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念 - 第二十三章斷指

自閻王谷與青城派聯手夜襲那日，轉眼又過了一月有餘。

這段時日，我常立於庭前，靜看幾名工匠穿梭來往，將殘破不堪的無極門，一磚一瓦的慢慢修復。

這裡的每一道牆、每一株樹，我都熟稔於心。

我記得哪裡曾與師兄們打鬧嬉笑，哪棵老樹下曾靜靜聽過師父的敦敦教誨。

那些過往，我從未敢忘。只要念頭稍有鬆懈，那場血雨腥風的記憶便會如潮湧至，無聲地提醒我。

我靜坐在師父昔日所居的房屋中，木窗外的光影，仍似三十年前那般斜斜落下。

忽地，門被推開。

一襲錦袍隨風拂動，拂塵輕搖，正是東廠的魏公公，依舊那副笑意盈盈的模樣，聲音尖細：「修羅爺，外頭聚了不少人，可都等著您出場呢。」

我知曉他的來意，不語，只從懷中取出一本殘破舊卷，拋在他腳前。

魏公公一怔，似乎沒料到我會如此乾脆。他凝視那書冊半晌，才試探地開口：「這就是……三十年前的那本秘笈？」

我起身，邁步朝門外走去，語氣平靜：「千真萬確。」

他又愣了片刻，臉上笑容才重新堆起，語帶讚賞：「修羅爺果然乾脆，與外頭那群所謂的江湖豪傑全然不同，令人敬佩。」

我未答，只從他身側擦肩而過，走出門外。

仰首望天，日輪正中，光芒刺眼。

是個好天氣。

從那日之後，我便不再喜歡下雨。

我收回目光，緩緩踏出步伐，朝練武場走去，不疾不徐。

那武功，對旁人或許是絕世珍寶，但於我而言，不過是禍端之始。

三十年前，它引來無數覬覦目光，引來血光與災厄。若能選擇，我寧可從未練成此功，寧可一輩子只是那個跟不上進度、總是受罰的小師弟。

即使它讓我練就從未想過的武功，即便它讓我成了小時候夢想的高手，我仍然……希望從未擁有過。

但世事從來由不得人。

既如此，將它交予東廠，讓它從此消逝於江湖，不再有引來爭端的可能，是我認為最好的交代。

我穿過庭院，踏上那條青石鋪就的小徑，沿途經過弟子房、器具室，這些曾經熱鬧歡笑之地，如今只餘寂寥。

忽然，幾道腳步聲自前方傳來。

抬眼望去，只見三人正自小徑那頭緩步而來。領首之人約莫三十出頭，衣著整潔，五官端正，神情間帶著幾分恭敬。其後兩人肩上扛著一只長形布袋，步履沉重，顯然內裹之物份量不輕。

領首之人來到我面前，停下腳步，抱拳行禮：「晚輩邢景舟，見過前輩。」

邢景舟。

這個名字我記得，邢萬山之子。

我眼神在他身上略作停留，又看向那布袋，心中已有猜測。不見邢萬山的身影，這布袋無端帶來，莫非……

我冷聲開口：「想用錢財勸我放下仇怨？別妄想。邢萬山今日若不來，我改日便去取他狗命。」

邢景舟仍是一臉恭敬，搖了搖頭平靜道：「前輩誤會了。家父……已經到了。」

說罷，他朝身後一揮手。

那兩名隨從依令而動，將肩上布袋小心放下，打開袋口。

布層掀開的一瞬，一張蒼白的面孔露了出來——

頭髮花白，雙眼緊閉，不知是生是死。

我凝神望去，數息間，已確認無誤。

正是邢萬山。

邢景舟語氣沉穩，似早有準備：「家父當年之事，的確有負道義，卻始終不願承認錯誤。晚輩屢勸無果，只得略施小計，使其昏迷，親自送來，交由前輩處置，還江湖一個公道。」

他說這話時，神情依舊恭謹，宛若真心為義，毫無私念。

然而我望著他，即便我被人稱作修羅，此刻心底卻泛起一股說不出的寒意。

這人言語恭敬，姿態卑微，無非是看清局勢，明白我若今日不死，日後尋仇，會連累他罷了。

為求自保，竟親手將自己父親獻給敵人。

這樣的人，哪怕沒有沾染血債，也令人作嘔。

我一步上前，腳掌落下，只聽「喀」地一聲脆響，邢萬山脖頸折斷，頭顱歪斜，當場斃命。

我收回右腳，冷冷地望著邢景舟:「令人厭惡。把布袋帶走，以後，莫要再讓我見到你。」

他聲音依舊恭敬，低頭抱拳：「是。」

說罷，喚來隨從，重新將屍體背起，沒有半點遲疑，轉身離去，頭也不回。

這，便是如今的江湖人。

明哲保身，見風轉舵，連父親都能獻給仇人以換取平安。

我佇立當場，仇人雖死，豔陽高懸，我竟感受不到半分快意。

良久，我終於轉過身，繼續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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練武場近在眼前。

那是一片沙石鋪就的空地，角落尚可見些許焦痕與破裂，猶如傷疤，沉默地訴說著那夜的殺伐。

北側是一處山壁，其上有高坡，坡上早有十數名江湖人立於其上，雙手負後，冷眼觀望。

東西兩側，則新立起數道觀戰木台，皆為我命工匠所建。我要那些假仁假義的正道，在萬眾矚目之下，迎來他們的報應。

那些工匠動作極快，短短數日便搭起兩層木製高台，可容百人立足。此刻已有不少人佇立其上，望向場中。

場地正中，高起半尺的平台靜靜橫陳，無人踏足，似靜等著判官落座。

而我則立於南側步道，靜靜望著這一切。

四周早已人潮湧動。

放眼望去，各門各派弟子、世家子弟、獨行高手，無不聚於此地，或坐或站，低聲私語。

人群之間傳來陣陣耳語，不少人聲音壓低，卻掩不住語氣裡那股興奮。

「點蒼派、全真派、峨嵋山、少林寺……」

「這陣仗，比五年前的七派論劍還誇張，怕是整個江湖都來湊熱鬧了。」

「聽說連上官家也來了，他們前族長不就是……死在那滅門修羅手裡的？」

上官家……

我聽到這句話，目光略動，片刻之後，果然在西側高台看見三道熟悉身影。

上官凝雪身著一襲月白素衣，衣衫隨風微動，眉目清冷。她身後，林若棠與江行雲分立左右，三人皆氣色不錯。

忽地，上官凝雪仿若有所感，偏過頭朝我這邊望來。

我們的目光，在半空中悄然交會。

那雙眼裡藏著什麼？是怨？是恨？是憐憫？是哀傷？

我望著她，卻讀不懂。

最終，我收回視線，不再多看，沒有言語。

我不知自己該以什麼樣的態度去看待她。

或許，她若衝到我面前，怒聲說著要復仇，我反倒容易應對。

我深吸一口氣，將胸中紛亂的思緒盡數壓下。

我是來取命。

這些年來，我如負山而行，而今日，便是路的盡頭，仇的終章。

不該遲疑，不能動搖。

復仇未竟，一切情緒皆為妄念。慈悲？虧欠？遺憾？皆無資格存在於此。

今日，一切，終將結束。

我舉步入場，腳下落石有聲，緩緩前行。

初時無人注意，直至有人發現我往中央平台所去，四周開始傳來些許驚呼，然後，嘈雜聲便如潮水退去。

萬籟俱寂。

只餘下我每一步踩在石板上的聲音，嗒、嗒、嗒，清晰如鼓。

我立於台上，目光緩緩掃過場中每一張面孔。

其中有些，我此生難忘，若在過去，只怕早已忍不住撲身而下，將他們碎屍萬段，讓鮮血再次染紅這片石地。

但今日再等一等，無妨，反正一切恩怨，終將落幕。

我開口，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傳遍四方。

「風長夜、韓霸天、龐惡來、柳長風、鄭無名……」

我一字一句，緩緩念出這些名字，語調平靜，不見怒意，卻壓得令人喘不過氣，彷彿在念一篇早已寫好的祭文。

「這些人，有些早已入土；有些，死在我手中；還有幾個，如今就在這裡。但無論如何，今日過後他們的歸處，只有一個——」

我停頓片刻，目光如劍掃過全場，吐出最後兩字，如斬斷三十年因果：「地獄。」

語罷，場中登時死寂，空氣仿若凝滯，連風都像是靜止了。

忽然，一聲不屑的冷哼自人群中傳來。

「哼！我承認你的本事，連龐惡來都死在你手中，但如今你一人獨面眾敵，還敢口出狂言？江湖上幾句傳言，你就真把自己當成修羅，覺得天下無敵了不成？」

此人白髮蒼蒼，體格魁梧，聲音粗獷，語氣凶狠，橫眉怒目。

我認得，是風雷山莊的雷驚天，

緊接著，又有一人從旁踏出，嘴角含笑，語氣柔和：「雷兄不必動怒，難得今日江湖同道齊聚一堂，何不討論個雙方都能接受的解決之法？總不至真讓此地血流成河。」

我轉首望去。

說話者面容清癯，眉如劍削，目若朗星，氣質溫雅，兩鬢斑白，卻不見絲毫衰老之態，身形修長挺拔，腰間懸著一柄通體素白的長劍。

點蒼派前任掌門，風長夜。

他微微拱手，笑容親切如春風：「江湖艱險、恩怨難解。老朽行走江湖數十載，所見無數，終於明白，復仇只會招來更深的仇恨。閣下也好，雷兄也罷，都是江湖難得的英傑，若真要拚個你死我活，是這世間的一大損失。」

說到此處，他頓了頓，輕嘆一聲，話中帶著幾分悔意與慚愧：

「老朽年事已高，今日前來，是為往昔過錯贖罪。閣下若真要我的命，我不會多言。但還望你心中仍存幾分善念，放過其餘人等。」

他說得誠懇至極，目光坦然，臉上無絲毫虛偽之色，看上去就像是一位慈眉善目、願以身謝罪的老者。

一時間，場上不少人神色動容，有人低聲私語，有人神情憐憫，顯然動了側隱之心。

可我只是冷冷地看著他，無動於衷。

「風長夜，你說得再多，也無濟於事。」我邁步向前，語氣冰冷：「我不打算與你們多言。今日，該死的人都得死，就算在場的所有人都與我為敵，我的回答也不會改變。」

風長夜聞言，輕輕搖頭，歎息一聲，不再多言。他佇立原地，身軀筆直，似乎要坦然承受這場遲來的審判。

場中再度陷入沉寂，眾人目光交錯，神情各異。

我冷眼望著台下的風長夜，該說的，我已說得夠多。

「既然你說願意贖罪——」我語聲漸冷，氣沉丹田，雙足立穩：「那就從你開始。」

我正準備動手，忽地，一聲怒喝自北側山壁炸響，聲如雷霆。

「甚麼滅門修羅，就讓你爺爺我來瞧瞧，究竟有幾斤幾兩，配不配說這等狂話！」

話聲未歇，我已轉身望去。

一名壯漢自高坡躍下，如猛虎出柙，直撲而來。他體形魁偉，雙臂虬結如蟒，手中一柄狼牙棒氣勢駭人，未及近身，已捲起一陣凌厲勁風。其勢之猛，竟引得場邊數人發起驚呼。

我凝神望去，卻對此人毫無印象。

是來幫忙助陣的外援？或是哪個自命不凡的江湖狂徒，欲藉我之名搏個名聲？

念頭閃爍間，我已抬手出掌。

內力如潮，凝而不散，化作無形狂龍，橫掃而出。

「砰——！」

宛如雷霆墜地，轟聲震耳。那大漢尚在半空，身形猛然一滯，雙目圓睜，胸口赫然洞穿，血箭自後背炸裂而出。整個人如斷線風箏，倒飛出去，重重砸落地面，激起漫天塵土。

我這一掌，並未留情。

但就在此刻，後方風聲異動。

我心中一凜，猛然轉身，一柄快劍已破風而至，直斬我脖頸。我身形疾退，左手兩指伸出，欲夾其劍鋒。

然而那劍竟極為飄忽靈動，似是早料我有此招，斬勢突轉為削。我尚未及撤手，便覺一陣劇痛襲來——

左手小指，已被齊根削斷，血珠噴濺而出。

未等喘息，劍光再起。

兩名中年漢子從來人身後竄出，左右夾擊，三人的劍勢如狂風暴雨，趁我立足未穩，死死咬住那一瞬的破綻，招招狠辣，猛攻不放。

一時間，我步步後退，左支右絀。

然，這兩人劍雖快，卻尚不及第一把快劍之驚豔。論配合，這三人更是不及閻王谷之人來得精準老辣。

我邊退邊看，終究被我識得破綻，身形一錯，已貼身而入。

右手扣住一人手腕，身形扭轉，將其擲向另一人，瞬間封住三把劍的路數。

——「噗嗤。」

我瞳孔驟縮，低頭看去，只見左手不自覺地緊握一柄長劍，劍鋒已沒入我小腹，鮮血沿著劍身汨汨而出。

緩緩抬頭，視線沿著劍刃往前，那柄劍，竟是連續刺穿兩具身軀後，強行刺入我腹部。

左手猛然發力，無視血流如注，不顧手上皮開肉綻，只聽「咔啦」一聲，那柄長劍被我生生折斷。

我踉蹌後退，目光掃過地上兩具倒地身影，隨即落在那人身上——風長夜。

他手握斷劍，眼神陰鷙，哪裡還有半點慈眉善目的模樣？

我摀著腹部的傷口，左手斷指處痛楚如火燒，冷汗從鬢間滑落，染濕衣領。

僅僅三人，對我造成的傷勢，卻比那天的聯手夜襲還重。

我強穩氣息，聲音低啞：「夠快，夠強，夠狠。」

夠快，竟能在我出掌殺敵之際，悄然從台下來到我身後。

夠強，這是我首次，未能攔住一柄劍，反被削去一指。

夠狠，竟不顧兩名同伴的生死，也要奪我一命。

現在想來，方才場邊的驚呼，並非因那壯漢而起，而是因風長夜在眾目睽睽之下，出手偷襲。

我冷眼看他，掌下傷口滲血不止:「點蒼派不愧為劍道名門。前掌門年過六旬，仍有如此劍法，果真是不容小覷。」

風長夜依舊持劍而立，手中斷刃滴血，卻無一絲得手後的喜色。

顯然他清楚，那一劍若不能取我性命，便已錯失唯一良機

他環視四周，終是開口，語氣急切：「雷驚天，何不跟我聯手，此刻正是下手良機！」

場下的雷驚天抱臂而立，冷哼一聲，目光之中盡是鄙夷：「我雷某雖不算什麼君子，但也不屑與殺友偷襲之徒並肩。」

我緩緩垂下左手，任鮮血自指尖滴落石地:「劍法雖好，品行卻劣。風長夜，你劍出得漂亮，心……卻髒得可憐。」

風長夜似已察覺異狀，面色一變，驟然將手中斷劍朝我擲來，隨後撿起屍體旁的長劍，再度疾襲而至。

斷劍至，我左手橫起格擋，傷勢加劇。

右掌翻出，一股無形勁力自掌心激蕩，宛如山崩海嘯，橫掃而去！

風長夜方揮劍欲斬，尚未近身，劍身便在氣浪中寸寸斷裂，他整個人則如被千鈞重錘轟中，倒飛數丈，胸骨凹陷，鮮血狂噴，重重砸在地上，大抵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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