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道瀾勝券在握,悠然地起身舒展筋骨,一面笑道:「既然如此,你我也無須多談了。你可還有什麼話要說?」
封璐沉默良久,方道:「你只是要一個自由身,是嗎?」
沈道瀾一愣,瞥了他一眼,頷首道:「是。」
封璐想起碧海書院的日月乾坤鼎,又想起了榮錦城下的鎮魂玉,器物之靈本無心無欲,只為輔佐人修而生,入世後卻不免沾上紅塵,渴望自由、嚮往解脫。道瀾亦是如此嗎?
小院閉塞無風,唯有寂靜蔓延。封璐闔了上眼,忽道:「對不住。」
沈道瀾身形一僵,眼底閃過詫異。
封璐續道:「當年我無計可施,只能想出以劍身封印屍骨的辦法,卻困擾了你這麼多年,這的確是我之過。是我先背棄於你,此事我無可辯駁。」
說罷,封璐倏然起身,眼神鋒利得好似能穿透萬物,直盯著沈道瀾續道:「但我對你有所虧欠,和你對我道侶出手卻是兩回事!無論是粉身碎骨之痛,或是身魂不容之苦,塵兒全都在小世界受了一遭,你若怨我,本該衝著我來,為何要拿他出氣?」
沈道瀾眼皮一顫,迴避他的目光,答道:「傷他是噬閻的主意,與我無關。」
封璐微慍道:「心魔噬閻不過苟延殘喘,祂只能倚仗你的心魔。你要我坦誠待你,可你又何曾對自己、對我坦誠過?」
道瀾劍驟然傳出一聲脆響,劍身出鞘,同時掙斷了緊纏著它的銀絲,天平也被震碎了。原來自兩人談話伊始,道瀾劍早已被牽制住了,就連誓約印記也是假的,這場賭局並無公正可言。
封璐一把接住道瀾劍,橫於身前,又道:「是你毀諾在先,那麼我也不必照你的規矩來了。」
沈道瀾攥緊了拳,目光游移著尋找脫身契機,一面道:「賭不厭詐。於你而言,它不過是一把可以捨棄的劍,於我而言卻關乎命運,我自然要奮力一搏。」
封璐皺了皺眉,認真道:「你親眼見證過小世界中的種種,也必然看見了,我即便灰心,又何曾真正棄劍?」
沈道瀾一面試探退路,一面續道:「你雖然不曾做出此事,卻也動過棄劍的念頭。況且我原身被毀的起因是他,也是他非要重聚劍身,這才將我逼上了絕路,我難道不該報復嗎?」
封璐眼瞳一顫,道:「你承認是在報復了?」
沈道瀾突兀地笑了出來,卻不再是那面具似的笑臉,他眼底帶著幾分悲憤道:「那又如何?若不讓他感同身受,我的心便永無寧日。而你呢?要是早知道今日會被反咬一口,只怕早就將我的靈識也一併抹殺了罷。」
封璐揮出一道劍意,阻斷了他悄悄調動的力量,堅決道:「你我之間的事與塵兒無關。即便是眼下,我也找不出兩全的辦法,事到如今說什麼也都遲了,我只能設法補償你。」
沈道瀾卻好似被戳中了痛處,淒涼地譏笑道:「補償?你又能補償什麼?給我一個痛快嗎?」
封璐果斷拔劍出鞘,劍鋒直指沈道瀾,同時逼近了半步,道:「我錯在將你視作自身的一部份,以為你理當無怨無尤,卻害你被痛楚纏身、不得安寧──但如你所願,這一切都將結束了。」
沈道瀾對上他決然的眼神,發覺其中隱藏的一絲絲痛意,忽然明白了過來,瞠目道:「等等……」
封璐置若罔聞,劍刃刺出。院牆卻在此時坍塌壓向封璐,為沈道瀾擋下了這一劍。與此同時,沈道瀾奪路而逃,屋內的刀劍山也暴露了出來,上百刀劍拔地而起,直朝封璐攻去。
封璐卻連眼也不眨,坍塌的院牆還未近身,便已被他身周劍意碾碎。他動念召出漫天劍影,將來襲的刀劍一一擊落,反過來擋住了沈道瀾的退路。
一柄靈劍刺入沈道瀾跟前,沈道瀾連忙煞住,正要調轉方向繼續逃,封璐卻已追到。沈道瀾瞠目回過頭,只見萬頃光芒匯於封璐手中,刺得他雙目發疼,可他心中卻竟沒有一絲恨意,只剩茫然。
他聽見封璐沉聲道:「此術名為『斬緣』,今後你我再不相干。」
劍光逼到沈道瀾眼前,距他的咽喉只餘一寸時,封璐忽然將手中劍一絞,自虛空中挑出了一道淡金色的「緣」線,而後揮劍一斬──
沈道瀾啞聲呢喃道:「不……」
緣線一觸即斷,化為烏有。此後再也沒有劍靈與劍主,更沒有並肩作戰的夥伴,他們不過是未曾謀面的陌生人罷了。
沈道瀾瞪大了眼,伸手抓握,卻只抓住了滿手空虛。接著他不再記得自己為何伸手,更忘了自己是誰,身子猝然一輕,如紙鳶斷了線,落向廣袤無邊的天地,自此孑然。
◆
迷津渡地處人、魔、妖三界之交,自古以來多有戰禍,加之海上迷霧詭譎莫測,傳出了不少光怪陸離的流言,然而這日迷津渡出現的亂象,卻仍是史上罕見。
天頂烏雲濃如墨色,雷鳴不止,忽有一尾蛟龍破海而出,縱身迎上雷光,牠的無數鱗甲在雷擊中脫落,紛紛如雨下,隨即又生出嶄新的龍鱗,正是蛟王在渡化龍劫。
未幾,又有一座仙島憑空出現,其頂部罩著巨大的金殼子,為仙島擋下了劇烈的海風與雷劫。島上有著通天黑塔與道觀,觀中還有零零星星的人影,他們各個顯得驚魂未定,一時難以回魂。
一顆光球飛掠而過,掃過了仙島上的每一張面孔,卻仍沒能找到它要找的人,只能像無頭蒼蠅似地兜起圈子。恰在此時,天邊降下一道金光,裊裊仙樂混在呼嘯的狂風、濤聲與雷劫的巨響中,似乎有是誰得了仙界相召,正要登仙而去。
光球驚得抖了抖,拚命往那金光處追去,海上濃霧卻猛然散開,露出了一個黑洞洞的入口,將光球吸入洞中。光球身陷亂流,忽然感知到了一股熟悉的氣息,它虛弱地道了聲「主人」,便如逆流的遊魚般拚命朝那靠攏。
下一刻,光球便被亂流吹到了魔域,回到甚霄塵身邊。甚霄塵懸在漆黑的海面上,正安靜地盤膝而坐,忽然抬手一接,捉住了一枚琥珀似的珠子。
甚霄塵睜開眼,垂目注視珠子,那珠子裡封著一道人影,正是他的肉身,他心念一動,珠子應聲而碎,肉身取而代之出現在原地,他便順勢將元嬰歸體。
光球也撞入了無悔鏡中,焦躁地叨唸道:「我方才回人界探過了,真的找不到封璐,眼下雷劫將至,你還是先定下心來罷,渡完劫再去找他也不遲呀!」
甚霄塵擰起眉,沉聲道:「住口。」
無悔鏡險些跳了起來,道:「我可是在為你著想,你卻這般凶我!也不看看上頭的劫雲都成什麼樣了!我可告訴你,我第二任和第五任主人渡化神劫時,天上也都是這副鬼樣子,然後他們就殞了!」
甚霄塵嘴角一抽,道:「不用你多說,烏鴉嘴!再說我已得知師尊的消息了,你不必再探。」
無悔鏡抖了一下,訝異道:「你如何知道的?難道道侶間真能心意相通不成?」
甚霄塵不耐煩地答道:「他在我身上留下了劍意,順道留了幾句話給我,行了罷?」
他一面說道,一面想起了方才元嬰歸體時,在他識海中響起的輕柔話語。封璐哄孩子似地對他道:「塵兒,為師有事去仙界一趟,去去就回,你務必專心渡劫,勿念。」
甚霄塵聽見封璐的嗓音,不覺放心了幾分,然而他也聽出了封璐的小心翼翼,想來封璐這般匆匆趕回仙界,肯定也不是為了什麼好事,又要他如何不憂心?
甚霄塵閉目感知著二人間的神魂牽系,彼端的人遠得像是消失了,隱微的聯繫一路牽往天外,好似真的成了天上星宿。
甚霄塵戀戀不捨地感受了一會,這才甘願重新睜眼。無悔鏡仍然在他耳邊說個不停,他卻覺得沒有這麼心煩了。
甚霄塵抬眼望天,天條若隱若現,刺得他眼珠子發疼,但他又固執地看了好一會,才道:「依我看,這雷還沒那麼快能降下來。」
無悔鏡愣了一下,道:「天道豈是你能說了算?這雷說降就降,你還不趕緊準備?」
甚霄塵卻又道:「祂們說不準我是什麼,也不知該降下何種雷劫,肯定還得拉扯一會。」
無悔鏡狐疑道:「你不是被什麼東西奪舍了罷?什麼時候做起鐵口直斷了?」
甚霄塵又道:「只怕仇家會比雷劫更快找上門。」
話音方落,海面上忽有數艘船影現形,船上揚著赤練、玄魃二位魔尊的旗幟,正是屬於他們的戰船。
無悔鏡瞠目結舌,甚霄塵卻只冷笑一聲,並不詫異。
◆
封禪聖山中,地動不止,舊碑連連震毀,碎石不住滾落,好似沉睡的巨獸甦醒過來,抖落了一身塵埃。玄魃、赤練二位魔尊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但礙於面子只能按兵不動。
然而地動一連持續了數日,整座聖山都快被震禿了,就連當今三大魔尊的碑都開始龜裂,玄魃魔尊見狀再也按捺不住,上前以魔氣加固自己的那塊碑。赤練魔尊又咬牙等了一炷香,這才拋開了虛假的淡然,結起術法包覆自己的碑。
他們只以化身前來,力量有限,雖然不是沒有其他底牌,卻誰都不願意先亮出來,只得費勁地苦苦支撐。不知過了多久,他們又等來了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二位魔尊不約而同抬頭望去,便見魔皇之碑裂出了丈餘寬的深痕,竟有些搖搖欲墜起來。
一旦魔皇之碑崩毀,整座聖山都難以倖免。玄魃魔尊再度按捺不住,朝著仍在看戲的隳星魔尊吼道:「喂!你這小子不會真是來玩兒的罷!你不是詭計多端嗎?有什麼法子就趕緊使出來!」
隳星魔尊一哂,施以擴音術法悠然答道:「此話怎講?我瞧二位前輩分明尚有餘力,還能派人到無涯海上圍觀渡劫,哪裡就用得上我了。」
話音方落,魔皇之碑又裂出了一道豁口,赤練魔尊臉色一沉,只得取出龍骨扇猛地一搧,結界術法隨風延展了過去,他嚥下湧至喉口的鮮血,方道:「此地關乎魔道氣運,你卻這般兒戲看待,只怕遲早會受其反噬!」
隳星魔尊原先歪在步輦上,慵懶地托著下頷,聽聞此言,他稍稍坐正了些,道:「說起來,我道侶有觀氣之能,他方才也替我看過了,這座聖山確實是魔道氣運匯聚之地。可二位前輩難道真的甘心臣服於它嗎?憑什麼魔道氣運要由它來分配?它是由何人所造?又是誰訂下的規矩?」
玄魃魔尊眼見魔皇之碑傾斜過來,驟然暴喝一聲,渾身虯結的肌肉瘋長,轉眼就成了半魔半人的巨獸,不情不願地頂住了魔皇之碑,罵道:「少說他娘的屁話了!你直說不願出力就是了,還講這些彎彎繞繞的做什麼!」
隳星魔尊又旁觀了一會,這才從容起身,召劍在手,道:「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二位前輩要是還聽不明白,那就休怪晚輩誤傷了。」
二位魔尊同時一愣,赤練魔尊見他將劍出鞘,心底頓生不祥,問道:「那隻白蝶化身呢?你不是說帶道侶來看戲嗎?人呢?」
隳星魔尊笑了開來,將三尺青鋒橫於身前,答道:「自然是回安全的地方等我了。」
玄魃魔尊總算也品出不對,暴喝道:「你要幹什麼──!」
當是時,隳星魔尊手中利劍一斬,劍意凝成了巨大的劍影,直朝魔皇碑頂斬落,其勢銳不可當,就連聖山的地動都為此停了一瞬。緊接著魔皇之碑一分為二,更劇烈的天崩地裂來臨,隆隆巨響不絕於耳。
赤練魔尊也破口罵道:「你這瘋癲的狗東西!竟敢私毀聖山!」
隳星魔尊無視自己製造出的混亂,慢悠悠地回步輦上等著,一面不屑地道:「什麼聖山,分明是同聖淵一樣的東西,封禪這詞說得好聽,但我等豈不是成了它的看門狗?再等一會就好,等它塌完了見真章,我就能回去找你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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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閱讀!這章剛好都是一點點不好切,我就湊在一起都發了。2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fYYRrPnUm
隳星:客串好煩,想我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