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月後,藥魔谷中。
八角黑塔上夜風徐徐,掀動了滿桌的藥經書頁,將篆香與濃茶的香氣吹散。藥魔眉頭深鎖,死死盯著正在斟酌的藥方,忽然瞇了瞇眼,將那藥方撕成數片灑了,道:「還是沒用!給我燒了!」
一旁的白衣藥童正要收拾,藥魔卻忽然抬手阻止,道:「慢,讓他收拾去。」他一面說道,一面微揚下巴,指向坐在欄杆上賞月的甚霄塵。
白衣藥童畏畏縮縮地道:「谷主,您不是讓甚仙君多靜養嗎,這點小事還是讓小的──」
藥魔瞪了他一眼,道:「你這是在質疑我的醫術?這數月以來煎給他的藥,難道都是餵給豬喝了?他都能在這吹夜風了,收拾個廢紙又有何妨,讓他忙去。」
白衣藥童這才垂首斂目,退回一旁。甚霄塵也懶得動彈,隨手用清風符一捲,又彈指引出火星子一燒,便將那碎紙化為灰燼。
此時又有谷中雜役入屋,替藥魔撤換涼掉了的茶水,舉止之間俱是畢恭畢敬。
甚霄塵近來才知道,谷中雜役多半都曾受藥魔恩惠,對他既敬且畏,卻也都是真心維護於他,哪怕是若虛真人也沒有這般待遇。
藥魔對身邊的動靜無動於衷,繼續振筆疾書,過了好一會才像喊狗一般,朝甚霄塵招手道:「我有頭緒了,過來讓我再紮兩針。」
甚霄塵慵懶地抬起眉,道:「有必要嗎?」雖是如此說,甚霄塵卻還是動了身,因為即便他去睡或者入定修煉,藥魔也會將他弄醒再扎針,還不如一開始就乖乖配合。
藥魔道:「你於醫道不求甚解,只求能保住性命,自然不明白箇中區別,快來!」
甚霄塵踱到案前,取了一張凳子坐下,放任藥魔往他身上扎針。
藥魔撩起袖子下針,又興致勃勃地給他診脈,彷彿是個沉醉樂曲的獨舞之人。甚霄塵早已看慣了他這副「嗜病如命」的作派,便也不多言。
藥魔今日卻頗有興致,把脈完便牛飲一口濃茶,咕噥道:「我早就想說了,你這人真是古怪,明明對醫道也算觸類旁通,卻又不願更上一層樓。劍道也是一樣,分明練得有模有樣,卻也沒有再進一步的野心……你究竟為何修道?」
數月以來,甚霄塵被迫成了藥魔用得最順手的學徒,是以藥魔說這話時,也頗有幾分恨鐵不成鋼。
甚霄塵捱過一陣痠痛,方道:「我早說過了罷?我前世便與師尊有約,他是劍修,我跟著他自然要學劍。後來師尊魂魄受損,我給他綁來一位精於醫道的鬼修,順道也從他那學醫應急,只是如此罷了。」
藥魔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哼笑道:「經你這麼一說,倒讓我想起一道心法。你可曾聽過『唯我』大道?」
甚霄塵瞥了他一眼,道:「那是魔道心法。」
藥魔漫不經心地續道:「唯我大道不求飛昇,但求本心得證,修此道者往往縱情恣意、亦正亦邪,是以被歸類為魔道心法,可修行此道者,其實並不限於魔修。」
甚霄塵道:「你想說什麼?」
藥魔嗤道:「蠢貨,自然是給你指一條明路,這還聽不出來?」
甚霄塵正被他紮得動彈不得,眼角一抽,道:「你瞧我像是縱情恣意過嗎?」
藥魔未答,反道:「若非心陷囹圄,又如何領悟何謂恣意?」他頓了頓,又轉而道:「人人都說『道』的終點是飛昇,我卻不以為然。好比醫道是為濟世,佛道是為渡人,難道飛昇了,這些就都不管了?可見飛昇並非『道』的終點,只是世人癡愚,一股腦兒往那條窄路鑽去罷了。」
甚霄塵若有所悟,卻也沒多此一舉地道謝,反問道:「你對我說這些,是為投桃報李?」
藥魔瞇起眼笑道:「你拿出的鬼修功法著實有趣,那診療手札也彌足珍貴,而這二者竟是出於同一人之手,待我日後離了若虛那廝,必要去人界會他一會,當面與他論道才是。」
甚霄塵睨了他一眼,道:「你已決意轉修鬼道了?」
藥魔嗤笑道:「我可不就是鬼嗎?不過是順應自然罷了。」
一旦修行鬼道,便再難為天地所容,光是築基就會迎來雷劫,此後也得躲躲藏藏,不見天日地避著天道,即便若虛真人身為金仙,也很難再繼續護住他了。
甚霄塵思及若虛真人對藥魔的執著,只覺得若虛真人得知此事後,遲早得發瘋。
看在若虛真人施以援手的份上,甚霄塵多問了一句:「你果真這麼恨他?」
藥魔一愣,笑容添上幾分諷意,道:「我恨他?他保我魂魄,對我處處忍讓,我能『活』到今日全是多虧了他,我怎能以怨報德?」他吁出一口氣,續道:「他的煉器之道是千錘百鍊、百折不撓,便也如此對我。只不過是他與我的道不相容罷了,我憑什麼恨他?」
甚霄塵皺眉聽著,竟分不出藥魔是不是在說反話,藥魔又漠然續道:「我與他之間已無可轉圜,只能各自安好,可他若會放手,那便也不是他了,因此只能我走。」
話音方落,塔樓便劇烈地震動起來,上百簷鈴無風而動,令人聽得心煩意亂。
甚霄塵神色丕變,忽覺神魂彷彿被扯了一下,下一刻,遙遠的天邊亮起一道光,雷聲巨響遲遲地傳來,那竟是一道雷劫。
與此同時,近處傳出了幾聲「劈啪」碎響,藥魔愕然瞪向自己手腕處,那裡配戴著一串玉綠色佛珠,方才的響動便是其中一顆珠子碎了。
藥魔喃喃道:「這是他給我的手串,每顆珠子都連著他的一件護身法寶,難道方才的雷是……不可能罷?他可是仙人……」
正說著,便又接二連三碎了幾顆珠子,藥魔登時面如金紙,定定地瞪著那串珠子。
甚霄塵按著胸口,卻仍無法抑制澎湃的心潮,咬牙道:「想來是道瀾劍重鑄成功,引來了靈劍現世的天劫。況且恐怕不只如此,本命劍復原,他的化神天劫也壓不住了。」
藥魔往桌上猛地一拍,起身罵道:「混帳!不是說好了,讓他們回來再鍛劍的嗎?」
事到如今,再追究起因也無濟於事了,甚霄塵默默召出拆骨劍,瞇起眼遙望劫光落處,道:「渡化神劫這麼大的動靜,另一個『我』也必會有所行動,破界已迫在眉睫,我得立刻趕過去。」
藥魔眉頭一皺,道:「且慢,我雖使盡一身絕學,儘量穩固了你的神魂,可你的肉身仍然不穩定,你這會可還掛在我名下,要是你出了事,豈不就是砸了我藥魔谷招牌?我隨你一道去。」
甚霄塵質疑道:「你能怎麼出去?」
可他還未聽見藥魔的答覆,眼前就忽然一花,依稀聽見有人在遠處喚著他:「甚仙君?甚仙君?你可聽見了?」
藥魔谷的景物淡去,甚霄塵的一縷神識在千里之外甦醒,原是蛟王取出了他給的傀儡玉符,正在對他說話。
甚霄塵如今只餘一魂,不敢貿然催動玉符化成人形,蛟王等了一會,便道:「唉,不管了,無論聽不聽得見,本王也得把話交代完,權當甚仙君聽見了罷。」
他躊躇片刻,續道:「甚仙君,本王這出了一些變故,潛龍熱泉深處的魔氣忽然沸騰了起來,地脈因此動盪不休,本王不知箇中緣故,只能盡力護住丞羲。可本王自身也……」
甚霄塵稍稍將神識拓展開,這才看清了蛟王此刻的模樣,蛟王的鱗片變得黯淡,甚至有部份開始脫落,可牠頭上的龍角卻粗壯了不少,彷彿就是那對角吸乾了他的生氣。
蛟王身邊除卻蛟蛋,便是那座浮誇的寶物山,甚霄塵記得他上回看見的寶山並沒有那麼高,只怕整座小世界的靈寶都已被蛟王掏空了。
蛟王長吁短嘆了一會,又道:「難道蛟化龍之前,都得經歷這麼一遭嗎?本王只知自身的狀況著實稱不上好,也不曉得未來會如何演變。若是到了萬不得已,本王便會強行引來化龍劫,借助天劫之力破開秘境,無論屆時能否成事,都得請甚仙君替我照看丞羲,保他平安……唉,他這般嬌弱,怎麼熬得過啊……」
甚霄塵好不容易聚起了神識,傳音道:「師尊那頭也有了變故,你儘量撐著,不可妄動。」
蛟王聽見傳音狠狠嚇了一跳,渾身鱗片豎了起來,瞪眼道:「甚仙君果真在呀?那異動又是怎麼一回事?本王還要不要渡化龍劫了?」
甚霄塵卻已透支了精力,神識猛然回歸軀殼。這一回神,眼前便出現了一架馬車狀的飛行靈器,車輪處有幽火托著馬車騰空而起,而谷中雜役正在將他扛入馬車。
藥魔已在車內端坐,見他醒了,便肅然道:「那混帳離開前,將這架車輦交到了我手上,這是他親手煉的靈器,說是能讓我離開藥魔谷一日不被察覺,我便用它帶你趕過去,免得前功盡棄,白忙一場了。」
甚霄塵掙扎著坐起,艱聲道:「就算小世界塌了,也不干你的事,你借我靈器就是了,何必跟來?」
藥魔卻怒道:「我說要去就是要去,你管得著?況且你以為自己撐得了多久?趕緊閉嘴調息去!還不知道屆時拖後腿的人是誰呢!」
他這番說不過就惱羞成怒的作派,甚霄塵早就已經看透了,便轉而道:「你不是要走嗎?若虛不過毀了幾件法器,你就坐不住了?」
藥魔聽了這話,反倒壓下了怒氣,冷冷道:「這駕車能蒙蔽天道,自然也能用來躲他,到了目的地我就踹你下去,自個兒躲著看好戲,又干他什麼事了?」
甚霄塵嗤笑一聲,道:「自欺欺人。你自詡醫術精湛,卻不想都是犧牲心境換來的。」
這回藥魔索性充耳不聞,逕自催動了馬車,朝著劫光大盛之處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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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閱讀!究竟誰會先趕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