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時分,迪化街瀰漫著一種介於白晝與黑夜之間的曖昧氛圍。
紅磚建築在夕陽映照下,斑駁的外牆彷彿在訴說著百年來的滄桑變遷。
吳渡川站在一家名為「永茂號」的雜貨店前,懷疑自己是否找錯了地方。破舊的招牌已褪色得辨不清原本的紅漆,幾個燈泡透過積著灰塵的燈罩投下黯淡的光線,就連門前那隻看門的石獅子也已經缺了半個耳朵。
店門半開,隱約可見木架上陳列著的各式雜貨——曬乾的柑橘皮、包裝泛黃的糖果、堆積成山的草藥,以及懸掛在門楣上那串據說能避邪的紅辣椒乾。
渡川看了看手錶,離約定的六點還有十分鐘。
他不由得再次確認名片上燙金的地址:「大稻埕迪化街一段九十七號,永茂號雜貨行」。沒錯,就是這裡。
深吸一口氣,他試探性地叩了叩門框。「有人嗎?」
沒有回應,只有屋內一隻不知名的鳥兒發出尖利的鳴叫,讓渡川想起那天晚上念想體的嘶嘯。
「來了,等一下!」一個蒼老的女聲從店內深處傳來,幾聲拖鞋拍打地板的聲響後,一位身材嬌小的老婦人出現在半掩的竹簾後方。
她身著花布旗袍,頭髮梳成一絲不苟的髮髻,別著一支古老的銀簪,溫和的臉上佈滿如蜘蛛網般的皺紋,卻掩不住那雙明亮如少女般的眼睛。那是一種吳渡川從未見過的眼神——彷彿能穿透時間看見萬物本質的目光。
「是渡川哥來了吧?」老婦人笑瞇瞇地說,語調帶著濃厚的台南腔,「後面在等你,阿姨帶你過去。」
吳渡川一愣,不記得自己有提前通知,也不知道這位素未謀面的老婦人為何認識他。「您是?」
「林月娥。你叫我月娥嬸就好。」老婦人笑得更開了,露出一口整齊的牙齒,「黑狗那老番薯說你眉心有道疤,看到就知道是你了。」
她轉身引領渡川穿過狹窄的店面,拐進一條昏暗的走廊。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混合了中藥材、陳年木頭與某種不知名香料的氣味,讓人莫名感到安心又警覺。
「小心頭!」月娥嬸突然出聲提醒,渡川剛好避開一個低垂的風鈴。那風鈴看起來普通,但他敏感地注意到其上刻著細密的符文,風鈴的每次輕擺都彷彿在空氣中畫出無形的保護圈。
「那是感應鈴,能辨別來客的氣息。」月娥嬸頭也不回地解釋,「好的進來,壞的被絆住。你很幸運,它讓你過了。」
走廊盡頭是一扇看似普通的木門,門上掛著一塊「員工專用」的牌子。月娥嬸在門前停下,從腰間的荷包裡取出一枚古舊的銅錢,在門上的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凹槽中輕輕一轉。
「通往渡川事務所的門不止一扇,」她神秘地笑了笑,「但找得到的人不多。」
門無聲無息地打開了,展現在渡川眼前的景象讓他瞠目結舌,那不是他預期中的雜貨店後院或倉庫,而是一個寬敞明亮的中式庭院,四周環繞著朱紅色的廊柱,正中央是一棵盤根錯節的老樟樹,樹下設有一張古樸的圓桌和幾把竹椅。
更令人震驚的是,庭院似乎遠比「永茂號」店面的實際面積大得多,彷彿他穿過那扇門,步入了另一個空間。
「這是……」
「事務所的前庭,我們叫它『聚神庭』。」月娥嬸解釋道,一路引領他穿過庭院,「不用擔心,空間比例與物理定律不合是正常的,你慢慢就習慣了。」
庭院的另一端立著一棟二層樓高的老式建築,外觀雖舊但保養良好,紅磚牆面上爬滿了不知名的藤蔓,每片葉子都閃著微微的綠光。
樓前站著幾個人影,其中一道高大魁梧的身影渡川立刻認出是柯錫魁。他穿著與昨晚相同的灰藍色工裝外套,左手拿著那只標誌性的銅煙斗,正與人低聲交談。
隨著渡川走近,柯錫魁抬頭望來,眼中閃過一絲滿意。「來了啊,小囝仔。差點以為你會臨陣退縮。」
「說好的六點。」渡川平靜地回應,瞥了一眼手錶,「現在五點五十八分。」
柯錫魁咧嘴一笑,露出不整齊的牙齒,「準時是好習慣,但別太依賴那塊錶。在虛界的縫隙間,時間流動可不會遷就你的時計啊。」
他轉身向其他人介紹,「這就是我昨天說的那個小子,吳渡川。眉心那道疤不是普通的傷痕,是『虛界印記』,含有特殊共振頻率,感應能力一流。」
渡川這才有機會打量其他人。站在柯錫魁旁邊的是一位年約四十的中年男子,寬肩窄腰,穿著一件皮衣,戴著半指手套,左臂有著大面積的燒傷疤痕。他面無表情地打量著渡川,目光銳利如鷹。
「張鐵生,五階結界師。」他簡短地點頭致意,聲音低沉如雷,「負責事務所的安全系統和裝備維護。」
另一側站著一位年輕女子,大約二十五六歲,身著簡約的白色襯衫和深灰色長裙,一頭齊肩黑髮乾淨俐落,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她手裡捧著一本古舊的線裝書,封面燙金的書名渡川看不清楚。
「陳靜怡,六階記憶師。」她的聲音輕柔但清晰,帶著一種書卷氣,眼神卻透著對渡川的好奇,「我主要負責檔案整理和案件分析。」
最後一位站在略後方的角落,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穿著黑色高領毛衣和破洞牛仔褲,頭髮染成不自然的棕紅色,耳朵上穿了至少五個耳環。他倚在牆邊,手中把玩著一個金屬打火機,臉上掛著似笑非笑的表情。
「李大方,不用管他的階級。」柯錫魁替沉默的年輕人介紹,「表面上是我們的雜務和聯絡員,實際上……嗯,你遲早會發現的。」
李大方聽到這介紹只是聳了聳肩,一雙略帶狹長的眼睛掃過渡川,露出一抹神祕的微笑。「歡迎加入怪咖俱樂部,新人。」他的語調中帶著一絲北部特有的慵懶。
「這是我們渡川事務所的核心成員,」柯錫魁總結道,「還有幾個常來常往的合作夥伴,以後你會陸續見到。今天我們先帶你認識一下基本環境,再告訴你一些必要的規則。」
張鐵生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盒子,遞給渡川。「開門前先打開這個。」
渡川接過盒子,發現是一個精緻的木製小匣,表面雕刻著流雲紋。打開後,裡面躺著一枚做工古樸的銅錢,與月娥嬸用來開門的那枚相似,但上面的符文更為繁複。
「『通行符』,所有收尾人的第一件裝備。」張鐵生解釋道,語氣嚴肅,「這不僅是開啟事務所各道門的鑰匙,更是在虛界迷失時尋找回路的指引。無論去哪裡,都必須隨身攜帶。」
渡川小心翼翼地拿起銅錢,驚訝地發現它摸起來溫熱如生物體,而且重量遠超出它的體積所應有的分量。「這是什麼材質?」
「開山銅、海墘鐵和一點傳家古物。」柯錫魁的語氣中帶著一絲驕傲,「渡川事務所的制式通行符,每一枚都需經過七七四十九天的煉製,浸泡在藥水中,燎火熱煉,再刻上專屬持有者的獨特符文。」
陳靜怡走近幾步,伸手指向銅錢中央的一個特殊符號。「看到這個形如星塵的刻痕了嗎?那是依據你眉心疤痕的形狀特別設計的,能與你的『虛界印記』產生共鳴。我得說,」她推了推眼鏡,露出一個知性的微笑,「這是我見過最特別的印記之一。通常形成虛界印記需要特定儀式,你卻是自然形成的。」
「等等,」渡川皺眉,「你們怎麼可能這麼快就準備好了?我昨晚才剛認識柯先生,今天就……」
「時間在不同層面流動速度不同。」李大方突然開口,語調懶散但眼神銳利,「你所經歷的那個『昨晚』,對我們來說可能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渡川還想追問,但柯錫魁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關於時間與空間的問題,我們有的是時間慢慢解釋。現在,」他指向大樓入口,「讓我們進去參觀你未來工作和學習的地方吧。」
就在他們準備踏入大門的那一刻,一陣刺耳的蜂鳴聲突然從事務所內部傳來,伴隨著紅光閃爍。張鐵生和柯錫魁的表情瞬間變得嚴肅,陳靜怡已經迅速翻開手中的書本,快速翻閱著某些頁面。
「紅色警報。」張鐵生簡短地說,聲音沉穩但緊繃,「西區有大型虛界波動,可能是B級以上的異常事件。」
李大方已經掏出手機,手指在屏幕上飛快滑動。「萬華龍山寺附近,能量讀數飆升,已經超出普通感應器的測量範圍。」
「龍山寺?」渡川突然想起昨晚對許教授說的話,「有人會在那裡成為第七個受害者?」
「你說什麼?」柯錫魁猛地轉身,目光如炬,「誰告訴你的?」
「沒人告訴我,」渡川下意識摸了摸眉心的疤痕,「昨天晚上,當筆記本上的水漬形成那個女人的臉時,我聽到了這句話……」
陳靜怡與張鐵生交換了一個嚴肅的眼神。柯錫魁沉默片刻,突然做出決定。
「計劃有變。靜怡,先給渡川基礎裝備;鐵生,準備『封鎖線』和『感知晶』;月娥嬸,麻煩您聯繫『鬼門關』那邊,問問有沒有異常登記。」
他轉向吳渡川,眼神前所未有的嚴肅。「小子,」他聲音低沉如磐石,「原本今天只打算帶你瞭解環境,但現在看來,你要提前體驗實戰了。」
「什麼意思?」
「意思是,」柯錫魁從工裝外套內袋中抽出一張泛黃的符紙,「你的收尾人第一課,從現在開始。」
月光下,柯錫魁的符紙無風自展,上面的紅色符文彷彿活過來般閃爍跳動。渡川注意到那些符文與他眉心疤痕的形狀驚人地相似,彷彿在回應著某種無形的呼喚。
而就在此刻,他手中的通行符也開始發熱發亮,與符紙上的紋路形成了奇妙的呼應。一種莫名的預感攫住了渡川的心—今晚過後,他的生活將徹底改變,而他與那個十年前消失的姊姊之間,或許終於能夠搭起一座橋梁。
如果那真的是姊姊的聲音,那麼龍山寺究竟隱藏著什麼樣的祕密?第七個受害者又是誰?更重要的是,為什麼這一切似乎與他有著不可思議的聯繫?
「準備好了嗎,收尾見習生?」柯錫魁嘴角掛著一絲若有似無的微笑,「今晚,你將親眼見證這些年來困擾台北的『萬華連續虛化事件』。」
「虛化事件?」
「六位普通人在萬華區神秘消失,留下的只有他們的影子,凝固在牆上。」張鐵生簡短地解釋,已經開始往門外走去,「如果你說的『第七個受害者』是真的,那我們必須阻止它發生。」
陳靜怡已經準備好一個小背包,遞給渡川。「基礎收尾工具,路上我教你怎麼用。」她的眼神中透著謹慎的評估,「希望你的天賦不只是能看見那些東西,還能在關鍵時刻幫上忙。」
李大方無聲無息地出現在渡川身後,神秘地低語:「第一課最重要的規則:別死在第一天。」
吳渡川緊握著通行符,感受著它傳來的溫度與脈動,彷彿這不是一枚冰冷的金屬,而是一個活生生的生命,與他血脈相連。十年來第一次,他感到自己渾身的血液都在歡呼雀躍,彷彿終於找到了歸途。
「姊,」他在心中默念,「如果你能聽見,就給我一個指引吧。」
月色如水,萬華龍山寺的古老廟頂在夜空下顯得格外神秘。無數未知的危險與可能性正等待著這位新晉收尾人,而在虛界的某處,似乎有什麼存在正凝視著這一切,等待著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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