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僵局與風波
1979年11月12日 美國 華盛頓
「我的同胞們,美國正面臨一場前所未有的危機……」吉米·卡特總統的聲音透過全美上萬個電視螢幕傳播開來。這是他在白宮橢圓辦公室發表的全國電視講話直播,主題正是圍繞伊朗扣押美國外交人員事件。鏡頭裡的卡特神色凝重而疲憊,他告訴全國民眾,美國正在採取一切和平和外交手段確保被扣押人員的安全,但也強調「決不向恐怖主義屈服」。他宣佈,美國政府已經凍結伊朗在美國境內的所有資產,並在國際上尋求對伊朗施加壓力。同時,他懇請全體國民冷靜團結,為人質的平安祈禱。
電視機前,無數美國人屏息凝視。他們中許多人剛剛經歷一週的震驚與憤怒:從新聞裡首次看到自家外交官被蒙眼押解的畫面開始,全美上下陷入了自越戰以來最嚴重的民族恥辱感。有人在自家門口綁上黃絲帶以示對人質的支持,也有人走上街頭,高舉標語譴責伊朗的“暴行”。在紐約、華盛頓等城市,留美的伊朗學生也遭到騷擾,兩國間的敵對情緒正在平民層面迅速蔓延。
這次講話結束後,卡特總統走出燈光璀璨的直播間,臉上的表情更加憔悴。他沒有絲毫勝利的喜悅——因為外交努力正頻頻碰壁。數日前,他派出的特使代表團(由前司法部長拉姆齊·克拉克率領)在抵達德黑蘭附近時被拒於門外,霍梅尼甚至斥責這些美國特使是“陰謀分子”,拒絕與之會晤。聯合國安理會通過的要求伊朗釋放人質決議,也被伊朗方面充耳不聞。事態的演變,遠比卡特和他的顧問們預想的要嚴峻。
1979年11月17日 伊朗 德黑兰
清晨的冷風掃過大使館的庭院。我裹了裹外套,和兩名革命衛隊士兵一道,押送著一小批人質朝大門口走去。這批人質共13人,全是女性和非洲裔男子,他們神情緊張,但與那些被留下的白人男性人質相比,似乎又帶著一絲慶幸——因為他們即將被釋放。
「快走!」衛隊士兵用波斯語呵斥著,一名黑人男子跌跌撞撞地邁開步伐。我走在隊伍後方,端著槍警戒四周。大門口聚集了一群記者和紅新月會的人員,還有來自巴勒斯坦解放組織的代表(他們充當了這次人質釋放的中間人)。當我們將人質帶到門口時,閃光燈頓時亮成一片。我微微眯起眼睛,看見那些記者激動地拍攝著獲釋者。兩名女秘書模樣的美國女性剛一踏出大門,便立刻淚流滿面地擁抱了紅新月會人員。她們回過頭,似乎想向我們說些什麼,但終究沒開口,只是露出複雜的神色。
目送那13名獲釋人質被帶上車輛遠去後,我默默鬆了一口氣。昨晚霍梅尼下令釋放所有女性和非裔人質,稱這是出於對“受壓迫群體”的同情。我不知道他此舉是否真出於憐憫,但至少,這讓我們手中的“籌碼”減少了部分,也讓外界看到我們並非全無人道。看著剩下那些仍被關押的白人男性人質,我心中五味雜陳。昨晚有個年長的女行政人員在被挑選獲釋名單時,跪地懇求我們把她生病的同事也列入,然而穆薩冷冷拒絕了。我當時站在一旁,內心很不是滋味——我們革命不是為了折磨無辜個人,可眼下,政治鬥爭的籌碼卻落在這些普通美國人身上。
回到使館主樓內,一股壓抑的氣氛在走廊中瀰漫。被釋放的人質離開時的哭泣和感謝聲仍回響在我耳畔,而留下的人質們肯定已得知消息,他們的情緒不難想像。我途經二樓的一間房門時,聽到裡面傳出東西摔落的聲響和低沉的怒吼:「為什麼不放我們走?!」是那個叫湯姆的年輕美國兵在咆哮。我和另一名學生衝進房間,只見湯姆已經氣得滿臉通紅,正用被綁的雙手笨拙地砸向牆壁。而同屋的幾名人質試圖勸阻他,其中一個鬚髮花白的男子無奈地搖頭:「冷靜點,孩子,這不是他們能決定的……」看到我們闖入,眾人神色一緊,瞬間噤聲。
我皺眉喝道:「安靜!」湯姆回過頭惡狠狠地瞪著我們,胸口急促起伏,像一隻被困的野獸。我記得他——正是佔領當天被我們壓制的那位海軍陸戰隊員,此後他一直表現得倔強不屈。此刻,他的眼中燃著怒火和絕望。我舉起槍示意他退回牆邊,他緊抿著嘴,一步步挪回牆邊坐下,但目光從未退縮。我有些不安地移開視線,轉身離開房間並鎖上門。走回走廊時,我腦中揮之不去的是湯姆的眼神——那種恨不得撲上來與我同歸於盡的眼神。我不由加快腳步,彷彿要甩開內心的沉重。
1980年1月20日 伊朗 德黑兰
「真主至大!打倒美國!」伴隨著震天的呼喊聲,數十萬伊朗民眾匯聚在德黑蘭街頭舉行盛大的遊行集會。今天是伊朗伊斯蘭革命勝利一週年的前夕,也是霍梅尼宣布將把人質問題交由新成立的議會決定的日子。作為學生代表之一,我被允許暫時離開使館,看著滿街揮舞的旗幟和巨幅的霍梅尼畫像,內心百感交集。
過去的兩個多月裡,人質危機並未隨時間消解,反而成為我們國內政治的焦點。1月初,伊朗舉行了伊斯蘭革命後的首次總統選舉,革命元勛之一阿布·哈桑·巴尼薩德爾高票當選。他是一位偏向溫和改革的知識分子,上任後不久便公開表示希望結束人質僵局,改善伊朗的國際處境。我曾懷抱期望,認為或許新總統能找到讓我們體面釋放人質的辦法。然而現實並不樂觀——霍梅尼很快表態,任何決定都須等新當選的議會召開後再定,而在此之前,人質將繼續被拘留。
今天的示威是為了紀念革命,也是在向美國示威。廣場上的高音喇叭播放著伊瑪目霍梅尼剛發表的講話錄音:「我們將堅持革命原則,不懼任何威脅。美國必須懺悔過往對伊朗的罪行……」人群不時爆發出陣陣掌聲和口號聲響應。我在人群中卻有些心不在焉。腦海裡浮現的是昨夜與巴尼薩德爾總統的一次短暫碰面——作為學生代表,我和瑪麗被邀請到總統府,與這位新領袖座談。他語重心長地對我們說:「孩子們,你們都是愛國的,但國家不能永遠與全世界為敵。我希望你們考慮讓政府接手處理人質,尋求一個外交解決方案。」當時我們低著頭不知如何作答。瑪麗後來憤憤地對我說,巴尼薩德爾太軟弱了,他不懂得革命的意志。然而我心裡清楚,他的話也並非全無道理。只不過眼下風頭正勁的我們哪肯鬆手?除非美國滿足伊瑪目提出的苛刻條件——比如引渡巴列維國王回伊朗受審、歸還他的貪汙財富等,否則誰也不敢主張放人。
想到這裡,我抬頭望了望灰濛濛的冬日天空。不知遠在美國的那些人質家屬,此刻心中是何等的焦灼悲苦。而我們這裡,革命群眾依然沉浸在憤怒與狂熱中。我忽然有一絲恍惚:我們挾持著五十多個異國他鄉的生命,究竟要將這場對峙拖向何方?
1980年1月27日 伊朗 德黑兰
清晨,德黑蘭國際機場。
一架白色塗裝的波音客機在跑道上轟鳴起飛,悄然消失於薄霧之中。沒有人注意到,機上載著六位神色緊張的西方客人——他們正是11月佔領大使館時倖免於難、一直被加拿大駐伊朗使館秘密庇護的美國外交人員。為了將他們安全送出伊朗,美加兩國絞盡腦汁策劃了一場大膽的行動。此刻,在機艙後排,一名戴著假鬍子的中年男子壓低鴨舌帽沿,目送窗外的跑道燈光漸漸遠去,握緊的拳頭因激動而微微顫抖——他是潛入伊朗執行這次任務的美國CIA特工,在假扮成加拿大電影製片人的身份掩護下,他成功帶領這六名躲藏許久的同胞衝出虎口。
當客機安然飛離伊朗領空的消息透過秘密頻道傳回華盛頓時,白宮戰情室內爆發了一陣難得的歡呼。坐在角落的CIA中東局官員傑克·泰勒鬆了一口氣,和身旁的同事擊掌慶賀。然而歡笑過後,所有人心中都明白:真正的大問題並未解決——留在德黑蘭那被劫持的52名美國人,仍然生死未卜。
傑克走出會議室,腦海中仍在思索下一步行動。自從11月使館淪陷後,他和國防部的同僚們秘密籌畫的拯救計畫已逐漸成形。現在,總統的外交努力遲遲未能奏效,時間已過去將近三個月,人質們經歷的煎熬越發嚴重。傑克深知,美國不能再無限期地被動等待下去。
當天傍晚,五角大樓一間絕密會議室內,幾位軍官在一幅中東地圖前緊張地討論著。牆上投影出德黑蘭美國使館的平面圖,標記出人質可能被看守的位置和周邊戒備情況。三角形標記出了幾處潛在直升機降落點。一位身材高大的美軍上校用教鞭指著地圖說:「根據我們掌握的情報,我建議在德黑蘭東南部沙漠地帶設置一個臨時降落場作中途點,代號‘沙漠一號’。直升機將從航空母艦起飛,在那裡與運輸機會合,加油後等待夜幕,然後潛入德黑蘭近郊。」另一位戴眼鏡的空軍將領接著補充:「我們可以動用新近組建的三角洲特種部隊,他們將在夜間突襲使館,迅速解救人質,然後乘直升機撤離到臨時降落場,再轉運至安全地帶。」與會者們表情嚴峻地點頭,但也有人提出疑慮:「飛越伊朗本土深入首都腹地,風險極大。而且我們對德黑蘭現場的情況幾乎一無所知。」坐在角落默默聆聽的傑克開口了:「情報方面我們正在設法彌補。CIA已派出線人潛入德黑蘭,協助標定降落場位置並提供現場監視。我們也在訓練幾名能說波斯語的特工,準備在行動時充當向導和翻譯。」他頓了頓,掃視眾人,「至於風險——諸位,沒有風險就沒有勝利。我們已經別無選擇。」
會議室裡一片沉默。良久,國防部長布朗緩緩說道:「總統還沒最終批准這次行動。但我相信如果外交途徑繼續行不通,他會點頭的。我們必須確保每個環節萬無一失——這將是一次史無前例的任務。」眾人嚴肅地齊聲回答:「是,長官!」傑克望著地圖上那顆用紅圈標出的德黑蘭,握緊了拳頭。在他腦海中浮現的是那些被蒙著眼在槍口下的美國同胞。他暗自發誓,無論如何也要把他們救出來。只是他不曾料到,一場意想不到的變數正在地平線上醞釀,將把這場危機推向更加驚心動魄的下一幕……
第二十一章完
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K2sd5ZjD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