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暮光前夜(上)
月光惨淡,德黑兰郊外的一条荒僻公路上,一辆黑色轿车悄然停下。四下无人,唯有风声拂过干枯的野草。帕尔维兹从驾驶座下来,绕到后座,小心翼翼地扶起一个羸弱的身影——那正是他之前关押拷问的老毛拉,也就是哈桑的父亲。老人被折磨得形销骨立,浑身伤痕,早已奄奄一息。帕尔维兹看着他浑浊的眼睛,心中五味杂陈。
“走吧,你自由了。”帕尔维兹低声说道,将老人搀到路边。老人站立不稳,踉跄几步倒在地上,虚弱地喃喃:“为什么……?” 帕尔维兹别开目光,不愿直视老人困惑怨恨的眼神。“这里离最近的村子不远,你沿路一直走,会有人帮你。”他硬起心肠说完这些,从口袋掏出一点零钱和一串念珠,轻轻放在老人手边。那念珠是他自己多年来随身携带的,此刻送还给一位饱受苦难的信徒,或许聊表一丝赎罪。
老人颤抖着手指触碰念珠,忽然浑浊的眼中泪水滚落:“愿真主宽恕你……孩子。”帕尔维兹鼻尖一酸,差点夺眶而出的泪水在最后关头又被他强忍回去。他匆匆转身上车,不敢再停留。车门砰然关上时,远处老人沙哑的祷告声隐约传来。帕尔维兹猛踩油门,黑色轿车卷起尘埃,绝尘而去。
车中,帕尔维兹双手紧握方向盘,内心翻涌的悔恨、耻辱和解脱交织在一起。他不知道自己放走老人的举动会否暴露,也不再关心。经历了“黑色星期五”的血腥洗礼,他对巴列维政权的忠诚已然崩塌。继续作恶只会让自己彻底坠入深渊。他唯一能做的,是在这巨大乱局中寻找一条自救与赎罪之路。
几天后,一个秋日的傍晚,帕尔维兹悄然来到德黑兰一处僻静的咖啡馆侧门。一名高个子西方男子早已候在那里,见到帕尔维兹便点头示意,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包间关上门。“好久不见,帕尔维兹。”男子用英语低声说,声音里有一丝复杂的意味。帕尔维兹换上英语答道:“约翰,我们必须快点,我的时间不多。”
来人正是CIA特工约翰·威尔逊。他收到帕尔维兹的密信,说有重要情报愿与美方交换。此刻两人对坐,气氛凝重。“我想离开伊朗,带我的妻子和女儿。”帕尔维兹开门见山,“再这样下去,我们会没命。我可以提供你们想要的东西,条件是你们帮我一家安全撤离。”
约翰微微颔首:“我们可以酌情安排。但我们需要先知道,你掌握什么情报?”帕尔维兹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道:“第一,军队内部正在酝酿一次‘宫廷政变’——几名高级将领计划迫使沙阿退位或出国,成立一个军事委员会与反对派谈判,以避免全面革命。他们已经和反对派的一些温和派有过接触,包括前首相巴赫提亚尔的人。”
“巴赫提亚尔?”约翰眉毛一挑。他当然知道沙普尔·巴赫提亚尔,温和民族主义者,摩萨台旧部之一。看来国王身边的人也在考虑最后一搏,让反对派的人出面组阁来保住君主制。“继续,”他说道。
“第二,”帕尔维兹谨慎地看了看门缝,继续道,“霍梅尼在巴黎遥控指挥,他的核心圈子已经与国内多个派别建立联系,包括一些左翼组织。有人告诉我,图德党和游击队的人也都暂时听命于他,以避免分裂战线。”
约翰点点头:“这些我们也有所耳闻。那霍梅尼那边可有弱点可寻?比如内部不合?”帕尔维兹摇头:“宗教阵营很团结,但与世俗派只是暂时联盟。我听说霍梅尼秘密成立了一个‘革命委员会’,准备在时机成熟时接管权力,根本没打算与世俗派分享。”
约翰暗暗心惊,这消息与他们的研判不谋而合。“那么第三个情报呢?”
帕尔维兹叹了口气:“第三,苏联人在拉拢各方。他们通过图德党向霍梅尼表示支持,也有人接触一些军官,鼓动不要亲美。虽然苏联和宗教派意识形态格格不入,但他们有共同的敌人就是西方和沙阿。”
约翰微微苦笑:“冷战的戏码永远不变。”他思索片刻,说:“你的信息非常重要。美方的确在考虑让巴赫提亚尔或其他温和派上台。至于军方那边,我们也在接触。但是时机很关键。”
帕尔维兹压低嗓音:“如果要动手,必须赶在霍梅尼回国前。听说最近法国那边有很多记者采访他,他声势越来越大。一旦他亲自回来,宗教狂热会达到顶点。那时别说军事委员会,军队说不定都会倒戈。”
约翰脸色凝重地点头。他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巴列维的倒计时已开始,每拖一天,伊朗就离美国的掌控更远。他问:“你准备什么时候撤离?”帕尔维兹回答:“一有机会就走。求你尽快安排。”
约翰伸出手:“我会尽力。但是帕尔维兹,你知道,你的名字在很多黑名单上,新政权若成立,第一个清算的就是你们萨瓦克军官。”帕尔维兹苦笑:“所以我别无选择,只能信你。希望你们美国人这次别再抛下我们不管。”两人紧紧握手,随即各自离开,仿佛不曾见面。
与此同时,在巴黎郊外一个宁静的小村庄,记者们云集在一座普通宅院门口。这就是鲁霍拉·霍梅尼下榻的住所。自上月流亡至此后,霍梅尼安静的小院成了世界瞩目的焦点,无数国际媒体轮番登门采访。这位古稀老人一夜之间成为了反抗暴政的英雄象征,他的一言一行都被迅速传播回伊朗,鼓舞着千千万万的民众。
此刻,庭院里秋叶飘飞,几名西方记者正围坐在霍梅尼身边,一名翻译在旁协助。霍梅尼面带慈祥的微笑,语调温和地回答着提问。“阿亚图拉,”一位美国女记者发问,“如果您成功推翻巴列维国王,伊朗未来将建立一个怎样的政府?会不会是神权政体呢?”
霍梅尼轻轻摇头,坚定地说:“我们追求的是自由和独立的政府,由伊朗人民自主决定他们的未来。伊朗的伊斯兰革命不只是为了更换统治者,而是为了推翻压迫制度,实现社会正义。我并不寻求个人权力,只希望人民通过公投选择他们信任的领导人。”
一旁的阿里静静站立,负责维持采访秩序和录音。他听着导师以不急不缓的口吻说出这些话,内心却清楚霍梅尼真实的想法远不止此。导师坚信伊朗应该在伊斯兰法指导下运行,他本人作为宗教领袖将担负重大使命。但在此刻,对外展示亲民民主的形象非常必要,以争取国内外更广泛的支持。
另一名法国记者问:“您如何看待伊朗左翼势力和民族主义者?他们在这场革命中也扮演重要角色。您未来会与他们分享权力吗?”
霍梅尼微笑答道:“我们的兄弟,无论左翼还是民族主义者,目前都为了共同的目标并肩奋斗。我尊重一切为伊朗自由而努力的人。未来伊朗的蓝图,将由所有参与革命的派别共同绘制。当然,前提是他们尊重人民的意愿和我们国家的独立。”这话听起来意味深长,却又无懈可击。
采访结束后,记者们纷纷告辞。阿里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回到屋内,看见霍梅尼闭目倚坐,显得有些疲惫。“老师,您还好吧?”阿里关切地问。霍梅尼睁开眼,摆摆手示意无妨:“老朋友,帮我把拜礼毯铺好,我要礼拜。”阿里立刻照办。1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2mqlUhyNv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