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澤明月分別數日後,杜尋帶傷獨行,霧氣如刀,壓得小徑生寒。
他走錯了一步。
不是劍上的錯,也不是敵人的錯。
錯的,是那一瞬——他以為自己能控住劍。
那是一座無名小館,殞敗得連招牌都沒剩下。村人繞道而行,暗傳這是某門派棄置的外堂,如今只剩幾個老弟子守著殞屋,苟延殞日。
杜尋未問名,提著用破布裹著的斷劍,推門而入。
對方未報派,只冷聲道:「此處不比試,請回。」
杜尋語氣平緩,眼神帶著謙遜:「我想試試。」
像過去數日,他對露水練劍,對柴堆試招,比任何時候都勤,彷彿離「那人」更近一步。對方遲疑片刻,終讓他進。
一炷香後,勝負已分。
對手劍勢不穩,破綻如裂縫般顯眼。杜尋本想以劍背點腕,逼退即可,留一分餘地,像他從前對付山賊時,總能控住力道。但這次,劍出瞬間,動作快了半分,力道重了半寸。斷劍破布一掀,寒光閃過,劍尖劃破對方頸側,血如細線湧出,染紅殞地。
杜尋心跳如擂,喉頭像被什麼堵住。他想停,卻被劍的快意牽引,像是斷劍自己渴求血腥。斷劍無光,殞口鋒利如舊,似舊刃遺痕。這一劍太準,像「那人」的殺意,電光般燒進心底。他不是真想殺人,出劍的瞬間,目的卻變成了殺戮——這是錯的,為何卻如此真?
對方瞪眼仆地,無聲,無掙。
落葉飄下,風中轉圈,靜得讓人窒息。
杜尋望著血,匯成一道弧,像熱湯濺在灶前,怎麼也擦不去。他不怕這一劍的血,他從山賊的刀下走過,血早已見慣。他怕的是那一瞬,劍意的轉變,像毒,滲進骨頭,讓他離「那人」更近,卻也離自己更遠。
他不記得如何離開,只記得心底那聲低語——
「原來,劍可以這樣殺人。」
霧氣濃重,街巷死寂。
巷口路人低語:「聽說那劍客錯殺一人,報仇的十幾個,全死了,血流滿街……」杜尋未停,血染破衣,傷口滲出鮮紅,步履沉重,拖著斷劍走進偏巷。
花燈半垂,簷下綵簾殞舊,牆上貼著褪色的詩詞。這是座花街小樓,像是客棧,又像是村屋,燈光昏黃,透著孤獨。
他推門而入,燈火未滅,樓梯轉角坐著一個女子。
她青衣持扇,眉眼柔和,像春水映著微光,唇角天生微翹,笑起來如花初綻。髮絲如墨,在燈下流轉,隨風輕動,眼底藏著倦意,卻透出一抹不屈的清光,彷彿看盡人間聚散。衣裙簡潔,靜得像孤燈,卻帶著一絲撩人的風情。
她目光落在杜尋左肩未裹的劍傷,血跡斑駿,破布裹著的斷劍垂在身側。
「喲,瞧你這模樣,殺的不只一個人吧?」她語氣輕快,帶著幾分調皮,扇子輕敲膝頭,像是試探。
杜尋未答,沉默得像塊石頭。
她唇角一揚,笑得更燦,語氣俏皮:「別繃著臉嘛,第一次迷路,還是第一次讓劍自己跑去砍人?說說看,我這小樓可不常見你這種帶血的劍客。」
杜尋雙腿微顫,不是怕,是累得骨頭都疼。他低頭,避開她的目光,低聲道:「沒什麼好說的。」
她起身,步伐輕盈,像風吹過簾子,裙角微晃:「這兒沒什麼好問的,有湯,有酒,想坐就進來。」她頓了頓,轉頭瞥他,笑意狡黠:「不過看你這窮酸樣,怕是連碗湯都付不起吧?」
杜尋沒動,站在門口,斷劍的破布被血浸濕,沉甸甸的。
她沒催,轉身走向內堂,丟下一句:「愣著幹嘛?不進來,難道還想站一夜?」
杜尋沒進內堂,坐在樓梯轉角,斷劍放在身側,破布裹得更緊,像在藏什麼。
窗邊一壺熱水,一碗清湯,無酒,無人問價。柳香柔坐對面,膝蓋併攏,扇子輕點膝頭,眼神閃爍,像在打量他,又像在逗他。
杜尋喝了一口湯,眉頭微皺。湯無肉,只有紅棗與老薑,淡得像清水,勉強帶點薑的辛辣,卻少了層次。他放下碗,低聲道:「這湯……太淡了。有沒有什麼現成的材料?」
柳香柔挑眉,扇子半掩唇角,笑得像抓住什麼把柄:「喲,大俠還挑食?這可是我親手熬的湯,你居然嫌淡?」她湊近了點,語氣調皮:「說吧,你這帶血的劍客,平時都吃什麼山珍海味,瞧不上我這花街小樓的清湯?」
杜尋喉頭微動,避開她的目光,低聲道:「不是嫌……只是覺得,能加點味道。」
她笑出聲,清脆如鈴,起身走向內堂,丟下一句:「行吧,算你運氣好,我這兒還有點存貨。」片刻後,她拿出一小塊老薑和幾顆乾棗,扔在桌上,扇子一指:「就這些,你看著辦。不過我可提醒你,別把我的湯弄砸了!」
杜尋沉默,解開斷劍的破布,寒光在燈下微閃。他拿起老薑,劍尖輕挑,薑絲細得像絲,飄進湯中,帶起一陣淡淡的辛香。乾棗被他輕剖,果肉均勻,穩得像他的劍勢,緩緩沉入湯底。動作乾淨,沒半點多餘,卻透著一股熟稔,像他曾無數次在灶前揮刀。
他攪了攪湯,推到柳香柔面前,低聲道:「試試。」
柳香柔瞥他一眼,笑意狡黠,接過碗,輕抿一口。她的眼神亮了亮,扇子停在半空,語氣帶著驚訝卻不失調皮:「喲,這味道……好得我都懷疑你是不是偷偷當過廚子!這薑絲細得跟頭髮似的,棗子還帶點甜,淡是淡了點,可比剛才順口多了!」她頓了頓,歪頭打量他:「說吧,你這斷劍,平時是切菜多,還是砍人多?」
杜尋低頭,臉頰微熱,沒答,斷劍重新裹進破布,動作略顯僵硬。
她沒在意他的沉默,自顧自笑:「像你這樣的人,來這花街小樓,總不會真只是為了喝碗湯吧?還是說,殺完人,跑來找我這花街女子訴苦?」
杜尋望著窗外,霧氣翻湧,像刀鋒壓著巷子,低聲道:「我不是劍客。」
「哦?」她歪頭,扇子輕敲下巴,笑得更燦:「不是劍客,卻拿著把斷劍,身上還帶著血?那你說說,為什麼殺人?別告訴我,是你那把劍自己跑去砍人的!」
杜尋沉默許久,終於低聲道:「不是真想殺,劍出那一瞬,目的變了。」
她「嗯」了一聲,語氣輕鬆,像聽慣這類故事,卻眼底閃過一絲銳光:「這城裡,殺人跟吃飯一樣常見,有人哭,有人死,沒人問為什麼。」
她頓了頓,湊近他,聲音壓低,帶著幾分試探:「但你不一樣。你不是後悔殺人,是怕自己習慣那種感覺,對吧?」
室內一靜。
杜尋膝上的手微微握緊,望著湯面,像是見到血弧,心口一緊,彷彿被刀劃過。他首次正視她,見她笑得像霧中孤燈,溫柔卻遠,卻又帶著一絲俏皮,像在逗他,又像在拆穿他。
她不問他名,起身,扇子輕晃,淡聲道:「樓上有房,不走就歇一晚。」她轉身前,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柔光,低聲道:「今晚不收你錢。你這模樣,窮得掏不出半個銅板……也像他,背著把斷劍,總為劍活著。」
杜尋喉頭微動,忽問:「你叫什麼?」
她停步,沒回頭,語氣輕快:「柳香柔。記得也好,忘了也罷。」她轉頭瞥他,唇角一揚,笑得狡黠:「不過你這斷劍俠客,別以為問個名字,就能讓我多看你兩眼。想再來這兒,還是得帶點真本事,別老靠我心軟!」
她步履無聲,沒於樓梯後。
杜尋靜坐,直到湯冷,低聲道:「……對不起。」
風聲微動,無人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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