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受傷後,飛鳥生活上的每個細節,那怕只是上個廁所,都要經過策劃安排,因為商店地方淺窄,大大增加了她走動的難度和所需時間。
因此,到吃完晚飯和淋過浴,一天算是結束。平日,飛鳥只要一躺到沙發床上,就會「斷電」。不過,今晚她必須先完成房源發布,開放自家作為旅居,才能去睡。
在公布房源前,她再一次仔細確定Airbnb廣告的標題和最後決定的定價。她和嫲嫲討論了好幾次。鹿兒島地區的共享住宿市場,租金可以低至每晚2000-3000円。老房子對遊客來說應該具有吸引力,但這棟老房子只有一套浴室,每次使用要上落兩層樓梯,令她們不敢確定能否索取較高的租金,因此,她們決定給第一位顧客最優惠的價錢。
然後是標題。應該怎樣去形容二樓的房間,又或房子周邊?飛鳥每天都在苦思,到了要公開的時刻,她仍是一遍又一遍地打字、刪除,再打字、再刪除。或許,真正讓她困擾的不是她不懂得推廣宣傳,而是她打從心底裡對陌生人的恐懼。在商店裡招呼幾個客人都已經讓她覺得壓力山大,如果來租房的人不懂說日語,以她的英語程度怎能和他們溝通?她唯一懂的英語就只有芭蕾術語(那些其實是法語)。
儘管網站和客服多次向她保證,她隨時可以暫停甚至撤下房源,但飛鳥依然感到猶豫不安。她並不喜歡與陌生人接觸,甭說共處一室;但這卻確實是一個賺取額外收入的好方法,讓她幫助嫲嫲償還債務和支付自己的物理治療費用。她突然感到好丟臉;嫲嫲送出去的禮物她竟然收錢,還要為錢把祖宗的房子租出去!這一切都和她夢想裡的自己背道而馳!這個時候的她,不應該躺在床上思考怎麼賺錢,而是化上濃濃的妝,穿著閃亮的舞衣,站在台上昂首挺胸,接受觀眾熱烈的掌聲⋯⋯
不知不覺間,她開始哼起音樂劇《悲慘世界》中 I Dreamed a Dream 的旋律,又無意識地在YouTube上找到了這首歌⋯⋯
Then I was young and unafraid (那時我年輕而無畏)2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B4IhSR6jo
And dreams were made and used and wasted (製造夢想任意揮霍)2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qU7TDWTw1
There was no ransom to be paid (沒有贖金需要支付)2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I0tIlZh0J
No song unsung, no wine untasted (沒有未唱過的歌、未嘗過的酒)
就那樣,豆大的眼淚無聲無色地滑落飛鳥的臉頰,滴到手機上。她頓時感到胸口像被堵著一樣,無法呼吸。
「宮脇飛鳥,你到底在幹甚麼?」腦海中一個聲音在咆哮,但同時又有另一個聲音試圖安慰她:「沒關係,想哭就哭吧,你擁有全世界任何哭泣的理由。」
腦海中的爭論令飛鳥慢慢恢復冷靜——不,現在不是哭的時候。她告訴自己,迅速拿起紙巾擦掉眼淚,然後回到標題那裡,打下「老式日本商店二樓,鄰近松林寺公園,免費停車位」,然後閉上眼睛,按下「公開」。
接著,她將手機連上充電器,起身到浴室作睡前洗漱。嫲嫲正在刷牙,她就坐在馬桶蓋上等。
「傻小喵,你又哭了?你今晚不會兩次撞到腳吧?」甚麼都逃不過嫲嫲的眼睛。
「我沒事。」飛鳥低下頭。
加穂漱完口,擦乾嘴巴:「沒事才怪。」
飛鳥便噘起嘴:「你不要又弄哭人家啦!」
「來,聽我說。」加穂說著在淋浴椅上坐下,讓自己和飛鳥平視:「我知道你的日子過得很艱難,嫲嫲甚麼都知道,但一切都是無常。壞日子也好,好日子也好,眨眼間就會過去。」
「再艱難都不過是三個月吧,但你一生都是這樣為商店辛勞,卻一円也沒有留給自己。」飛鳥的思緒很快就跳到另一個層次:「我的意思是,我在舞團的工資雖然不多,但每個月都有收入。我實在很難想像,你⋯⋯」
加穂不耐煩地揚揚手,阻止飛鳥說下去:「我吃的穿的用的,看場電影見個醫生,全是商店給我的,甚麼一円也沒有留給自己!說得那麼難聽。」
飛鳥噘噘嘴唇,也想不出可以怎樣反駁。兩人的價值觀實在太不同。
「晚了,我也不想和你爭論。」加穂說著站起身:「我知道你最近做了很多新嘗試,為我付出了很多。嫲嫲知道的,也真心感激。但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你回來陪我,不管出於甚麼原因,我都很開心。」
「嫲嫲⋯⋯」沒有人能和嫲嫲爭辯。飛鳥眼眶也濕了,只好伸手去抱住加穂。
加穂拍拍飛鳥的頭,裝作不耐煩:「真是名副其實的傻小喵!趕快起來讓我用廁所!」
飛鳥笑了,雖然感到有點挫敗,但心中卻溢滿溫暖。
刷完牙後,飛鳥終於躺到床上,準備睡覺。她確保把左腳墊高,以免第二天水腫,然後,她最後一次檢查手機。
有一個通知。
她以為是村重,但原來是Airbnb應用程式的訊息。
飛鳥滑開通知,一條滿是敬語、標準到只有在國文科才見到的日文訊息彈了出來:
「宮脇樣,您好。本人對閣下的部屋很感興趣。我在Google地圖上查看了閣下的商店,它看起來非常酷。請問這是一間町屋嗎?我叫李敏知,是福岡大學的韓國交換生。我計劃下週到鹿兒島旅行,剛看到您的listing,這跟我的日程安排實在配合得非常完美。我已預訂了三晚。我一個人獨自旅行,不會有其他人同行,感謝您的體諒。」
飛鳥沒想過會這麼快就有人聯繫,立刻回覆道:
「李敏知樣,感謝您。我的房子經過了八代人居住,應有很多地方改建了,加上現在整個街區都已經重新開發,所以我不太肯定它是否町屋。一個人住三晚完全沒問題,但我需要提醒您,我們只有一套浴室,在地下室,你租的房間在二樓,這意味著您需要經常上落三層樓梯。還有,我們沒有飯廳,你可以在房內用膳。我們也提供免費wifi。」
發送完成。對方立刻開始輸入文字:
「感謝您的回覆。我其實是個城市規劃系的學生,對東亞的傳統建築運用非常感興趣。我來日本好幾個月了,正在考慮是否將韓屋和町屋比較來作為畢業論文的題目,希望您不介意。房內用膳——不知房內有沒有冰箱呢?至於地下室的浴室,一點也沒問題,因為我也是一名hip-hop舞者——hip-hop,你明白嗎?hip著hop著上落三層樓梯,也是很有趣的事呢!宮脇樣,晚安。」
Hip-hop舞者!飛鳥覺得很新奇。她點開了李敏知的個人資料。對方是一名韓國城市規劃學生,年齡和自己差不多。日本語能力試驗獲得 N1等級,喜歡古建築,且是一名hip-hop舞者。這樣的組合真是太有趣了!於是,她再打了一個訊息:
「李敏知樣,期待能再次與您交流。謝謝提醒,我會盡快購置一個小冰箱。如果您有最新行程或任何特別需求,請隨時告訴我,我會提前安排。晚安。」
突然間,在經歷了三個月的無聊與絕望後,飛鳥終於感覺到有一件事情值得期待,儘管只不過是短短三晚而已。
2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TuukVNyfK