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獸的味道一如既往地難聞。若要德雷克形容,大概是正中午生意不好的肉販,加上盛夏淤積的排水溝,又腥又臭,而且徘徊不去,吸一口就感覺鼻子要爛掉了。
被太陽一曬更可怕。散落的血污和肉屑幾乎是肉眼可見地在腐壞。德雷克把尾巴交出去後,用沙子和青草抹了好幾下,還是感覺指間有股味道。
他不禁感嘆艾瑟琳修養非凡,魔獸屍體貼到臉前還能面不改色。哈德蒙要敢這麼對他,只怕騎士團要選新的副團長了。
空氣中還有鼠類的酸味,這一帶應該是灰鼠的棲息地。這種圓滾滾的群居囓齒類很膽小,不會主動攻擊人類,而且對瘴氣很敏感。通常有灰鼠的地方就表示沒有魔獸、很安全。
德雷克猶豫了一下,還是拉起長外衣用力搓起手。他一點都不懷念進騎士團前的日子,但周遭令人作嘔的氣味還是讓他想起了伊爾瑟區。
雖然是貧民窟,但還是在城牆內。比起廢棄的礦道,或不知連到哪個怪物巢窟的山賊洞穴要安全得多。起碼對腦筋靈活的孩子而言,最大的危險是看得到的人口販子,而不是滲透骨髓的冰冷瘴氣,或神出鬼沒、會奪人性命的傳說。
望著近乎一望無際、緩緩起伏的青綠原野,以及貫穿其間的灰白礫石道路,德雷克按了按胸前的金屬護符,默默祈禱今天能一切如常,不需要神蹟降臨。
騎士看著他的眼神滿懷敬意,讓德雷克很困窘,也有些忌妒。
只有當時不在現場、沒有直面過那股絕望的人,才能繼續這麼天真單純。
他們才不是英雄,甚至也不勇敢,只是一群身披盔甲、用盲愚的忠誠逼自己別逃跑、在高如山巔的力量差距前、除了祈求神靈垂憐毫無抵抗之力的悲哀的鼠輩。
戰後整整一個星期,傷者都被關在不見天日的房間裡。因為只要看見天空就會有人尖叫,害怕天際再度被墨黑侵染。四周只有呻吟環繞。德雷克每夜惡夢不斷,夢到黝黑的利爪從體內穿刺而出,將他整個人連同靈魂吞吃殆盡。
但再可怕的惡夢也有醒來的時候。當德雷克發現不只夢中,連清醒時也會閃現漆黑的影子,他真的以為自己瘋了。直到神官來到他面前,宣佈瘴氣都已淨化,他已經完全痊癒,德雷克才恍然大悟那不是夢境,是記憶。
比深淵更加黝暗,猶如人骨慘白……
傳說中在南境荒野,當旅人獨自在濃霧中穿行,會有一抹神秘的影子自霧中浮現。它會詢問驚慌的旅人問題,一旦回答錯誤就會被帶走,永遠消失在世界上。
黑長袍、白綬帶,五官如同拙劣工匠手鑿的面具,雙眼猶如魔獸血紅。「鶺鴒之影」的傳說流傳了至少二十年,德雷克還常常拿來嚇唬不知天高地厚的天真新人。卻從來沒意識到傳說提及的特徵與他的「幻覺」有多相似。
若記憶沒被扭曲,殲滅把他從伊爾瑟區綁架到荒野的山賊團,卻獨留他活口的神秘人物,八成就是「鶺鴒之影」。
傳說之一信誓旦旦,說「鶺鴒之影」就是八十年前引發虐殺事件的冒險者學校的學徒。不過德雷克十分懷疑普通人類能活那麼久,還保持年輕。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Zy4CL6YlM
唯一可能就是那名學徒誤闖當時還很靠近恩都河的深淵密林,受瘴氣侵染成為了非人的存在。
但現在見到艾瑟琳.葛拉修,他有了全新的想法。
鶺鴒之影有可能曾經是處刑官。除了服裝都是黑袍白繩,只殺山賊和奇怪的提問,也頗有「審判者」的味道。
和學徒之說一樣沒根據。德雷克心知肚明。而且他可沒蠢到認為冷淡嚴肅的葛拉修家人,會為妄想買單、回答他的蠢問題。
「我說德雷克……」胖爵士悶悶的聲音遠遠地飄過來,「私底下就算了,在外人面前你好歹給我留點面子吧?我的形象……」
「恕我失禮,哈德蒙大人。」德雷克切回副官模式,嚴肅地看著前方。「您應該直接指正我,而不是像個犯錯的僕人一樣哀求。就算您真的有錯。」
「嗚。」哈德蒙像被長槍狠狠砸中,沉默半晌才取下眼鏡,揉了揉眼角。「感激你不離不棄。」
然後他瞄了眼前方,安靜但迅速地把亂翹的頭髮撥順、拉直領子、調整劍帶。看著胖爵士手忙腳亂,德雷克忍不住問道。
「您那些經歷是真的嗎?」
「嗯?你說什麼?」兩人的聲音都壓很低,聽不清楚很正常。但德雷克直覺哈德蒙在裝傻。「喔!當然了。雖然紀錄上沒有列名,但當初騎士團能成立也有我一份功勞呢!所以你講話要放尊重點!」
說完哈德蒙就快步走到前頭,不給他機會追問。
三人最後來到一處碎石散落的空地,四周的青草有小腿高,守備隊騎士幾乎消失在遠處的青綠中。艾瑟琳轉過身,看著哈德蒙說道。
「您是否認為我對南境一無所知?」
大概沒想到對方會這麼直接,哈德蒙一時手足無措。他將肥厚的手掌放在腹部上,紅著臉輕咳一聲。
「您誤會了。任何願意踏出城牆、直面魔獸的人類都是勇士。我相信您貴為『王室之劍』的授繼者,肯定掌握了充足的情報。」
「不過去年底那場災禍後,荒野的狀況就變得很詭譎。好幾個過去認為安全無虞的地方都出現魔獸的蹤跡。現在就算是騎士團裡經驗最豐富的騎士,也不敢說了解荒野。」
「您畢竟是大公的貴客,若讓您因魔獸受到任何傷害,我身為副團長可是嚴重失職,還望您諒解。」
哈德蒙微微低頭,角度無懈可擊,既表達了歉意,又沒把地位放得太低。德雷克幾乎要咬住舌頭,才能阻止自己像個傻子一樣張大嘴。
不知是否有從大公那裡聽到什麼,艾瑟琳對哈德蒙的反應似乎並不意外,只有眼神變得更銳利了。
「北方的魔獸的確是弱到農民拿著木棍都能對付。您的擔憂不無道理。」她撫著劍柄末段的鮮紅圓球,球體內隱隱有光在閃爍。「請讓我為先前的措辭不當致歉。」
兩人禮貌地各退一步。哈德蒙回以微笑。德雷克卻注意到他抓著上衣的指節用力到泛白。
「但這無法解釋您親自前來的理由。」艾瑟琳身周彷彿竄出看不見的冷燄。「哈德蒙大人,戰爭在即,不論您有什麼理由,今年南境都無法置身事外。」
「果然您就是為了徵兵而來嗎?」哈德蒙苦笑,「請恕我直言,南境諸侯不會聽令的。」
「那我只能盡力『說服』。」她說得十分輕巧,「我是否可以認為您的行動經過阿伊瑟斯大公的授意?」
哈德蒙攤手。「您看了就知道,這裡只有我和這位油嘴滑舌的副官。」
對方的攻勢來得又急又快,絲毫不給人時間思考。德雷克在旁聽著都緊張到冷汗直冒,但他什麼都不能做,只能祈禱哈德蒙別被對方的氣勢壓過去。
目前看來應付得很好,甚至超出預期。胖爵士收回手在胸前握了一下。
「這是我的獨斷,大公並不知情。而且我從一開始就不認為有辦法說服您。我來到這,只是希望您可以先聽聽我的意見。一位二十四年前那場大戰倖存者的小小建議。」
哈德蒙輕描淡寫地說著,伸手撥開長草,露出一塊幾乎有他大腿高的石柱。石柱原先應是白色,因為長了青苔幾乎和草地融為一體。哈德蒙卻像早就知道這裡有石柱般一點都不訝異。
「南境一直被視為邊疆,被王室冷落,只有在需要魔獸核心的時候才會想到我們。那次也是直到魔獸逼近阿伊瑟斯,眼看人類就要交出最後的領地,北方的援兵才姍姍來遲。」
「勞倫大人、貝堤娜大人,還有許多連家名都沒有的年輕人。我們為王國和人類付出鮮血,對北方的大人物們來說卻只是空氣中的微塵。」
哈德蒙的語氣沒有憤怒,反而異常平和。他拍去石柱上堆積的沙塵和苔蘚,表層赫然出現一行行模糊的字跡。
「已經死太多人了。而您帶來的這道諭令在我們聽來就像在說:『你們死得還不夠。』」
風吹動了長草,德雷克卻覺得異常寂靜,像有什麼擋在四周。彷彿徘徊的亡靈聽見有人提起自己,從命喪之處聚集到他們身邊。1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60r0ZUIk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