地方稍好一些，不至於破壁殘垣。」

我語氣一頓，抬眼望向遠方月色。

「其次，近日靠近此地的人越來越多。探子、細作、好事之徒……甚是惱人，但我不願日日見血。煩請公公出面，替我清掃幾隻蚊蠅，給我幾日安寧。」

「這兩件事，對公公而言，不過舉手之勞，既無損朝廷顏面，亦不至惹來江湖議論。」

魏公公沒立刻回應，只是那雙眼微微眯起。

片刻後，他輕聲一笑，聲音仍是那般尖細：「咱家倒有個更省事的法子，不知修羅爺可願一聽？」

語音剛落，原本在搬運屍首的數名黑衣壯漢動作驟然停手，齊齊轉身，眼中殺意陡現。

魏公公依舊笑得和煦，語氣卻陡然森冷：「今晚閻王谷與青城派聯手夜襲修羅爺，您奮戰至此，終究不敵毒傷纏身，身亡於此。這種說法，合情合理。」

他向前一步，拂塵輕揚。

「而東廠，自始至終都未曾到過此地。」

他話說得溫和，那抹笑意仍掛在唇角，卻宛如毒蛇吐信，陰冷且致命。

我望著他，語氣平淡如水，未起一絲波瀾：「公公可知，我為何敢使用你給的傷藥？」

我緩緩起身，解開肩頭包紮的布條。那是我方才臨時處理過的傷口，雖血肉模糊，但流出的血色鮮紅透亮，無半點淤黑毒氣。

我垂眼看著自己的傷口：「交手之時，可用內力封阻傷口，令毒素無法蔓延。事後靜坐片刻，便能以內力逼出體外。」

說罷，我將衣襟隨手掩上，抬首再看魏公公。

他笑意猶在，卻已不復方才那般從容。眉角眼梢間，有那麼一瞬的不安與遲疑。

顯然他明白，不必倚賴解藥，能單憑內力逼毒於體外，這種內功修為意味著什麼。

更何況，我中的還是閻王谷的毒。

我語氣仍淡：「我來此只為報仇，不欲節外生枝。還望公公，給我一瓶尋常傷藥，無需再添什麼花樣。」

魏公公靜默片刻，忽地輕笑起來，他轉頭看向身後那幾名壯漢，語氣柔媚親切:「停下來作甚？沒聽見修羅爺的吩咐嗎？明日一早，再去最近的村鎮找幾名巧匠，照修羅爺的意思，把這處好生修整一番。」

話說完，他親自上前，從懷中又取出一只小瓷瓶交予我手中，神色笑盈盈的，彷彿方才那殺意未曾存在過。

我接過藥瓶，未作多言，轉身離去，打算尋一處平整乾淨的地方，調息療傷。

身後，魏公公那細如絲線的聲音再度傳來:「修羅爺，但願您說話算話。否則……您這仇家眾多，想來他們也不會拒絕多一位同行之人。」

我不曾回頭，腳步未停：「我不容他人阻我復仇，自也不會為自己增添阻攔。」

語聲隨風沒入夜色，天地沉沉，風聲如嘆，殺局方歇，餘波未止。

那魏公公，來的很巧妙。

從全真派傳出消息至今，已有月餘，偏偏選在今夜現身，青城派與閻王谷聯手伏殺之際，於我血戰方休、尚未調息之時出現在此。

這三者之間，若說毫無關聯，我萬萬不信。

但如今，這些都已無關緊要。

無論東廠與閻王谷、青城派之間有何勾結，扮演了什麼角色，

對我而言，皆如塵土。

我心中，始終只有一件事。

三十年前的血債，無論你是江湖中人，還是朝廷命官，都休想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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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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