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朝鲜的旅程意外得顺利,经过三个小时不到的飞行,高丽航空的飞机稳稳地降落在了平壤顺安机场。在过海关安检的时候,唐海还有些紧张他的手表型通讯器被发现,但朝方的士兵只是随意摆弄着他所有的随身物品,眼睛却盯着他的口袋。唐海心领神会,急忙掏出提前准备好的两包中华烟递了过去,对方眉开眼笑,很快就给他的护照上敲了通过章。来接唐海的车也早在机场门口等候多时了,唐海的座位那里的车窗被完全被贴成了黑色,而陪行人员则是有意把他挤在座位上,絮絮叨叨地用含糊不清的中文和他聊天,让他无法透过司机的角度观察他们的具体路线,他干脆就不理会对方,把眼睛闭上了。
过了很久,唐海被带到了一个军营里,他被安排在一个会客室里等待着。不一会儿,一个中年人从大厅的一边出现了。"您好!"他用蹩脚的中文说道,"您就是唐海吧!我叫做崔光烈,是我们朝鲜人民军平壤军区的陆军中将,特地来接待您的!"崔光烈微笑着,身形挺拔,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军装,朝唐海走来。唐海也站起身,礼貌地向崔光烈用韩语打招呼,"您好!我是伊卡斯特学院的唐海,见到您很高兴!"崔光烈眼神里闪过什么,然后立刻变得语气亲切,仿佛多年未见的亲人:"哎呀,唐同志,终于见到你了。我们很早就听说了你的事迹,这么年轻,就在能源技术和机体设计上做出如此卓越的贡献,真是时代的骄傲啊。更没想到的是,你还会说我们的语言!"他上前一步,伸出双手热情地握住唐海的手,掌心温暖而有力。崔光烈微笑着继续说道:"我们的国家,非常重视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技术,智慧,忠诚,这才是未来真正需要的力量。这次的交流,是双方友谊的新起点,当然,也是你亲自见证伟大事业的机会。"他轻轻拍了拍唐海的肩膀,目光柔和。但唐海却觉得,这种目光像一道无形的网,悄无声息地将把自己笼罩其中。"希望你能尽情地交流,也希望你能习惯这里的规矩。我们会一直陪伴着你的。"他说完,笑得更加慈祥了些,仿佛真的是一位值得信赖的长者。但是一瞬之间,他的语气冷了一些,"不过,你讲朝鲜语的时候,我希望你能尽快改掉那种南边的腔调。听着太杂、太轻浮了。我们这里讲的是正统的平安道方言,希望你能学会。"唐海撇了一眼崔光烈身后的走廊上,那些若有似无的摄像头,只是说了句,"好的,请您多指教了。"
崔光烈微笑着,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招了招手。从大厅另一侧,一个身穿军绿色作训服的年轻女子走了过来。她皮肤白皙,五官精致,有一头金色的齐肩短发,腰背挺得笔直,举止干练而利落。走近了,唐海注意到,她那漂亮的浅棕色的眼眸中,透出着一股并不怯懦的眼神,甚至带着一丝几乎藏不住的骄傲。崔光烈笑着介绍道:"这位是苏贞花同志,是我们技术局的优秀骨干,接下来,你在这里的一切技术交流,由她来全程协助。贞花,这位是中国来的唐海同志,他朝鲜语说得不太地道,但交流应该没问题。"说着,他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年轻人之间,沟通起来,总是更轻松愉快的嘛。"唐海淡淡一笑,朝苏贞花礼貌地点头,对方也向他一笑,却有些媚意过浓:"我是苏贞花,您就是唐海唐同志呀?久仰大名,今后请多指教。"唐海眼神沉了下去,在心底,警铃已经悄悄响起。"太刻意了。美人计,用得太熟练了。"他暗暗想着,但面上仍然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客气微笑。"幸会,苏同志。我是唐海。接下来的时间,就请多多指教了。"他轻轻握了握对方伸过来的手,很快收回,力度恰到好处,既不冷漠,也不多余。苏贞花也微微一怔,她感觉到,眼前这个年轻的男人,看自己的眼光不像是在军队内部习惯的其他男人的目光那样,压抑中又带有些猎奇,他的眼里有种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冷静和倔强。"无论如何,绝不是那种可以轻易被掌控的人!"苏贞花心里微微一动,一丝本能的战栗掠过。
崔光烈安排苏贞花带唐海去他的宿舍后,又微微一笑,"唐同志,祝你在这里愉快!有机会的话,我们或许会再见面的。"苏贞花带着唐海,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唐海所住的宿舍大楼。苏贞花回头,摆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说,"唐同志,我就送你到这里了,我很期待下午见到你!"这时,唐海脸上的礼貌笑意也随之冷却下来。他直视着苏贞花,眼神沉了几分,声音低而清晰:"苏贞花,对吧?我想告诉你,我很清楚你们在玩什么把戏。想通过你来套取情报,对吗?"苏贞花微微一怔,但很快又恢复了冷淡的表情。而当唐海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自己可能太冲了,但箭在弦上,他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试图让语气平静得近乎冷漠:"你确实很漂亮,或许其他人会被你迷惑。但很遗憾,我不会吃这套。"苏贞花怔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唐海会这么直白。她像往常一样试图冷笑,却没能完全收住那一丝颤意,声音清冷而克制:"唐先生,我们带着最大的诚意邀请你来,是把中国人当作朋友、老师来看待的。"她顿了顿,眼底划过一丝冰冷:"既然你是这样看我们的,那我也不必虚与委蛇了。"苏贞花挺直了腰背,语气更加冷淡:"坦白讲,这次所谓的'交流',我本人从一开始就没抱什么期待。"她看着唐海,咬了咬唇,眼神里带着一点倔强的锋芒:"实话说,我国的国防科技水平,远远在你们之上。"最后,她微微侧头,声音压得极低,却异常清晰:"所以,唐先生,请你不要自我感觉太好。"说完,她没有再看唐海,转身离开,只留下一抹干净利落的背影。
唐海把行李箱提进了自己的小房间,步伐沉稳,但心里却隐隐有些发闷。回想起刚才的话,他咬了咬牙:"我真是个笨蛋,果然还是太冲了点啊。"他不傻,也不是完全没有同理心。他明白,无论苏贞花此刻扮演着什么角色,她本身,也不过是这个体制里的一个小齿轮罢了。就像他自己,也不总能左右自己的命运一样。更现实的是,如果真的想完成任务,想探到有价值的情报,苏贞花,恐怕是最接近突破口的人。唐海抬手捏了捏鼻梁,暗暗叹了口气。"算了,之后找机会......道个歉吧。"
到了下午,按照日程安排,苏贞花准时来接他,准备陪同他参观基地其他几个实验区。唐海原本打算趁机找个合适的话题,委婉地缓和两人之间的气氛。但苏贞花不知是生气还是确实对唐海没有兴趣,从头到尾没有给他一点机会。比如在参观一个兵器基地时,唐海试图缓和气氛,开口说一句:“苏同志,这里的设备看起来挺先进,你们平时也用这些吗?”但苏贞花只是冷冷地“嗯”了一声,然后加快步伐。再比如,两人路过食堂时,唐海用近乎讨好的口吻说道:"苏同志,刚在吃午饭的时候,我发现你们提供的泡菜居然有6种不同的口味!贵国的饮食文化还真博大精深呢!"苏贞花这次干脆理都不理,就像没听见一样。她全程冷着脸,声音清冷而简短,所有的话,都严格停留在"介绍设施"或者"赞美祖国"的范围内,不多说一句废话,不给任何私人接触的空间。唐海几次想开口,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空气里,一直弥漫着微妙又压抑的僵硬感。就这样,一整个下午的行程,两人几乎是沉默着走完的。
直到傍晚时分,他们回到了基地一栋隐蔽的小楼,来到了一间办公室门口。苏贞花推开门,淡淡地说:"这儿是我的办公室,有什么事可以来这里找我。今天就到这里,辛苦你了。"声音客气,但冷冰冰的。唐海不想错过这最后的和好机会,忙不迭地问,"请问,我可以进来看看吗?"苏贞花也不想多说一句话,就说:"随便。"唐海厚着脸皮进来了,这间办公室看起来十分简朴,让他回想起了小学的时候,经常罚站的老师们的办公室。突然,他看到苏贞花的桌面上有一个相框,照片上其中一个显然是苏贞花小时候,那时候她看起来就像一只漂亮的洋娃娃,而身边则站着一个朴素的朝鲜妇女抱着她笑着,照片右下角还用蓝色的水笔写着"Звезда"。这时候,苏贞花发现了唐海的目光看向这张照片,赶忙上去把相框往桌上一扣,恼怒地说道,"你们中国人就是这样没礼貌的吗?"唐海赶忙道歉,他挠了挠头,声音有点结巴:"我......我不是故意看你的照片,真的,只是觉得......挺特别的。"然后,他有些抑制不住好奇地说,"......星星?那是你的名字吗?"苏贞花一惊,"你会说俄语?"唐海点点头,"在软件上学过一点,不过仅限于几个单词而已。"苏贞花的眼眶似乎有些泛红,她转过身去,过了一会儿又转了回来,恢复了平静。她看着唐海说道,"是的,那是我原来的名字。我的爸爸是前苏联派过来的工程师,生下我之后苏联解体,他就杳无音讯了,只留下我和妈妈在这里。"然后,她彻底恢复了冷漠的声音,"怎么样,你满意了吗?你什么都不懂,少管我的事。"唐海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结结巴巴地说:"不是......不是的......我只是觉得,你应该经历了很多。"然后他立马告辞,退出了办公室,结束了一天的行程。
回到房间后,唐海的心里有些不能平静。来这里之前,他阅读过不少关于朝鲜的历史,也读过一些脱北者的书。在朝鲜,所有民众都被粗略地划分成三种身份:"核心阶层"、"动摇阶层"与"敌对阶层"。这是体制内部一种不成文却处处生效的"成分标签",不仅影响每个人能读什么书、住在哪个城市,甚至决定了一个人的子女未来是否有资格参军、进入大学、甚至结婚。而作为一名苏朝混血儿,苏贞花毫无疑问地被打入了敌对阶层。唐海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小时候金发棕眼的苏贞花会受到多少来自同学和老师的恶意,会被贴上多少"异类""可疑分子"的标签。她或许从未真正拥有过属于自己的玩伴,也从未在学校里被老师真正赞赏过一次。哪怕成绩再好,哪怕行为再端正,那种自小就深埋在人心中的警惕与偏见,早已将她隔离在社会的边缘之外。而这样的她,现在可以站在平壤的内城,成为了一名朝鲜人民军中的一员,甚至辅佐崔光烈这样的高官,她需要熬过多少多少血泪般的训练和屈辱。想到这里,唐海忽然意识到,苏贞花的那种冷漠,并不只是出于一时的敏感,而是她多年来被环境训练出的自我保护本能。
唐海靠在床头,点开了桌上的一盏小灯,目光却落在墙角那个隐隐泛红的监控探头上。他不确定崔光烈是否正在监视,但他几乎可以确定,自己来平壤之后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动作,都不再属于自己了。沉默中,他想起了自己在学韩语的时候,曾经通读过朝鲜半岛的历史,在教科书的边角处记着他这些年对东北亚格局的一些思考,也记录着当年查阅到的关于"主体思想"演变的材料。可现在,他突然觉得,这一切理论性的认识,都过于轻飘了。真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是用骨头和血在与体制碰撞,而不是在纸上讨论"政治标签的异化机制"或"制度性排斥的社会学模型"。"哪怕苏贞花是一个陷阱,她首先是一个人。"他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哪怕这个人,被训练成了冷漠的机器,也曾是一个拥有"星星"这样漂亮名字的小女孩。
而苏贞花,一直在办公室里没有离开。屋内安静得仿佛能听到呼吸的回声。苏贞花站在桌前,手掌还覆在那只被扣倒的相框上,指尖微微发颤。她知道,自己今天失态了。那个中国人,不仅戳穿了她的任务意图,还窥探了她不愿示人的过去。按理说,她应该更加警惕,甚至提出更换接待人选,把一切危险的苗头掐灭,但她却没有。最重要的理由,当然她是不想错过这次难得的机会——毕竟这场由崔光烈一手布置的策反外籍年轻技术人员的任务,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做。这样完美契合的任务,或许她这一生都不会再有第二次,她怎能不紧紧攥住?但是,比起任务本身,苏贞花隐隐感到了,自己对这个年轻的中国技术人员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好奇。她轻轻地把相框扶正,指腹拂过玻璃上积了些许灰尘的边角。照片中的小女孩笑得灿烂,站在那个穿着旧呢子外套的女人怀里,而右下角那行用蓝色水笔写下的俄文笔迹,微微泛白:Звезда。她默念了一遍,像是在确认这个词仍属于自己。这十几年来的训练和磨砺,已经把她的许多记忆打磨得模糊不清。她几乎不再主动回忆童年,但那段时光就像一道隐藏的伤口,在某些时刻还是会隐隐作痛。她依稀记得母亲曾低声提起,自己的父亲叫"伊万",是一个前苏联工程师。那个人在苏联解体后就悄然离开了平壤,也从此从她们母女的生命里彻底消失。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没有留下任何信物,甚至没有一张照片,只留下了一缕异国血脉的印记——她那一头刺眼的金发。正是这头金发,几乎定义了她童年的全部噩梦:同龄人嘲笑她是"杂种"、"叛徒的女儿",老师用看异类的眼神盯着她,仿佛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麻烦。她曾一次次地试图把头发染黑,用最地道的平安道方言说话,努力背诵最高指示里的每一句话,希望自己能"更像一个真正的朝鲜人"。但无论她怎么努力,那个金色的自己,总是被划出队列,像一根斜刺,在集体的整齐步伐中永远无法对齐。苏贞花低头望着照片,指腹轻轻摩挲着那张稚嫩的笑脸。她忽然意识到,今天那个中国男人看她的眼神,与她以往所见的都不同。他没有因为她的金发而好奇,也没有因为她的职位而畏惧。那是一种她陌生的东西:尊重。哪怕他说话很冲,但那并不是轻视,而是......一种稚嫩而笨拙的自我防御。那种用锋利包裹脆弱的本能,苏贞花再清楚不过了,因为那是她走到今天所依靠的唯一铠甲。他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个完整的人,而不是一枚被体制定义的零件。是的,这种目光陌生、笨拙,却意外地温暖。"这个呆子......真奇怪。"她轻轻哼了一声,嘴角却不自觉地微微弯了一下。那一瞬间,像有什么柔软的东西,从那层厚重的盔甲缝隙中,悄悄探出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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