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張文昇便醒過來,驚覺自己竟又摟著張道玄睡。
眼前的張道玄睡態安然,他輕輕移開手,確認他沒發熱後,方下樓洗漱,又去煎煮湯藥。
端藥罐子回房時,天才微亮,榻上的人還未醒,他將湯藥盛到碗中放涼,想起今日要見的寂照禪師。
在先前的世界,他與禪師偶有往來。就算他當時身負罵名,禪師待他仍溫和有禮,或許是因為與他一樣歷侍三朝。那些當權者無不是殺人來掠奪王位的,寂照禪師卻仍需為他們祈福誦經,以維持崇法寺與泰和之安寧。
思及此,張文昇不禁嘆息。
「張兄,因何嘆氣?」
張文昇轉頭發現張道玄醒來,表情關切地看著他。
「無事,我只是感嘆這世間人人都不容易,但願之後的觀音法會能施福給百姓長久的太平。」
張文昇餵張道玄服完藥,張道玄卻驀地抬頭朝他一笑:「張兄毋須掛心,我想觀音見了你畫的經幡,必定會賜予海內昇平的。」
見張道玄澹然溫和的笑臉,張文昇怔忡片刻,才揚起嘴角,回道:「多謝張弟良言,但願如此。」
如世人不再勾心鬥角,那何處不是淨土?只是就連泰和城這樣的佛門聖地,也逃不過惡人的貪毒侵略。
張文昇離去前又囑咐小二——每過一個時辰便去確認張道玄有無不適,午時記得端粥給他,如有狀況則去仁和堂找大夫。
來到崇法寺,他遠遠就看到朵納在寺門前,朵納似乎早料到他今日會來,看到他便朝他揮手,朗聲道:「張大哥,兩日沒見,阿朵好想你啊!」
張文昇走過去,見她提著滿籃子的花,笑著說:「我得先去寺內,過午用膳,如有閒暇再來跟妳買花。」
朵納被看穿,淘氣一笑,道:「好啊,那你可一定出來,我這有新開的李花、杏花,香氣怡人,你往病榻一擺,包準花到病除。」
張文昇聞言,眼底露出一抹驚詫,卻立馬收住,只和朵納微笑道好,便轉身步入寺中。他明白是李氏說與朵納知道的,多事口碎之人他尤為警惕,張文昇想今後還是得提防李氏,以免滋生事端。
這是他第二次來到山門,此時心境卻如晴空萬里。他穿過前殿、正殿與羅漢殿,才來到金剛殿旁的講堂,僧人們尚在早課,堂內只站著十數名同他一般被請來協助的畫師。他過去道好後,便與他們一同等待禪師到來。
約莫一刻鐘後,寂照禪師才進來,身後跟著五位僧人。禪師先介紹自己,才一一問過他們名姓。最後輪到張文昇時,禪師卻望著他停住數秒,後來方覺自己失禮,才淡笑道:「阿彌陀佛,敢問這位畫師貴姓大名。」
張文昇總覺禪師眼神有異,但他道完姓名後,寂照禪師只是點頭。接著,向他們介紹身後的僧人:「這五位是此次的主畫僧,各司十一面觀音、千手千眼觀音、聖觀音、阿嵯耶觀音和負石觀音之設樣與立意,諸位則是來協助繪佛僧將勾線的佛畫施彩的。」
張文昇並不意外,但凡佛寺的繪畫多由僧人決定圖樣,除非是宮廷指派的畫師,否則絕無親手設樣的可能。
五位僧人先前已見過在場所有畫師的畫,於是當即點名挑人。擅長工筆的張文昇自然被選去繪製最繁複的千手千眼觀音,另有其餘兩名畫師與他一起。
隨後,禪師讓他們各自隨主畫僧去繪製處,張文昇和另兩位畫師及其工徒,便跟主畫僧法常到另一處講堂。
入室前,法常讓他們保持清寂,又道:「繪製分為佛身像、背景與裝飾三區,三位畫師一伍,各擇所司。如無疑問,請隨貧僧進來。」
法常引他們到講堂最前方,一幅大型經幡與三份畫具都擺在案上了。講堂前掛有幾幅已完成的經幡作為上色之參照。法常接著說兩旁小僧都可供差遣,如需清洗畫具、更換清水都可交代他們去辦。另外,畫至午時有用齋,他們可一同到齋堂用素齋,也可到寺外用膳,未時回來作畫即可。
三人紛紛點頭,法常便施禮而退,去自己作畫的堂室了。
張文昇低頭看一眼經幡,發現只有立於蓮台上的觀音圖樣繁瑣,背景和裝飾倒是簡單。於是他主動道:「小弟設色快,不如佛身像就由我來繪製吧。」
觀音會所掛經幡是一般經幡的幾倍許,中央的佛像佔去全幡之半,是最關要也是最難畫好的部分。另兩位畫師本就是衝著免費食宿才來幫忙,一聽張文昇願負責最難的部分,都欣然同意了。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3tKKoS7xql
千手千眼除了中央一張正臉,左右各一側臉外,其正臉上方尚有八張臉,共十一面。兩對結印的手置於上身前方,左右身則各有廿一隻手,每隻手的手心處皆開有一眼,手上持有各式法器,如羂索、如意珠、金剛杵、寶塔等,張文昇將繪製法器與冠飾的工作交予負責裝飾的畫師,其餘則仍由他上彩。
他手持大排筆在絹上均勻刷了一層礬水後,便以赭石與鉛白調出膚色,他細筆沾彩以雙鉤技法在墨線內側描塗膚色後,再用大斗筆將內部平塗,瞬間便將肌膚繪製完成。待其略乾,為立起像之形骨,他手提中染筆疊合渲染,觀音便立即多了肌理與陰影。
隨後,他提小染筆沾取朱砂塗上唇部及頸上瓔珞,才拿大染筆蘸石青給裟衣敷彩,又持小染筆於袈裟皺褶處疊色,增強陰影,創造出袈衣輕軟之質。
緊接著,張文昇手提細筆沾墨加強原有墨線之線條,以增加佛像之生動感。
再來,到了細處,珠鍊瓔珞都再次用上朱砂、石綠與石青等疊加顏色,使珠寶圓潤分明。前以細筆沾取朱砂罩染兩頰紅暈,後以金粉裝飾配飾,如此才算完成設色。
崇法寺的畫材與宮廷所用同為上品,張文昇因此較之前作畫都要迅疾,行雲流水之態讓一旁工徒和沙彌都感到驚奇。僧人作畫自是謹微認真,張文昇卻設色得更精美,速度也較之快上許多。
張文昇未感旁人眼光,他沉浸其中,享受作畫之樂,不覺時間飛逝,已至午時。
見僧人都去用膳,一旁的畫師才開口邀張文昇一同去齋堂。張文昇回過神來,才說自己尚有要事,婉拒了兩人。後便到寺外向朵納買了香氣淡雅的李花、茶花,又快步返回客棧。
張道玄見張文昇出現,小嘴驚訝地微張,張文昇見他神情微憨,笑著走到榻前,才將藏在背後的花,伸至面前,道:「午時得閒,特意買了花回來給賢弟,賢弟可喜歡?」
面對眼前一捧李花,張道玄自然心頭一蕩,卻見張文昇袖擺沾上顏料,手上也是金粉粼粼,知他作畫辛苦,便說:「說好今日是小弟自己照料自己,張兄又這般奔波,豈非讓小弟歉疚?」
張道玄說著,拉住張文昇的衣擺,讓他俯身靠近,接著伸出自己的袖子為張文昇拭去額上的汗珠。
張文昇看著張道玄專注為他拭汗的神態,聞著他身上淡淡藥香與鮮花交織出的芳香,心底微微悸動。他發覺張道玄對自己態度日漸親暱。
開口言謝後,張文昇將花擺入瓶中。小二這時送了粥進來。張道玄堅持自己吃,並讓張文昇下樓去點些吃食。張文昇點點頭,剛想下樓,李氏卻來了,原是送清粥來給張道玄的,她看到張文昇便喊他一道吃。
張文昇邊吃飯,邊主動和李氏搭話,說今日情況云云,李氏聽得津津有味。張道玄則在一旁靜靜吃粥。
等張道玄開口說吃完,張文昇便也放下筷子,說自己吃飽,該回崇法寺了,提議送李氏一程。張文昇和李氏一同下樓後,便問她住在哪條街上,發現不遠,就送她回去,他沒有入門打擾,立即走了。
一下午,張文昇又為第二幅經幡上色,狀態幾近入魔,旁人或覺他有畫神附身,只他一人清楚他是為快意而畫——可遠遠不夠,如果不是那幅畫,畫再多他都只覺空虛。
酉時未到,第二幅便也畫完,他們將設色完的經幡交到前頭僧人手裡,讓他們去切金與寫上經文,如此經幡才告成。
張文昇想到明日自己不能來,便告知另兩位畫師,讓他們先畫自己的部分,將佛身的部分空下,他會再行補上,兩名畫師點頭說好,畢竟他們今日看著張文昇繪製,也知道那佛身有多難畫,如果他們自己來,明日可能要完成一幅經幡都難。
晚上與張道玄一同用膳時,張文昇特意叮囑張道玄不要告訴李氏太多事情,尤其是過往經歷。
張道玄一聽,先是一愣,才點頭道好。張文昇雖與自己年紀相仿,可明顯練達許多,他內心不免對其過往有了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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