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使館陷落
1979年11月4日 伊朗 德黑兰 (阿里)
人潮沸騰。街道上擠滿了憤怒的年輕人,他們高舉伊朗國旗,嘴裡不停呼喊著「打倒美國!」、「還我巴列維!」之類的口號。在這洶湧的人海中,我緊握著拳頭隨著隊伍向前推進,心臟怦怦直跳。眼前的高大建築物正是美國大使館——那座對我們而言象徵著帝國主義干涉的「間諜巢穴」。身旁的同伴們臉上寫滿激憤和決絕。我認識他們中的多數,都是和我一樣在革命中成長起來的學生,有的還是德黑蘭大學的同窗。
「阿里,準備好了嗎?」肩膀被人輕輕一拍,我回頭看到好友哈桑的臉。他今年二十出頭,和我一起參加過無數次示威,此刻眼中閃耀著興奮和緊張的光芒。我點點頭,深吸一口氣:「準備好了。」話音未落,人群中一陣騷動——領頭的學生已翻過大使館的鐵製大門,朝內院湧去。
我們跟著高喊著衝上前。我使勁扒住冰冷的鐵欄杆,腳下一撐,也翻進了美國大使館的院子。身後不斷有同伴翻墻而入,大家揮舞旗幟,朝天開槍示威,喊聲震天。我從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群眾的力量:憤怒積聚成海嘯般的聲浪,在這片異國的領土上迴響。
大使館內的美國人顯然亂作一團。幾名身穿海軍陸戰隊制服的衛兵試圖阻攔我們,有人朝天空鳴槍示警,但很快就被蜂擁而上的學生壓倒繳械。有學生奪走了他們的槍支,高舉過頭:「美國佬的時代結束了!」我繼續往前衝,經過花園時,看到一些驚慌失措的西方人正四散奔跑。他們都是大使館的工作人員,此刻完全不知所措。有個金髮女秘書模樣的人尖叫著跑過我面前,被一名蒙著頭巾的女學生攔下,用力按倒在地。我聽見自己心跳如鼓,卻沒有停下腳步。
我們闖入主樓。走廊裡充斥著急促的腳步聲和驚慌的叫喊。一扇厚重的木門緊閉著,門縫下滲出淡淡的煙霧——那些美國人在燒毀文件!哈桑朝我打了個手勢,我們幾個人猛地撞開房門,只見房間裡幾名美國外交官模樣的人正倉皇將紙張塞進碎紙機和焚燒桶。地上散落著半燒焦的文件碎片。我大聲喝令:「不許動!」雖然我的英語帶著濃重的口音,但槍口的示威不需要翻譯。那些美國人舉起雙手,其中一位銀髮的中年男子額頭冒汗,用英語哀求道:「冷靜…我們只是外交官…」
此刻我心中充斥著復仇的快感。想起父親曾經對我講述薩瓦克(王國時代的秘密警察)對他朋友施加的酷刑,想起去年革命時倒在槍口下的同胞……這些痛苦記憶彷彿燃料一樣點燃了我的怒火。「閉嘴!」我喝斥道,手中的步槍指向他。另一邊,幾名學生已經衝上前,用繩索將那些美國人的雙手反綁起來。銀髮外交官仍試圖用我們聽不懂的英語解釋什麼,被哈桑粗暴地推搡著跪倒在地。
短短幾分鐘內,大使館各處已被我們全面控制。約有五十多名美國人被制服挾持,他們雙眼被我們用布條蒙住,一個個押到了院子中央。院牆外還不斷傳來支持我們的人群歡呼:「打倒美國!處死間諜!」那聲浪如潮,一浪高過一浪。我和其他守衛押著戰戰兢兢的美國人走出樓門。陽光刺眼,我看見大門口那根高高的旗杆上,美國國旗已被扯下,換上了綠底白字的伊斯蘭旗幟。四周學生們揮舞槍枝,高喊口號,興奮地擁抱在一起。那一刻我感到無比暢快——我們終於向美國報了一箭之仇,占領了這象徵美國權勢的堡壘!
然而興奮之餘,隱隱的緊張也湧上心頭。我望向被迫跪在地上的那些美國人。他們有男有女,大多穿著西裝或軍裝,神情驚恐。其中有個年輕的美國士兵嘴角滲著血,可能是在剛才的衝突中受傷,此刻他咬著牙一聲不吭地瞪視我們。我迎上他的目光,意外地發現那雙藍眼睛中沒有懇求,反而燃燒著憤恨的火焰,彷彿在說:你們會付出代價。*我心中一顫,匆匆移開視線。
1979年11月4日 美國 華盛頓
白宮內,一片忙亂景象。國家安全顧問布里辛斯基匆匆闖入橢圓形辦公室,臉色凝重地向正伏案處理文件的總統吉米·卡特報告:「伊朗出大事了!德黑蘭的美國大使館被衝擊,外交人員可能被扣為人質!」卡特猛然抬起頭:「什麼?」他難以置信地站起身來。
幾分鐘後,在白宮地下的危機管理室,卡特已經召集了數名最高顧問和軍方代表緊急開會。牆上的時鐘顯示著華盛頓時間清晨6點過零,換算過來,德黑蘭已是傍晚時分。卡特神情嚴峻,手裡緊握著一份剛收到的簡報,薄薄的紙張在他掌心微微顫抖。簡報上的信息令人不寒而慄:大約數十名美國外交官和僑民被伊朗激進學生團伙扣押在德黑蘭的美國大使館內。伊朗當局非但沒有制止,據傳反而有宗教領袖在稱讚學生的愛國舉動。
「這是宣戰!」國防部長布朗氣得一掌拍在桌上,「他們竟敢攻擊我們的使館!」CIA局長透過厚厚的眼鏡片看向總統,小心地說:「目前細節還不明朗,但可以確定,大使館陷落了。」卡特壓了壓手示意眾人安靜,他感到一股怒火和屈辱湧上心頭,卻深知此刻必須冷靜。「我們現在最重要的是確保人質的安全。」他沉聲說,「聯絡伊朗政府,要求他們履行國際義務,立即釋放人員。」他看向坐在一旁沉默不語的國務卿萬斯。萬斯點頭:「我會儘快透過瑞士使館(註:美國與伊朗斷交後瑞士代管美國利益)向伊朗外交部提出交涉。」
布里辛斯基皺著眉頭補充:「總統先生,目前伊朗的巴札爾甘臨時政府已經搖搖欲墜。我們剛得到消息,總理巴札爾甘因為反對這次佔領使館事件,可能提出辭職。如果伊朗政府全面倒向強硬派,我們的談判籌碼將更加渺茫。」卡特聞言眉心深鎖。他當然明白,伊朗自從年初革命推翻巴列維國王後局勢日趨混亂,溫和派的臨時政府與宗教強硬派之間鬥爭激烈。而如今這次使館危機,很可能讓溫和派徹底出局,由狂熱的霍梅尼及其支持者接掌全局。
「不管怎樣,我們必須先試盡一切外交手段。」卡特緩慢而堅決地開口,「在此同時,五角大樓和CIA也要開始研究營救行動的可行性方案——但千萬記住,人質安全優先。」他環視眾人,每個人的臉色都如同大理石般凝重。這一刻,卡特感到肩上責任如山。他深吸一口氣,下令道:「現在開始,每隔一小時向我彙報最新進展。大家行動起來吧。」眾人齊聲應諾,會議室椅子挪動聲此起彼伏。
卡特卻沒有立刻離席。他疲憊地坐下,摘下眼鏡揉了揉酸痛的眉心。心中思緒萬千:他萬萬沒想到,自己辛苦維繫的中東外交竟迎來如此劇變。伊朗曾是美國在波斯灣最重要的盟友,而現在卻變成一個無政府狀態般的火藥桶。他腦海中不由浮現出幾週前巴列維國王致電求醫來美時自己的決策——出於人道,他允許罹患癌症的伊朗前國王入境治療。這一舉動現在看來,竟成了激怒伊朗群眾的導火索。卡特心中既懊悔又悲憤,但身為總統,他必須想辦法化解當前的危機。
他抬起頭凝視牆上懸掛的世界地圖,目光落在伊朗的位置上。那是一塊遙遠而如今充滿敵意的土地,正劫持著五十多條美國人的生命。卡特暗暗發誓:無論如何,他都要讓那些同胞平安回家。
1979年11月5日 伊朗 德黑兰
黎明的曙光微微泛白,我仍然毫無睡意。使館院內,硝煙味和昨夜燃燒文件的焦臭尚未完全散去。我和幾名夥伴守在關押人質的房間外走廊。經過昨夜瘋狂的佔領行動後,大家都疲憊不堪,但興奮感讓我們難以真正入眠。透過門縫,我隱約聽到裡面傳來低聲啜泣和呻吟——那些被我們綁起來關押一夜的美國人,有人終於情緒崩潰了吧。我調整了一下滑落的槍背帶,勉強靠在牆上閉目養神。
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我睜開眼,只見一名神情嚴峻的革命衛隊成員快步走來。他是霍梅尼派來接管現場的代表,名叫穆薩。他的目光從我們身上掃過,冷冷道:「所有人都注意,伊瑪目(註:即霍梅尼)剛剛發表聲明,稱讚我們的行動是『第二次革命』,揭露了美國大使館這個間諜中心的罪惡。」聽到這話,我和在場學生不禁精神一振,許多人露出了自豪的笑容。霍梅尼的認可意味著我們的舉動獲得了最高領袖的支持,再無後顧之憂。
「接下來,我們要確保這些人質安全,等待政府進一步指示。」穆薩繼續說,「任何人不得擅自傷害人質。目前部分人質將由我們革命衛隊看管,其他則繼續由你們學生輪班看守。保持警戒,美國人和他們的走狗可能會採取行動。」說完,他揮了揮手,示意兩名全副武裝的衛隊士兵進入房間看守。我走上前小心問他:「穆薩兄,我們是不是應該向外界宣傳我們的訴求?很多群眾在外面聲援……」穆薩瞥了我一眼,神情有些不耐:「宣傳的事自有安排,你們只管守好人質。」我悻悻退下,心裡雖有疑問但不敢多說。
走回走廊時,我碰到了女性發言人瑪麗。同為學生領袖之一的她,實際上名叫瑪蘇梅,是我們當中英語最好的人。昨晚就是她代表大家在使館門口用英語向西方媒體宣佈了我們的行動和意圖,此刻她正揉著通紅的雙眼走來,看樣子一夜幾乎沒合眼。我關切地問:「情況怎麼樣?」「還行,剛和幾個外國記者說明了我們佔領的理由。」瑪麗嘆了口氣,壓低聲音說,「巴札爾甘首相剛在電視上宣布政府集體辭職了。」我吃了一驚:「真的辭職了?」「是的。」瑪麗露出複雜的神色,「他們不認可我們的行動,認為這會引發國際危機。但伊瑪目顯然支持我們……臨時政府已經沒有實權了。」
我一時語塞,不知該說什麼。巴札爾甘辭職意味著伊朗政壇從此由宗教強硬派全面掌控。作為狂熱革命青年,我本應為此歡呼——那些優柔寡斷的溫和派下臺了,革命終於純潔了。但不知為何,我內心卻並不輕鬆。腦海中浮現出鄰居禮薩大叔憂心忡忡的臉,他是我們街坊中有聲望的教授,一直以來支持革命卻反對過激行為。曾經他也提醒過我,不要被極端情緒沖昏頭腦。可是現在,時代的巨輪滾滾向前,沒有時間讓我們猶疑了。
走出走廊透透氣時,我看見使館院外仍聚集著上千民眾,高呼著反美口號揮舞拳頭。還有電視臺的攝影機在錄製現場畫面。許多人的臉上帶著興奮的狂熱,彷彿在慶祝一場盛大的勝利。我想到此刻全伊朗都會得到消息:美國使館被我們佔領,美國人終於低下了高傲的頭!這將極大鼓舞國人,也向全世界表明我們伊朗革命不容干涉的決心。
就在這時,不遠處一聲槍響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循聲望去,只見幾個衛隊士兵正將一名試圖翻牆逃跑的美國人質重新拖回院內,其中一人還端著冒煙的槍口,顯然是朝天開了一槍警告。我心頭一緊——幸好只是警告而非傷人。但從那金髮美國人驚魂未定的表情來看,他們確實已被我們嚇破了膽。我暗自慶幸沒有鬧出人命,否則事情可能難以收拾。
太陽升起,新的一天正式開始。對我而言,一切都變得不同了。街上的報紙頭版一定會用特大號字體刊登我們的壯舉,電臺裡也會不停播放著我們痛斥「美國陰謀」的聲音。我隱約感覺,我們與美國之間已經撕破最後的臉面。一場漫長的對峙或許才剛剛開始,而我——一個二十一歲的伊朗青年——即將置身於歷史的風暴核心,親歷這場石油與權力交織的戰爭。
第二十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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