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豐川家主祥子的一天，開始得比尋常上班族要晚一些。
每個週一的早上七點，二樓主臥室內的鬧鐘便會響起，若非特殊情況，會在響到第三聲時被豐川海鈴按停。眾人起床後一同盥洗，此時會有一人負責為祥子梳頭，將如有自我意志般肆意糾結的長髮梳理整齊，其他人則會先行離開。今天是豐川初華——這是她戶籍上的名字，家人們大多稱呼她的本名初音，傭人則稱呼她為初華夫人——來負責。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4SpGl3g23
只見她打理完自己後拿起梳子和髮圈，在談笑之間熟練地將雜亂化為平整。而這個「梳妝擔當」的輪值班表並未經過正式討論，僅憑四位夫人之間的無聲默契來決定。
更衣後，祥子會與當日的梳妝值班前往餐廳。執掌飲食的幫傭持田小姐——她另有正式的職稱，但四位夫人尚不知曉——會上前詢問今日早餐的類型，廚房每日皆會備妥可烹調西式與和式餐點的食材，以因應家人們的選擇。食材與菜式的規劃在現任家主繼任的第一年由豐川海鈴負責，自上週起改由豐川睦接手，此事管家已向全體傭人通報。
負責接送的管家會在早餐結束前將車輛開到大門前，等候祥子與當天需要出行的家人。
若無工作耽擱，家主祥子一般會在傍晚六點半以後返回大宅，七點和妻子們齊聚餐廳，飯後通常會在此多停留一個小時，可今天是忙碌的週一，祥子用完餐後只喝了兩杯紅茶便前往書房繼續處理未完的工作，直到深夜。
莫約十一點左右，初音來到書房門口，通知家主已經到該入浴就寢的時間了。
大宅的浴室相當寬廣，足以同時容納所有家人一起使用，祥子小時候也時常跟父母一起沐浴，但在接任家主前的那段日子，她也曾覺得這間浴室有點太大，大得令人心慌。
嘩啦。
初音轉開蓮蓬頭，為祥子沖洗頭髮上的泡沫，手指在份量豐厚的髮叢來回進出，原本就很特殊的質地在沾濕後變得更加滑順，映照出一種讓初音很喜愛的光澤，可雖說喜愛，前幾天睦的一句話依然影響著初音，讓她的嘴角微微上揚。
『比如祥的髮型像章魚。』
不能笑出聲，小祥一定會不高興，但小祥又急又氣的表情也很可愛……還是忍耐一下好了。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5uunk4KBSK
初音愉快的想著。
清理完頭髮後，兩人進入大浴池，濕潤的蒸汽裡充滿各種清潔用品的氣味，交織成類似百貨公司一樓美妝賣場的味道，可偏偏初音在嗅覺上有著不同於人的天賦，只要她集中精神，就能從這團混雜的濃重氣體中分辨出各種成分。
這個味道微苦，有清涼感，是小祥挑的牙膏。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O5pUD24y9
這個介於花香和青草之間，是海鈴買的山茶花洗髮精。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81FZCXHm5Z
這個甜潤的堅果氣息是乳油木的洗面乳，應該是小睦的母親送的。
但這些都不是初音想要的氣味，她想要氣味不像這些人工製品，呆板又無趣，她在心裡默默回想那最讓她著迷的味道，卻很難找出精確的詞彙，硬要說的話應該是冰涼卻有厚度……或者深度，會讓人陷落進去的那種……
「初音，我們出去吧。」
祥子的聲音將初音從思緒中喚回，兩人幫對方擦乾身體、吹乾頭髮，接著稍做保養，祥子還在容易摩擦的關節和小腿處搽上乳液，最後換上睡衣，回到豐川大宅的心臟——主臥室。
「今天好漫長……」
祥子一看到床就立刻撲了上去，才剛梳過的頭髮又再她背後野蠻地舒展開來，籠罩住她淺藍色的睡衣和床單。
「小祥，趴著睡會傷身，快躺好。」
初音跟著來到床上，一手推著祥子催促她翻身，另一手用指尖將散亂的髮絲一束接著一束收攏進手心，好讓祥子在改變姿勢時不會拉扯到。如此細微的照顧在只有在跟初音單獨相處的時候才能享受到，祥子想到這裡，對著體貼的妻子笑了。
「謝謝妳，初音，謝謝妳的溫柔和細心。」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YXWpuCVkpo
「小祥……」
無論哪個時代、哪個地域，笑容與感謝總是都能為人們的胸口帶來暖意。
「不早了，快睡吧，晚安。」
這份暖意並非單純唯心的感受，而是與大腦一系列可觀測的運作息息相關，當一個健康的人認知到自己「重要的對像」做出表示肯定、依戀的語言或舉動，腦內便會分泌催產素，使其感到安全、值得被愛，還會增強對該人物的信任與依附，同時感謝的語句也傳達出「你做得很好」、「你被看見了」、「你是我幸福的來源」等訊息，使得司掌快樂與獎賞機制的多巴胺流入血管，其他還有內啡肽、血清素等相關激素都會一起運作，最終達到「滿足」的意象。
「晚安。」
然而不幸的是，初音她並不是一個健康的人。
「小祥……」
對於像她這樣經歷過長期壓抑、傷痛與自我否定的個體來說，一般人的「滿足」是遠遠不夠的。
「小祥……」
眼前的祥子已經開始發出規律而沉穩的呼吸，四肢與軀幹的肌肉也已放鬆，只剩臉上控制笑容的九組主要肌肉還維持著睡著前的形狀。
「妳睡著了嗎？」
既然覺得不滿足，那麼追求滿足就是生物最理所當然的反應，望著眼前毫無防備的祥子，初音的腦海裡出現了一些念頭，一些經過簡單的邏輯評估後被判斷為「可行」的計畫，而阻止她付諸實行的，是一個相對單薄的理由。
不行，小祥很累了，讓她休息。
胸口感受到的溫度已經開始超過「溫暖」所能描述的上限，既然首要目標無法實現，本能便會催動個體尋找其他方式來滿足眼前的需求，只要替代方案不違背自己設下的條件，那便可以放心執行。於是初音依偎在祥子身側，將自己全身最靈敏的接收器官——鼻子，貼近祥子，然後專注而緩慢的吸入空氣。當氣體進入鼻腔中，所有的嗅覺感受器細胞都開始全速運轉，先感受到的是曾在浴室裡分辨過的各種產品，人工香氣已隨著時間淡化，不像剛剛那樣強烈……
不對。
還有別的味道。
這個味道不陌生，一時之間卻難以分辨，初音只好又深吸一口。
以甜為主，點綴些極少量的酸，似乎來自某種果實，卻在工業調配的過程中流失了象徵新鮮的水分感與澀味，再以醇厚的酒精質地進行填充。有點像是經過發酵與精鍊一般，最終成為一種在紫與紅之間游移，嬌豔、可愛，卻又滿懷主張的氣味。
喔。
初音好像知道了。這應該是櫻桃。
是那罐櫻桃乳液的味道——
是 那 個 女 人 的 味 道。
強烈的認知讓呼吸系統錯亂，原本就過熱的胸口繼續升溫。情緒已經變質，卻更加滾燙，多組與「感謝」相反的負面詞彙正從喉頭湧出。初音緊緊咬住臼齒，硬是將劇烈的咳嗽反射壓了下來，沒有發出太大的動靜。
「……嗯。」
即便如此，祥子還是受到影響，發出了些許夢囈。1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Gg22e0d1Py
微弱的聲音讓初音從黏稠的情緒中清醒，她翻過身，仰躺在床上直視大床幔帳頂端的刺繡，陷入了漫長的思考空窗。
最後她起身前往洗手間，回來時帶著一杯清水，喝了一口後再次輕手輕腳地回到床上，靠近已經熟睡的祥子，將一隻手放在其肚臍左右的位置上，然後闔上雙眼。
這一刻，房內鬧鐘的時針走到了「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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