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刻不受控地全身繃緊,正不知所措地張望時,望見遙遙佇立高臺的趙昕瀾。轉念之間,便悄無聲息地潛行到她後側暗處。
身後轉角忽冒一人,趙昕瀾耳尖稍動,斜眼見是沈伯安,便未有加以防備。
她如何也沒有料到,沈伯安掌心握著一把匕首,手起刀落,正要一刀刺進心臟之時——匕首卻恰恰停在趙昕瀾胸前,遲遲不落。
趙昕瀾看著他掙扎而扭曲的五官,登時失神屏息,僵在原地。
沈伯安多想一刀刺進她心口,可手臂關節像是被上鎖一樣,他怎麼也掙不開束縛下手。他顫抖地吐出一口氣,握著匕首的手無力下墜,踉蹌著向後跌了兩步。別過頭一看,徐昭亭仍在重圍之下搏殺。
「沈郎手下留情,是出於沈伯安對三公主的情感猶存,還是大皇子趙璂對失散皇妹的親情萌生?」
沈伯安手裏的匕首快要握不住,嘴唇顫抖得厲害,答不上話來。
趙昕瀾自嘲般失笑聳肩:「反正我對你毫無防備⋯⋯非因後者。」
沈伯安薄弱的聲線,在斜風中支離破碎:「你究竟想做什麼?」
「如你所見。」她移目向紫宸殿前的天梯,趙慕恆大軍人數稍佔下風,卻仍在與龐大的叛軍糾纏不定。紛亂人影中,她終於發現北魚,嬌小的身影穿插玄甲之間,不時揮刀掃除障礙,正逐漸從紫宸殿的方向往自己而來,不禁嘴角微揚。
沈伯安並未隨她的視線望去,始終凝視著眼前嫣紅的那抹身影。
「既然沈郎要殺我,那我只能把你拿下了。」趙昕瀾回過頭來,招手便又來了四五人,把他架了起來。「保護好他。」
沈伯安意外地並未掙扎,卻是一副六神無主的模樣,彷彿丟了魂魄,任由黑衣人們對他動手動腳。
趙昕瀾隨後亦沒有加入戰鬥,倒是不讓沈伯安離開自半步,暗觀戰況。瑩潤的漢白玉階被污染,一片觸目驚心的血流成河,兵戈之聲吞噬了偌大宮殿裏子夜的沉靜,四下愈漸焦躁。
眼看兩軍裏穿梭肉搏的禁軍統領薛文,迎面擋上趙慕恆的一劍,刀劍絞纏。趙慕恆手臂一收,兩人距離忽被拉近,四目交投。趙昕瀾蹙眉,方覺有異——她見趙慕恆嘴唇微動,薛文頷首,忽舉長刀,一聲高喝,四散的禁軍竟毫無徵兆地倒戈,與黑衣叛軍刀劍相向。
叛軍裏除去薛文手下的禁軍,還有趙昕瀾自己豢養的黑衣死士,戰況一下變成禁軍與殿前司聯手,對付只剩死士一脈的叛軍。
趙昕瀾心裏暗罵,難怪自己人數明明比趙慕恆龐大,卻一直打得不分伯仲——禁軍本就心懷鬼胎。她方失去禁軍助力,急轉下風。沉思細想,她只有在沈伯安面前坦言過禁軍的秘密,只得閉眼抿嘴,無聲嘆氣。扭頭向後給他一記眼刀,沉聲冷言:「還是算漏了你。」
沈伯安一愣,眼珠顧盼不定,斂眸思忖。自己的確曾與趙慕恆提過一嘴,禁軍受趙昕瀾所控,卻萬萬意料不及,趙慕恆暗地裏已施一招反間計。
趙昕瀾倒是沉得住氣,仍原地未動。她注視著前線一舉一動,似乎在找破綻契機。
禁軍倒戈後,兩軍聲勢峰迴路轉,眾寡懸殊一再拉開。九十九級玉階泛著冷冷血光,禁軍踏著地上霜,將一個一個玄色身影貫穿胸膛。叛軍與血漿瀑布般湧下階梯,刀光相錯、金鐵交鳴、血肉俱迸、腥熱並發⋯⋯
亂象之下,趙昕瀾目光又捕捉到徐昭亭,身邊黑衣人大已掃清,闖出重圍。在匕首橫掃,一連割破三人喉頸之際,一朵血花忽綻,灑落三具屍首嘴臉之上。徐昭亭踉蹌,穩住腳步後,用手背擦走嘴角殘留的血跡。
趙昕瀾見徐昭亭吐血,轉身正要對沈伯安說話,卻見他看著自己的眼神驚恐,雙目瞪大——她側頭一躲,刀風拂過鼻尖,剛好落在她肩膀一寸之遙。趙昕瀾拔出腰間長劍,與偷襲的幾個禁軍廝殺。
挾持沈伯安的黑衣人也知輕重,連忙放了手,拔出長刀便上前支援趙昕瀾。沈伯安在一片混亂之下,落荒而逃。
趙昕瀾把偷襲的禁軍盡數解決後,遙遙望向天梯,叛軍已寥寥無幾,梯上只剩幾處仍在閃動的刀光,也愈加黯淡。禁軍失去了對手,紛紛轉移目標,都往趙昕瀾的方向狂奔。她罵了一聲,便見北魚跑來,反手把劍還鞘。
「殿下!跟我來!」獨自前去毒殺皇帝的北魚,終得脫身,來到趙昕瀾身邊,將手上其中一把箭弩遞上,拉著她往更高處走。
玉梯下的兵戈血海之中,只剩零星兩個身影各立一方,伴隨滿地血屍。趙慕恆青絲凌亂,一身濺血,和遠處的徐昭亭在霧靄之中遙遙對望。
趙慕恆率先起步,往她的方向飛奔,兩人慢慢靠近。太遠了,無論他如何拼命狂奔,她都看似可望而不可及。風雨都將近結束在此,待他登上九五之位,再無任何人能傷害她、無人能擋在兩人之間,如同當下。
這刻他望眼欲穿,翹盼多少日夜,他加快腳步,再加快腳步⋯⋯
角落裏,趙昕瀾站在趙慕恆斜後方的牆頂,抽出背後的箭矢,「咔嚓」一聲上了箭弩,伸手看穿望山,瞄準了趙慕恆。
她的指腹摩挲著弩機懸刀,暗影裏豔紅的嘴角微揚,無聲無息按了下去。
兩人尚有距離,徐昭亭忽聞一聲破風,目光便已鎖定斜前方牆後。與此同時,她眼角餘光掃到,另一邊牆上的北魚,亦手舉弩弓正對自己,箭躺矢道,指覆懸刀。
太遠了,趙昕瀾的箭已近在趙慕恆咫尺,無論自己身法多快,也來不及擋下。可若側身躲過北魚那道箭,便未必有十足把握將箭飛刀打下⋯⋯
一念之間,她將手中匕首一擲,合上了雙眼。
「徐昭亭——」
倒地的那刻,她心裏百感交集。
她並非什麼有價值的人。生來是個不受寵愛的公主,戰亂之下只能落荒而逃,不見蹤跡也只被李懷草草斷定為死亡。能力不足以救濟世人,賤命也非能平亂定國。眼下本就命不久矣,能救下一命,且是所愛之人的命,已然勝過值得。
走馬觀花似的一生,也不過是小時候在銀杏樹下兄妹打鬧,沈若年嚴厲苛責下的愛憐,玉堂閣中的相逢,沼澤暉、蘭州雪、門前笑⋯⋯
她隨意一笑,抹去所有思緒。
這一切猶如一眨眼般迅速發生,在趙慕恆明瞭之際,徐昭亭便已倒臥在地。
「徐昭亭——」趙慕恆歇斯底里地飛奔。在堆疊的屍體上絆倒,又手腳並用地爬了起來。
而正躲藏的沈伯安,聽見趙慕恆一聲聲吶喊,出來一瞧,便見趙昕瀾與北魚各舉箭弩,站在牆頭兩端,徐昭亭倒地的畫面。他在地上隨手拾起一把刀,吃力地爬上瓦頂,再次往趙昕瀾靠近。
趙昕瀾仍在把箭弩瞄準趙慕恆之際,又聞沈伯安的跫聲,再一次敗在心軟。加上她手中並無近身武器,被沈伯安從後一攬,長刀便橫架在她喉前。
「放下箭弩——」沈伯安向對面的北魚喊。本在瞄準趙慕恆的北魚,箭弩一下對準沈伯安,卻見他挾持趙昕瀾,頓時猶豫不決。
北魚頭頂忽而出現一個虛影。「北魚——」趙昕瀾一喊,北魚便已雙眼一瞪,身體繃直,嘴角流下一條血痕,緩緩脫力而倒。背後的人始現身,竟是本該守在紫宸殿的姜時。
沈伯安緊繃的肩頭一鬆,卻把手裏的趙昕瀾抓得更緊。
「我發現,大哥當初沒死,是徹頭徹尾的錯。」趙昕瀾輕輕說。
臉色蒼白的他,怔怔地看向遠處,徐昭亭正被跪地的趙慕恆攬在懷裡,兩頰一涼。趙昕瀾低頭,只見衣襟忽而落下星點不屬於自己的深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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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亭!」趙慕恆終跑到她身側跌跪在地,雙手托起她的頭,抱在了心前。他低頭一看,箭矢正中心臟,並沒有他期許的那丁點偏差。
他看著懷裏滿臉血污的徐昭亭,用掌心輕輕替她抹去,卻如何也抹不掉已然乾透的血跡。擦臉的手越來越急,顫抖不止,嘴裏一直抖著念叨:「不要,不會的⋯⋯」
徐昭亭眼神迷離,看著他淚光泛泛的雙眼,竟會心一笑。上天頭一次如她所願,讓此生最後一刻,活在趙慕恆的眼神之下。
她心中久壓的那句話,當下竟變得毫無負擔,順著嘴裏有呼無吸的氣,說了出來。
「對不⋯⋯」上天還是老樣子的無情,沒讓她說完最後一個字。
一聲無聲的吶喊,被破曉的曙光淹沒在染血的宮牆裏。
而趙慕恆始終揣在懷裏的琥珀手串,在緊抱她之時,靜靜地跌落在徐昭亭微涼的指尖上。
晨曦一寸一寸照亮宮殿的血泊、金柱、瓦當、觀闕⋯⋯直到灑落皇城裡的易王府門前,穿透了燈籠下的青玉,流光墮地。
白兔燈籠吊著的一小塊青玉下,垂著長長的紅穗子。微冷風動,燈籠斜斜,火燭燎起,點著了薄紙罩,白兔殘影瞬間化為一縷黑煙。
火舌繚繞,懸著的青玉染上橘紅,又被蒙上一層塵霧,黯然失色。燈籠終究經不住火燒,無可奈何墜落。青玉擊地,清脆一聲如冰裂,碎成片片薄玉。
在最後一絲穗條也燒盡時,微風離開了灰燼,萬籟俱靜。
那瑩瑩如豆的火星,終究是熄滅窮盡。
《如夢令 · 玉焚花落 》
忍顧玉焚花落,昔日殘紅命薄。誤繞指間絲,怎奈東風吹索。才覺,才覺,金縷換來愁寞。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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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高興在焚玉記的旅途中認識你!不敢相信,我終於把初中時期的夢想完成了~以後不用每天記掛著昭亭慕恆還是有點不捨TAT 第一次在網上連載小說,真的很感謝一路上默默支持我的讀者們,以及懷著同樣目標的作者朋友們!希望您們喜歡這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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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番外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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