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我自小聽聞吳聖的壁畫猶如真境,這《地獄變相圖》更讓長安百姓睹之毛戴,觀後懼罪修善。雖然都說這壁畫沒有摹本,原畫在景雲寺上的真跡又早毀於安祿山兵入長安之時。可傳言吳聖曾為了弘揚佛法遊歷各地,到益州後,來了崇法寺,聽說回程之際他贈予當時的禪師閻摩羅《地獄變相圖》的絹本,後來這畫又被轉贈給當時北昭國的聖上,至今保存在泰和宮內。」
提到《地獄變相圖》,張文昇情難自已,異常激動,但這毫不奇怪,《地獄變相圖》為吳道子晚期大成之作,是以凡畫師者流,無不夢寐能一睹此畫。
「張弟,既然你曾到過宮內做畫師,那你可曾見過那幅畫?」
張道玄聞言,望了張文昇一眼,卻不理他激動之情,淡淡道:「我也聽過此傳聞,入宮後我曾想一睹吳聖真跡。可即使後來我當上圖畫供奉,也從未見過那畫,更未曾聽得有人提過。張兄若是為此想入宮,小弟勸你還是打消念頭。」
張文昇一聽搖頭,似不認同。「吳聖遊歷各古剎、道觀皆有留下畫作,當年在此留下《地獄變相圖》一事,應當不只是傳聞而已。張弟,你其實也認為畫是存在的,對吧?」
張道玄欲言又止,輕嘆一聲,才道:「縱然此畫真在宮中,也不值得張兄冒險犯難,宮裡人心險惡,況且眼下時局也仍不安定,不要有此妄念才可安生。張兄也見著我的樣子了,難道就一點也不怕嗎?」
「我怕,但見此畫是我畢生所願。我不僅想見到這畫,還想有朝一日親手畫出另一幅不輸吳聖的《地獄變相圖》。」
張文昇語調平緩卻透著堅決,惹得張道玄心頭一顫——他從來只聽王公命令作畫,未曾有過自己想畫的作品,張文昇卻有所追求,看來自己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改變他的決定了。
眼下他沒有立場勸阻,於是,張道玄只好道:「這事小弟需思慮後,再答覆張兄。」他雙手被毀後,早將生死置之度外,但他怕張文昇因此決定受害。
張道玄沒道出當年鄭賈世便是知道他一心想見那畫,才以此利誘。歷經劫難,張道玄才懂,人的癡心妄念是一種要害,尤其在亂世中,是以,他後來行乞時,都只求一飽,不曾貪圖其他。
張文昇自然不知他的心思,只應著:「那是自然。料你應當困了,就先別想了。我扶你躺下休息吧。」張道玄點頭,讓張文昇扶著他躺到榻上。
過程中,他望著張文昇臉上的焰紋烏金面具,內心茫然,這人和過去的自己可說是十分相像,卻更傲然自信,意氣風發。張道玄不得不承認自己被眼前謎一般的男子給吸引了,張文昇突然出現,卻好似與自己相交甚久,每每帶來的都是自己所喜之物,又習得吳風。這種既陌生又熟悉的奇妙感覺,讓張道玄如止水的心起了漣漪,他忙闔上雙眼,想驅除這種感覺。
另一頭,張文昇凝視著張道玄的睡臉,內心滿是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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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切忙完,張文昇看張道玄睡下,才下樓燒水、淨身。回房滅燈後,他將臉上的面具取下,黑暗中,他雙眸燦如星子,趴到案上注視榻上張道玄徐緩起伏的身子,緩緩睡去。
夜半,張文昇被吵醒過來,發現張道玄正不斷叫喚,他沒聽清,只是忙點起油燈,跑去查看,發現張道玄面色潮紅,汗如雨下,衾被被他扭動不止的身子推落到地上,張文昇拿起被子為他蓋好,又到桌上倒了碗湯藥,給張道玄慢慢服用下。他又下樓燒了熱水,提了上來,趕緊為他擦拭發汗的身子。
過程中,張道玄未曾轉醒,喃喃囈語:「阿爹,阿元不入宮了,阿元就在這裡陪你,阿元哪都不去了。」說完,張道玄臉上兩道清淚落下,張文昇眉頭一皺,趕忙提手,擦去他臉上的淚水。
握住張道玄的手,道:「張弟別怕,從今而後有我陪你,你不會再孤身無依了。」過後,他倍加小心照料著餵藥、擦身、更衣。
雖大夫說不能與病人共寢,否則可能會被傳染瘧症,可張文昇怕張道玄又發寒熱,加上此時衾布被汗水浸溼,保暖變差。思索片刻後,他便去取了面具戴上,上榻入衾,抱著張道玄替他取暖,後便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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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道玄是在一團熱意中醒過來的,他原想掙開被子,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熱得不行是以睜開眼,眼前卻是張文昇戴著烏金面具的臉。張道玄眨眨眼睛,驚覺並非作夢——張文昇正與他共枕同衾,而且四肢將他纏摟得相當緊。
原來方才掙不開的竟是張兄,張道玄想著,更感渾身滾燙起來,畢竟這是他第一次與他人如此親密,他甚至感到兩人下體貼合無間,彼此的硬熱相抵。
他赧然開口輕喚:「張兄,你醒醒。」
張文昇卻未醒來,張道玄看著面具下方他挺直的鼻梁呼吸輕勻,一線丹唇周正地擺在稜角分明的臉上,很是好看。他又往下,這才瞧見張文昇脖子近左肩骨處也有一顆青痣,若非此時他側身躺著,深衣微微下落敞開,張道玄定然看不見。張道玄詫異地想,世上竟有這等巧合?張兄身上也有青痣,甚至長在與自己相同的位置。
他又抬頭看張文昇的面具,不禁好奇他面具下的模樣。忍住揭開來看的想法,張道玄再次喚道:「張兄、張兄醒醒。」
張文昇這才緩緩睜眼,目光迷茫地看著張道玄的臉,而後,驀地清醒過來,他手腳趕忙鬆開,起身下榻,臉已脹得通紅。「張弟,你別誤會,我不是趁機輕薄你的,我是怕你半夜發冷,那衾被又不夠暖和,故而我才抱著......」
張道玄輕笑出聲,張文昇聽著,愣愣看他的笑臉,頓時忘了言語。張道玄看著難得無措的張文昇,開口道:「張兄,你別驚慌,我知道你不是那種浮蕩的男子。」
張文昇知道適才反應過度了,羞窘道:「張弟沒誤會我,那便好。」
張文昇心裡卻很訝異,自己素來易醒,不知為何今日卻睡得極沉,他身體四肢仍殘存著抱著張道玄入睡時的感覺,是他未曾感受過的舒心安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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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兄,小弟斗膽一問,你何故睡著時也戴著面具?」
張文昇看著張道玄的臉,雙脣一抿,才開口:「我面容醜怪,怕半夜嚇著你,是以昨晚戴著面具,平日睡前是會摘下的。」
「原來如此。」他能理解張文昇的想法,畢竟他也長年藏著自己醜惡的地方。張道玄又想到今在張文昇面前,他早忘了要隱去身上的缺陷,他卻待他如常,於是道:「小弟也長得醜惡,張兄卻不曾棄嫌,若是哪日張兄願以真面目示我,小弟定也不會因此厭棄張兄的。」
張文昇動容,卻想自己的真面目是斷不能讓張道玄見到的,於是敷衍道:「再說吧。或許哪天我會摘下面具給張弟看的。我先下去提桶水讓張弟洗漱,順便吩咐人煮碗清粥。」
張道玄點了點頭。
可能是夜半服了藥,一上午張道玄都清醒著。張文昇仍十分小心,他邊與張道玄閒談畫理,邊不時起身查看張道玄有無發熱。
午時,李氏帶飯菜過來,順便傳達禪師的意思,告訴張文昇明日辰時過後到寺內金剛殿旁的講堂。
張文昇還要給張道玄餵藥擦身,才能吃飯,於是他先送李氏下樓離開。看著兩人離去,張道玄想明日張文昇便要去寺內作畫,內心不免一陣空落。方才與張文昇講論畫理時,他便發覺他確實對繪畫有更精深的理解,讚服的同時也起了作畫的心思。望著自己的手,他又思慮起張文昇讓他做工徒一事。
這日,到睡前服了湯藥,張道玄都未再發寒熱。
張文昇滅了燈,坐到案邊,繼續守著,榻上的張道玄卻突然開口喊:「張兄,我冷。」張文昇忙過去,伸手觸碰張道玄的額頭、側臉,覺得並無異狀,可張道玄沒理由說謊,於是他問:「今晚我也與你一併睡,這樣會暖和些。你說可好?」張道玄輕聲答允,挪出位置,張文昇便上了榻去,躺在張道玄旁,拉高衾被後,張文昇低聲道:「睡吧,張弟。」
張道玄在黑暗中輕輕點頭,心卻撲通急跳。這是他平生第一次說謊,好在一片漆黑中,張文昇無法看清自己的神色。
他只是希望張兄能離他近些,別無其他心思,這樣的謊應無礙吧?
看著衾被下張文昇隱約起伏的胸膛,他想,他可能已入睡了。幾日下來,張文昇為了照料自己應累壞了,可他從沒怨過,待自己有如待親弟弟般好,思及此他心口又突生一陣悶痛。他撫著胸口想,下次問診定要問問大夫為何突發胸悶。
就這樣,他望著張文昇,直到最後眼皮沉得閉上,才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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