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毫克的陽光 - 17. 廬山

　　——嗶，優惠票下車。

　　許念昀從前門下車，慌慌張張地快步走進一旁的巷子裡，從牆後屏息窺探，確定金宇諶沒注意到他，才終於敢大口呼吸。

　　他看見金宇諶拿著手機在髮廊門口慢悠悠地走來走去，片刻過後，露出燦爛的笑容並朝內揮揮手。

　　應該是看見侯景然了吧？真好，他也好想就這樣走過去，和侯景然打個招呼。

　　叮叮叮——風鈴隨著玻璃門開啟而叮噹作響，侯景然走出店外，身上還穿著工作圍裙。

　　「你來幹麻？」侯景然問。

　　金宇諶反問：「今天是我生日，你不跟我說生日快樂嗎？」

　　許念昀發現，從他的位置只能看見侯景然的背影，也聽不太清楚對話，難免有些失落。

　　「生日快樂。」侯景然敷衍地說，隨後又補了句：「還有什麼事嗎？」

　　「有，我還要討個生日禮物。」

　　「我他媽還在上班，哪來的……唔？」

　　許念昀睜大雙眼，滿眼的不可置信，侯景然和金宇諶竟然絲毫不懼他人目光，直接在店門口擁吻。

　　他不知道侯景然臉上是什麼樣的表情，不知道那兩人的身影交疊了多久，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何時離開的，回過神時，他已走在回家的路上。

　　或許是想藉由走路來平復內心焦躁，他曾多次路過公車站牌，卻一次都沒考慮停下來等車。

　　接吻，代表侯景然還是接受金魚的告白了嗎？難怪最近都不太回他的訊息。

　　這樣也好。

　　金魚的皮膚白皙紅潤、五官端正、打扮得體，態度落落大方，一舉一動都相當討人喜歡，勇敢追愛的行為也讓他很是敬佩，最重要的是那份心意，這人喜歡侯景然，喜歡了好久好久。

　　不像他。

　　不像他！

　　不像他膚色蒼白、體態臃腫、單眼皮小眼睛，對穿衣打扮一竅不通。

　　不像他個性陰沉不會聊天，一直被動接受侯景然的照顧。

　　一切的一切，叫他如何不自慚形穢？那滋味如逆流的胃酸，梗在他的胸口與咽喉，吐不出、吞不下，酸澀且燒灼。

　　酸澀的是短暫且沒有結果的情竇初開。

　　燒灼的是好不容易有點起色的自尊心。

　　這天，他花了四十分鐘，走過大半個廣原市區，紛亂的心緒才終於平復。

　　平復之後，他還是想好好感謝侯景然的關懷與陪伴，還是想好好表達自己的心意，以一種最安靜、最不會給對方添麻煩的方式。

　　他走向房間的一角，把手機固定在畫架旁的手機架，畫架上有張八開素描紙，紙上是剛以粉彩打好底色、色鉛筆勾勒出輪廓的半成品。

　　本以為有許多時間可以精雕細琢，但情況有變，下學期開學之前必須搬家、轉學，最多只剩兩個多月。

　　他打開手機螢幕，從相簿中找到侯景然遠眺夜景的照片，繼續接著下筆。

　　大面積的深藍，是夜景，也是他內斂的底色；中下三分之一的淺黃，是為侯景然保留的空間，溫柔、溫暖。

　　他在背景裡藏了許多顏色。

　　紫色，是祝你們感情順利。

　　綠色，是祝你和你的家人都能平安健康。

　　黃色，是祝你前途一片光明。

　　橙色，是祝你永保青春活力、無憂無慮。

　　紅色，是我真的、真的，好喜歡你。

　　整個六月，他每天放學都會搭公車路過侯景然工作的髮廊，遠遠地看一眼，回家後幾乎將全部的時間用來作畫。

　　很快就到六月底，高二下學期結束。

　　時間一點一滴流逝，畫作完成度逐漸上升，房間內的物品也逐漸減少。

　　「昀昀，晚點幫我把這幾箱也搬到後車箱。」林芊惠交代完，便回房收拾最後的隨身行李。

　　「好。」許念昀放下色鉛筆，看著眼前這張一筆一筆刻畫了一個多月的畫作，露出滿意的笑容。

　　他已經盡力還原那天看到的美好景致，侯景然眺望遠方的側臉不只神似，更是畫面中最明亮耀眼的存在，與山下七彩的點點光輝相呼應，達成平衡。

　　嘶——噴上粉彩素描保護膠，心意就此封存。

　　等待保護膠乾燥時，許念昀先去幫忙把行李搬上車，看著出生居住至今的家慢慢變成他不再熟悉的模樣，內心苦澀也慢慢沉澱。

　　他拿出簡易畫框，把乾燥後的畫放進去，隔著壓克力面板輕撫畫中的侯景然。

　　「昀昀，好了嗎？該走了。」林芊惠出聲催促。

　　「來了。」許念昀拿著裱好的畫走出房間，最後一次關上這道門，這次他將邁開大步離去，而不是將自己反鎖其中。

　　上車後，林芊惠按捺不住好奇，向許念昀要來那幅畫仔細端詳。

　　「你什麼時候認識這位同學的？感情好到特地畫了一幅畫要拿去送人家，我卻都沒聽你提過這個人。」

　　許念昀回想初次見到侯景然的情景，嘴角揚起微笑，輕描淡寫地說：「我想跳樓，他剛好路過，把我拽了下來。之後他經常跑來找我玩，也很常來繪畫教室看我畫圖，慢慢就變熟了。」

　　「原來是他……竟然是他……」林芊惠嘟噥了幾聲，表情看起來很驚訝。

　　「媽？」許念昀滿臉疑惑。

　　「就是……這位同學把你想跳樓的事告訴你們班導，然後你們班導打電話向我確認，我就把你有憂鬱症的事告訴你們班導了。」

　　「咦？阿導知道？可是我什麼感覺都……」

　　「我們討論過後，覺得不要貿然刺激你比較好。校方只把頂樓加裝鐵絲網，以及安排兩次生命教育課程，不過你還真難騙，自始至終都沒有去輔導室報到。」

　　「因為我不知道那是說給我聽的啊。」

　　林芊惠無奈地笑了笑，繼續說：「我打去問你的主治醫師，他說你原本的測驗結果沒有明顯自殘傾向，判斷是你那時吃的藥不合適，所以我才買了切藥器幫你逐步減量，幸好換了新的藥之後，一切都正常。」

　　「小角落突然裝了鐵絲網、國防通識臨時改成生命教育、還有回家之後你要我減量準備換藥……我當時雖然覺得奇怪，卻無法思考這些事與自己的關聯性，只是被動地接受一切，看來當時的我確實怪怪的。」

　　原來那時看不透的種種奇怪跡象，都是侯景然、校方與母親對他的無聲守護，思及此，不禁眼眶泛紅。

　　身在其中，不識全貌，但當他終於看清楚山的全貌，卻必須離開了。

　　「還好，都過去了，新藥看起來沒什麼大不了的副作用。」林芊惠又看了一眼畫中的侯景然，便將畫作還給許念昀，哽咽地說：「媽媽不知道你認識這位同學，不然媽媽真想好好謝謝他、請他吃一頓大餐，他救了我的心肝寶貝……」

　　許念昀用力眨了眨眼，伸手調整車內導航的設定，催促道：「先載我去一趟坂東，我把畫寄在他們家的管理室，我們就回阿公家。」

　　「寄在管理室？你不親手交給他嗎？順便道別。」林芊惠問。

　　許念昀搖頭拒絕。

　　林芊惠也不追問，只默默放下手煞車，緩緩駛上路。

　　晚上，母子二人終於安頓好之後，一大家子一起坐在客廳看電視、閒話家常。

　　許念昀感覺口袋裡的手機震動了幾下，取出一看，發現是侯景然傳來訊息。

　　下午9:11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Puq01qCyq
　　Smile_Zane寶：胖子，你什麼意思？

　　Smile_Zane寶：我家管理員跟我阿公說你要轉學？

　　Smile_Zane寶：你為什麼不自己跟我說？

　　Smile_Zane寶：你已經搬家了嗎？新家在哪裡？

　　我不是電神：抱歉

　　我不是電神：我已經搬家了

　　許念昀想了想，又繼續打字。

　　下午9:12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4C8tfCdlsL
　　我不是電神：祝你跟金魚交往順利

　　Smile_Zane寶：蛤？關金魚屁事？

　　許念昀深怕再談下去會控制不了情緒，顫抖地點開選單，深吸一口氣後，按下封鎖。

　　對話停在這一刻，直到許念昀換了手機、換了門號，再也找不回來。

　　許念昀改名林予形，在阿公家附近的學校讀完高三，沒考上理想的大學，到外縣市的私立學校開開心心玩了四年，閒來沒事就健身，日子好不快活。

　　停藥之後憂鬱症沒再復發，林芊惠欣喜得很，也就隨他去了，連他說想割雙眼皮也都一口答應，即刻轉帳。

　　剛好阿公在市區有間房子，租客不打算續約，便整理整理，他大學畢業後就和母親搬了進去。

　　之後他在那間洗產地的商貿公司待了三年，天天加班、早出晚歸，他自己都開玩笑說是大學沒好好讀書的現世報。

　　時光飛逝，當他再度見到侯景然時已過八年，兩人已是二十五歲的青年。

　　侯景然曾是照進他生命中的一縷陽光，樂觀的態度深深影響他，幫助他走出陰霾。

　　可是，為什麼他的小太陽不再發光了？

　　林予形回過神，望著少年朝爭執中的眾人走去，屏息等待自己能幫忙說幾句話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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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廬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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