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血落入血泊中,激起令人毛骨悚然的輕響,輕響又被闃寂吞沒,周而復始。
甚霄塵屈身蹲跪在地,死死按住心口的傷,生機卻仍不斷隨著血液消逝,耳畔唯有他自己粗重的喘息。可與此同時,真實記憶一一游回心海,讓他憶起前塵,也記起了封璐的更多面貌,而他心中長久以來的無名空虛,竟就這麼被填滿了。
然而心底的滿足感,終究無法治癒虛假的軀殼,他好似凍僵之人被扔入溫泉,疼得麻木,卻也感知到了暖意,劇烈的落差使得一切虛幻不實。
周遭漆黑一片,唯獨能依稀看見翻騰的魔氣。他只得費力展開神識,好不容易捉住些許靈力波動,循線追索而去,最終找到了囚困心魔的鳥籠。
那鳥籠遭人摔翻在地,籠身損毀,無悔鏡也被甩出籠外,鏡面散發著幽光,將其上的一絲裂痕映照了出來。
無悔鏡也感知到了他,虛弱地傳音喚道:主人?主人?你沒事罷……?
甚霄塵很想回答「一點也不好」,可他疼得難以開口,索性不費這個力氣了。讓人恨不得昏死的傷勢不斷提醒著他,即便他神識歸一,他也仍被困在小世界當中,無路可逃。
須臾,一陣虛浮的腳步聲傳來,那聲響似有若無、步履蹣跚,卻在寂靜中分外清晰。
那人在無悔鏡前停下,如頑童般狠狠一踢,無悔鏡立時被掀飛了出去,破碎的脆響傳開。接著那人又緩緩踱了過來,在甚霄塵跟前止住,居高臨下俯視著他。
甚霄塵吃力地抬起頭,朝上瞪去,這人像是由黑霧聚成的人形,眼眶中燃著兩道血色火焰,大半個身子都融入了黑暗中,使人看不清祂的身形,可即便祂化成飛灰,甚霄塵也不會認錯。
甚霄塵輕蔑地笑了出聲,啞聲道:「祢又失敗了,心魔。這回是來找我交代遺言的?」
噬閻沉默片刻,咬牙切齒地答道:「……只要你的神識在此殞落,本座就還有勝算!」
甚霄塵冷笑一聲,道:「祢將我困在這,想必也耗盡了祢僅存的一丁點力量,祢還能拿什麼來殺我?」
噬閻卻忽然輕鬆起來,笑道:「說這什麼話,本座怎麼捨得殺你?咱們就耗著,看誰拖得過誰。」祂的語氣添了幾分陰狠,又道:「再說,你真以為封璐出得去?即便本座力竭消散,那個人也不會放封璐走……封璐與他有因果未竟,絕無可能避開。」
甚霄塵眉梢微微一跳,卻並未追問。
噬閻見狀,眼中的火苗抖了抖,饒有興致地笑道:「喔?看來你也猜出那人是誰了。也是,破綻太大了點,封璐早已成仙,即便是在本座的全盛時期,也未能找出他道心的破綻,更不曾窺探到他的記憶,這個小世界卻太逼真了……能將小世界打造成如此模樣的,自然只有一直在封璐身邊的他。」
甚霄塵早料到噬閻還有同夥,否則他也不會以道瀾為身,假扮成劍靈來混淆視聽。但如今猜測得到印證,他卻是半點喜悅也無,只問道:「祢潛伏在他身上多久了?」
噬閻誇張地嘆息一聲,道:「這件事實在是你們不對了,本座嚐不到封璐的滋味,又始終沒能完全攻克你,一直被你們饞得不得了,只得另闢蹊徑。說來,也是你們太不把他當一回事,才會留下這麼個破綻,本座也很為他感到不值呢。」
甚霄塵冷笑道:「那祢呢?這萬餘年來,祢就活得值得了嗎?明明是罪魁禍首,少在這扮作悲天憫人的模樣。」
噬閻卻站直了身子,左右踱步道:「罪魁禍首?你要這麼說,本座可就傷心了。本座從來就不是你的敵人,只是你始終不信任本座……你上一世身為魔龍,此世卻為道修,理當比誰都要明白這份不甘。」
噬閻這會又突然沉靜下來,緩緩道:「在這三界之中強者為尊,魔修進階迅速,更不必費心力來克服心魔,本該是最恣意瀟灑的存在,但天道畏之,始終偏袒於馴順的道修與妖修,就連你也是為此死於封璐劍下,天道可曾對你慈悲?」
甚霄塵沉聲道:「天道如何,自不必由我來說。我問的是祢,值得嗎?」
噬閻見他不上鉤,不由一愣,正要繼續蠱惑他,便聞甚霄塵往後一摔,改為箕踞而坐,緊接著道:「若我所料不錯,祢應該是不斷吞噬其他心魔,以此壯大自身,這才做到不死不滅,與此同時,祢也不斷繼承人們心中的執念……但我始終有疑問,這麼做真能算是不滅嗎?只怕祢早已記不清自己的初心了罷?」
噬閻憤然回首,眸中赤焰猛地爆燃,似乎是被他這話給激怒了。祂俯身抓住了甚霄塵的衣領,吼道:
「初心?那重要嗎?重要嗎?!本座比你還要在乎你的執念,萬事都安排妥當,只差那麼一步就能成了,你卻心軟放走了封璐!你這懦夫還和本座談什麼初心!」
甚霄塵神色冰冷,鄙夷地睨著祂道:「可悲的臭蟲,我要的早就不只是把他留在身邊。祢自以為嚐遍了人間愛恨貪嗔癡,可其實祢什麼也不曾親歷,自然不明白我如今要什麼。」
噬閻放肆地大笑起來,隨後卻厲聲喝道:「本座不懂?本座只看到你為了封璐一再退讓,委曲求全做一個束手束腳的道修!你早就變得不像是你了!」
「委曲求全?」甚霄塵瞇起眼,眼中卻帶著一絲玩味,忽道:「祢知道他的唇是什麼滋味嗎?」
噬閻被問得一愣,抓著他的手臂僵了片刻。
甚霄塵將衣襟扯了回來,猛然抬眸瞪視於祂,在對視之際,攝心瞳術的紫芒一閃,他接著續道:「他的氣息、他的嗓音、他的溫柔、他的縱容……只要我一個起心動念,他的人、他的心,都能輕易被我牽動,因為我就住在他的心上。」
噬閻眼眶中的火焰一跳,驚怒道:「你究竟在說什麼?!」
甚霄塵緩緩勾起笑容,答道:「自然是在說祢不明白的事。」他從容地頓了頓,續道:「一旦將另一人放在心上,便堪比最頑固的惡咒,只要一滴眼淚,一個微笑,就恨不能為對方赴湯蹈火。我對他是如此,他對我亦是如此,我早就不必用任何方式困住他了,這怎麼能稱為軟弱?」
甚霄塵笑得輕蔑,噬閻見狀怒火更盛,眶中火焰熊熊燃燒,嗓音卻轉為稚嫩,尖聲罵道:「你無恥!下流!你根本不配得到他的心!」
甚霄塵雙目沉沉,映出了祂變幻為龍形的模樣,他的神色卻分毫未改,只嗤笑道:「怎麼?祢難道還忌妒了?可祢又有什麼資格忌妒?對他而言,祢根本誰也不是。」
話音未落,巨大的龍爪已重重壓下,將甚霄塵壓制在地。噬閻怒罵道:「先被他放在心上的明明是我!你不過是個趁虛而入的贋品罷了!」
甚霄塵笑了起來,道:「祢心神錯亂了罷?破霄早就死了,世上再也沒有龍族,難道祢忘了?」他目光一厲,逼問道:「回答我,祢是什麼人?!」
噬閻眶中的火焰飄搖起來,像是飽受驚嚇的獸瞳,祂愣了好一會,方才找回底氣,憤然答道:「本座乃是噬閻魔尊!」說著,祂又化做一名魁梧男子,以巨掌掐住了甚霄塵的頸子。
甚霄塵仍然沒有絲毫懼色,只道:「喔?當真如此嗎?」
他忽地融為一灘水銀,自噬閻掌中一點一滴溜走,噬閻發了瘋似地想要抓住他,卻始終無計可施,只能擊打水面洩憤。
水銀最終淌成淺池,池中映出了一具巨大的龍屍。
噬閻停止出拳,如飢似渴地盯著映像,卻見一名文弱司儀渾身浴血,蜷身躲在巨大的龍屍之下。
他不可抑制渾身顫慄,懷裡緊抱著半顆滾燙的龍丹,那龍丹把他的衣物燒破,也在他的膚上燙出成片的水泡,可他臉上卻只有狂喜之色。
──終於,他不必再懼怕喜怒不定的魔皇、視他如草芥的諸位魔尊、魔君,只要有了這顆龍丹,他也能成為叱吒三界的強大尊者,他就是下一個魔皇!
「那是什麼滋味?」
有人如此問祂,祂想了想,小小司儀野心滾燙,散發出有如肉桂與花椒的辛香,卻染上了血海的腥鹹,又如江河般源源不絕。祂像是醉倒在酒桶中的蛇,沉迷這滋味許多年,直到野心帶著名為噬閻的小小司儀走向末路。
可那個味道雖然濃烈,卻總是差了點韻味。思及此,龐大龍屍在祂眼前消散,一道雷劫驟然劈落。漫天劫光之中,只見封璐游刃有餘地出劍,身姿如遊龍,翩然而強悍。
初初破殼的魔龍為之傾倒,此時的牠尚且不知道,這驚鴻一瞥將為牠帶來多少風雨。
那滋味好似熬過頭的糖漿,焦苦味嚐起來無比煎熬,可還是令人耽溺於暗藏的一絲絲甜意,哪怕這滋味最終變了調、發了酸,卻還是最讓祂難以忘懷。
「要說多少次祢才能記住?祢不是破霄!祢究竟是誰?!」
劫光與封璐的身影並未消散,祂卻突然被拖到了千里之外,縹緲山巔之上,一名年邁修士捋著長鬚,遙望化神雷劫的落處,眼底流露嫉色。
──多好啊,年輕又才華橫溢的劍修,不似他這般垂垂老矣,雖貴為一派老祖,徒子徒孫成千上萬,人人景仰,可他知道自己早已無法再進階,只能與草木同朽,靜待死亡。
那老頭又是什麼味道?
祂有些記不清了,但初時想必也是松柏般的沉穩清香,最終卻成為腐朽的酸臭味。那是道心腐爛的味道,令祂上了癮。此人修為止步化神,漫長的壽元卻足以供養祂數千年,算是十分不錯的糧食──至少在見到封璐之前,祂不曾嫌棄過老頭。
「在他之前呢?」
在老頭之前?祂努力回想,卻只記起無數平庸修士的輪廓,就連他們是什麼滋味都記不清了。
可祂確實是吃這些東西茁壯起來的,那些修士的心魔之於祂,就好比滋味寡淡的母乳。祂寄生於無數修士心中,吞噬掉他們漸生的心魔,神識也逐漸強大起來。在那之中,偶爾也有殺了祂助長修為的修士,但祂分身無數,堪稱不死不滅,也為此沾沾自喜。
而在遇見第一位修士前,祂還曾有過一段渾渾噩噩的歲月,那時的祂朝不保夕,只能偷嚐著凡人的惡念維生,那滋味好似腐敗的米糠,無法讓祂變強大,只能保證祂不至於死去。
時光繼續倒流。祂記憶中最久遠的滋味,是一個凡人女孩的惡念。那一天,女孩從受偏愛的幼弟手中奪過飴糖,幼弟哇哇大哭,她卻滿心都是報復的快意,笑靨如花。
祂還記得那一口惡念的滋味,因為那是祂首次嚐到的甜。祂彷彿就是被那一丁點甜味驚醒,繁華的三千世界映入眼簾,使祂不肯再闔上眼。
那聲音又問道:「祢記起來了嗎?祢最初的願望──」
「我想……」無數人的嗓音同時響起,哽咽而沙啞,早已聽不出來誰是誰了。
祂急促地喘了幾口氣,艱難地續道:「我只是想好好活一回,看看世間是什麼樣。」
說罷,祂像好似散盡氣力,忽然蜷成一小團黑霧,雙眼不斷落下火星,還未滴落地面便熄滅了。
甚霄塵大搖大擺地重新現身,嘲笑道:「就因為這個微不足道的願望,祢拚命養出了魂魄,卻也因此不再是不死不滅之身,被我的萬靈毒所殺。這難道不可笑嗎?」
心魔再度被這話激怒,直朝甚霄塵撲了過去,卻一頭撞上冰冷的鏡面。祂這才發覺,自己竟然又被護心鏡困住了!
心魔眶中火融化,如血淚一般淌落,一面嘶吼道:「是你和隳星聯手殺了本座!本座絕不會放過你們!」
甚霄塵雙手抱胸,笑道:「放不放過又如何?祢早就死了,方才也沒能及時吞噬萬丞羲的心魔,能撐到這會已是奇蹟,祢還能怎麼復仇?」
心魔崩潰地哭嚎起來,無悔鏡首當其衝,道:主人,祂是真的很生氣,喊得我渾身疼,你還是少說兩句積點德罷。
甚霄塵並未回應,只耐心等到心魔聲嘶力竭,方施捨般道:「不過,祢還有最後一個機會。」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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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閱讀!下章將迎來噬閻的結局!作者當初也沒想過祂能橫跨太鯤山三部故事,成為熬過九十萬字的反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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